賀鳴這樣未來版本的人工智能,對不同主體的活人,開展多任務并進處理,根本不是障礙。
他可以一邊觀察坐回位子上乖乖畫畫的小女孩,一邊與馮魁細致地梳理公司破產方案。
馮魁給賀律師交底,公司賬上的錢,只夠足額發放下個月的員工薪資,但妻子和岳家很支持自己盡快辦理公司破產,所以岳父母那邊借給自己30萬現金,用于支付破產程序中涉及的各項費用。
賀鳴大致算了算賬:“馮先生,你們公司小,目前外債不算嚴重,各方面的財務稅務情況也很干凈,法院、審計、律師、評估的費用付完,30萬還能剩下10萬左右。”
馮魁明確道:“那我就盡量再給債權人分一點,不讓他們去騷擾我師兄的老婆孩子。只是,委屈了我岳父母,等于給我這個失敗的女婿兜底了。但我會按照秋學姐的建議,做小工程和賣產品,爭取一年內還清欠他們的錢。對了賀律師,您同時是夏氏集團的外聘律師吧?秋學姐已經給我聯系黃山那邊的夏氏度假村了,那邊的三期康養地產,許多套房要做適老裝修,還需要助老小家電,我會努力接下訂單。”
馮魁創業失敗的落寞,一時哪會消散無蹤,但他語氣里,坦誠與積極的成份,明顯占比更多。
賀鳴瞧見,會議室長桌那頭的小女馮寧,也抬起頭來,專注地聽爸爸說話。
賀鳴腦中的另一個運行任務,仿佛在他耳邊絮語:“馮寧博士心中,父親是個善良而堅強的人,非常愛她,和她媽媽感情也很好。父親死于2025年,對她是個巨大的心理打擊。她始終沒有放棄尋找真相,即使到了2077年。”
這一邊,馮魁已經提出,自己帶著公章,今天就可以簽署委托賀鳴的律所辦理破產案件的書面文件。賀鳴于是吩咐助理小陸去打印委托書。
馮魁心里有了底,精神又松弛了不少,再次感慨道:“醒過來也好,現實畢竟不是科幻小說,真正適應家庭養老復雜場景的仿生人,要能做得出來,且達到量產,早著呢。”
“爸爸,以后我掙錢,給你做機器人,”馮寧捧著畫本走過來,興致勃勃地秀給馮魁與賀鳴看,“這是我畫的‘機器人’的一天,按照賀叔叔的樣子畫的……”
這天晚上,賀鳴回到自己的公寓,站在陽臺上出神。
高樓聳峙,燈火通明。
再低一些,是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招牌,再遠一些,則是高架與大橋上川流不息的車輛所形成的動感燈河。
上海這般繁華都市的夜景,非常具有賽博世界的科技美學感,卻又在某些時刻,令人恍惚進入一幅大腦被異化的電路圖。
賀鳴盯著對面樓里,忽然亮起燈的一間公寓。
“瑞貝卡博士,或者說,馮寧博士,在我腦中隱藏的任務,就像那盞燈。童年的她,和她還活著的父親,一同出現在我面前時,燈就亮了,任務,也就出現了。”
短暫的瞬間,賀鳴驚覺自己竟學到了人類的比擬思維。
和景春瑩這樣具有天馬行空藝術氣質的活人相處久了,他真的有進步。
或許,他那些在去年順利回到2077年的幾個伙伴,也進步神速。
因為,2024年,的確比2077年,更好,起碼活人世界,是如此。
但景春瑩的語笑嫣然的面龐,很快在賀鳴眼前淡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馮寧博士蒼老的臉。
賀鳴靜立在2025年的上海公寓的陽臺上、分析腦中新出現的任務時,另一個時空的2081年,花甲歲數的馮寧博士,正坐在天柱山的一處石階棧道邊,望著對面的險峰出神。
“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
還有最后一句,叫作“天柱歸來不看峰”。
這是多年前,父親馮魁告訴還在讀小學一年級的馮寧的。
那日,晚櫻的淺粉花雨中,馮寧陪著媽媽,給附近小區的客戶們送完手工面包回來,正看到爸爸馮魁拖著行李箱,出現在自家樓下。
馮寧像只快樂的小燕子,撲進爸爸懷里,一面開心地給爸爸表演乘法心算:“今天我和媽媽送了20份海鹽面包,15只韓式厚蛋燒,8個夏巴塔,20乘以8加上15乘以10加上8乘以8,就是160加上150加上64,一共374塊。”
“媽媽厲害!你也厲害!”馮魁把女兒抱起來,狠狠地夸,須臾看向妻子,嗓音低柔,“你辛苦了。”
旋即忽然眉毛一揚,咧嘴笑道:“我也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們。夏氏集團在天柱山附近的那個康養地產項目,三十套要做成適老房,夏總看了我的方案,基本同意分包給我的團隊做。而且夏總很嚴謹,先在她的太平湖度假村選了四間標房,讓我進行適老設施改造。大小兩項工程如果順利,我今年底就可以給家里掙回四十萬左右。春節前,咱一定先把寧寧外公給的三十萬還了。”
往事如煙,2025年那個暮春的下午,父母關于掙錢與還債的討論細節,馮寧早已從記憶里刪除。
她刻骨銘心的,只有那天父母的笑容,以及兩個月后,父親再次拖著行李箱、去皖南出差的背影。
她再次看到爸爸時,爸爸出現在媽媽手里骨灰盒上的照片里。
媽媽說,爸爸跟著夏氏的人考察施工項目時,車輛失控,落下山坳,爸爸與夏氏的女老板,以及一位男員工,都死了。
此后的歲月,從小學到大學,一直有位比媽媽年紀更大些的阿姨,常來她家,給她買衣服鞋子和電子產品,甚至資助她出國參加世界機器人大賽。
那位阿姨姓秋,秋天的秋,卻熱情得像夏天。馮寧結婚時,已經快七十歲的秋阿姨,拖著馮寧來到岳陽路弄堂深處的一間小小珠寶店里,為她定了一整套紅寶石首飾。
珠寶店的女老板,也已鬢染白霜,只是比秋阿姨要年輕些,性格也很不一樣,沒有夸張的表情,語速很慢,眼睛清澈,目光溫柔,好像她桌上匣子里那些晶瑩的寶石。
一個月后,馮寧與秋阿姨,去這個如同魔法小屋一樣的寶石店,試戴半成品的紅寶石項鏈時,始終表情平和的女老板,忽然揉著眼睛,轉頭看向窗外。
她在流淚。秋阿姨也哭了,沒有故意掩飾,而是告訴馮寧,曾經與她爸爸一同工作的夏總,是二人的好朋友,如果夏總還活著,孩子也該到婚齡了,因為夏總遇難前,和未婚夫的感情很好,曾不止一次說過,自己一定會生好幾個娃。
歲月繼續前行,就連上海這樣的大都市,活人也越來越少。
秋阿姨這樣的老者,如葉落枯萎。嬰兒則不再如潮般降生。
因為機器人奪走了太多飯碗,壯年的人類男女,不再選擇生育。
馮寧也曾經茫然,自己執著地繼承父業,全身心投入人工智能行業,是否最終,其實帶來了一個正直的科學家最不愿意看到的結果?
但她很快就沒空往深里去想了。2075年,已經是業內頂尖專家的她,受雇于國家資本,從民用仿生人入手,直到鞏固國家安全戰略。
就是這次“跳槽”后,因檢閱以往成果,馮寧偶然發現,五十年前天柱山的那場車禍,或許不是意外。
馮寧無法遏制自己探求真相的念頭。
縱然自己被嚴密監控、不能回到過去,至少,項目組以商業名義送往過去的那些人工智能里,可以有個屬于她馮寧的“偵查員”。
作為專家,馮寧并無一手遮天的權限,她只能在001號人工智能的芯片里,埋一段隱秘的程序。這段程序,掃描到馮魁與幼年馮寧的臉時,才會觸發指令,給到001號人工智能,所以不會被項目組的其他專家發現。
001號,就是“賀鳴”。
馮寧對那段往事,無論從自己的記憶,還是數據庫的蛛絲馬跡,信息焦點,都指向夏氏,她于是在翻閱夏氏集團的外聘律所歷史后,將“賀鳴”設計成律師,“投放”到夏氏,期待他能在工作中與馮魁發生交集,進而根據事件提示,查到真相。
馮寧沒想到的是,更高一級的決策者,也騙了她。
這批人工智能回到未來的時間,不是2026年,而是2024年。
甫一聽到這個消息,馮博士心都涼了。父親與夏氏的人,死于2025年的六月,2024年,父親還在自己創業的公司里。
這意味著,賀鳴不可能被觸發那個隱秘的“馮氏”任務了。
然而反轉接踵而至,去年,回來的人工智能里,竟然沒有賀鳴。
高級決策者將馮寧的驚愕,當成損失了昂貴的機器人的懊惱,安慰她,回歸程序的設計組,還留了后手,2025年的五月,會有備用通道,再打開一次,并且啟用的不是九華山,正是馮博士曾建議過的天柱山。
此刻,馮寧靠著亭子,眺望對面那個著名景點“百步云梯”。
由于人類數量急劇減少,曾經不缺游客的幾座皖南名山,從黃山到九華山,從天柱山到齊云山,如今幾乎山可羅雀。
空蕩的石頭云梯,在馮寧的眼里,有數字跳躍其間。
2077,2021,2024,2080,2025,2081……這些年份的數字,就像一個個登山者,往頂峰的真相行去。
馮寧摸了摸脖子上戴了二十幾年的紅寶石項鏈,又掏出早已比移動電話先進得多的數字設備,打開影像庫。
秋阿姨所在的墓園里,幾個機器人正兢兢業業地打掃。
養老院的監控鏡頭下,景春瑩坐在輪椅上,面向窗外,好像在看風景,頭發和天柱山巖石上的積雪一樣,全白了。
“Rebecca博士,我們下山吧,這里太冷了。”機器人助理,在馮寧身后語音溫柔地建議。
馮寧點點頭,站起身,坐上了登山機器人。
“001號,賀鳴,你能給我一個關于父親死亡真相的答案嗎?還有那位夏總,是秋阿姨和景小姐的好朋友,秋阿姨已經不在了,如果你查到了真相,而且能在四個月后回來,或許景小姐也可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