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慶路,上海交響樂博物館。
景春瑩站在這座中西合璧風格的老洋房前,駐足未久,一位與顧梅年紀相仿的中年女士,就從花窗木門后走了出來。
“景小姐嗎?劉教授的貴客?”婦人客氣地問。
景春瑩恭敬行禮:“是我,您好,請問貴姓?”
“我姓江,負責博物館的外聯工作。劉教授已經很仔細地吩咐過我了,請隨我來。”
”謝謝您江老師。”
景春瑩提步跟上。
那日接待過顧氏一家四口后,只隔了兩天,顧家的女婿林先生,就致電景春瑩,說岳父親自聯系了劉教授,會有專人,在博物館接待景春瑩。
雖然往事如煙,隔了幾代的晚輩們,常常會被一些人阻撓了解歷史,但所幸,每個時代的風暴與灰燼,都會被另一些本性正直又勇敢的群體,記錄下來。
景春瑩,通過檢索這些“記錄”后,很快明白了“劉教授”與顧家的淵源,進而百分百確信,劉教授安排的“專人”,一定不會敷衍自己。
果然,不必景春瑩開口細說,江老師徑直將她帶到二樓展區的一角。
“顧老,是最早在國際鋼琴比賽中得到金質獎章的中國人。她彈的肖邦,不遜于魯賓斯坦。”江老師指著第一幅照片道。
照片上,一個看上去比景春瑩和夏茉都更年輕的女孩,戴著秀氣的金絲邊眼鏡,穿著青果領的漂亮連衣裙,正在一架三角鋼琴上演奏。
“顧……老?”景春瑩輕聲重復了這個稱呼。
江老師讀出了女孩目光里的深意,也嘆氣道:“如果她健在,今年應該和劉教授歲數相仿。我們這些晚輩,近年在劉教授面前提到她時,漸漸習慣使用‘顧老’。”
景春瑩道:“作品流傳于世,她就好像還活著。音樂家、畫家、作家,都是。”
江老師贊許地笑笑,卻又驀地現出隱約幾分戚然,引領景春瑩走到另一面照片墻跟前。
“顧老當年的演奏,連波蘭人聽了,都誠摯地譽為‘天生的肖邦作品演奏家’。這是她訪問波蘭時,受贈的肖邦石膏手模。”
“為什么這個手模,無名指和小指缺失了?”景春瑩問道。
“運動來了的時候,孩子們沖進她的練琴房,當著她的面,把石膏模型砸在了地上,就毀損了一半。聽說是樂團一個農村來的勤雜工,事后去扒拉出來的,和團里其他一些有紀念意義的物品,藏到堆洋山芋和雜糧的倉庫間里,才保存下來的。”
孩子……景春瑩暗自冷笑,又覺寒涼之意汩汩上竄。
體力精力正旺的年紀,若被誤導得是非不分、人性淪喪,“孩子們”,便與“惡魔們”無異。
“勤雜工心眼真好,是男是女?”
江老師搖頭:“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是千禧年前后進入上海團的,之前一直在廣州,幫著劉教授運營鋼琴學校。”
“哦……”景春瑩應了聲,又去細看照片墻,發現了一幅不尋常的。
其他資料都是黑白照片,而這一幅彩色的,是油畫的影印件。
景春瑩的鼻子都快貼到展板上了。
捕捉到油畫中的一個細節時,她的目光,定住了。
“景小姐,這是美院的一位前輩,在世界恢復正常后,為顧老創作的肖像。有些參觀者說,這都快畫成演羅馬假日時候的赫本了,不像中國人。但劉教授和其他幾位老朋友來看過后,都說那皺眉沉思的神態,真像顧老年輕時的樣子,練琴時的樣子。”
江老師剛說完這幅畫的淵源,景春瑩就追問:“顧老的家人,來看過這幅畫嗎?”
“我接手館里的外聯工作后,沒有接待過顧家人。”
“快二十五年了,都沒有過嗎?”
“嗯,沒有。可能,家人怕精神上,受不了吧?”
“江老師,博物館還留存有顧老當年的其他照片不?特別是在樂團琴房里的。不會就是照片墻上這些吧?”
江老師沉吟片刻道:“資料室里有,但必須向團里申請才能閱覽,手續比較麻煩。這樣吧,我們去我辦公室,我有一本舊書,你可以翻翻,看是否有幫助。”
半小時后,當景春瑩走出老洋房,二月的料峭春寒,似乎被正午的陽光,稀釋了不少。
而真正令景春瑩身上寒涼消散的,是從江老師收藏的舊書中找到新線索的興奮。
那本由漓江出版社發行的陳年傳記里,出現的琴房照片上,除了那個肖邦的石膏手模外,更有另一件與油畫上相同的東西,很大概率能解釋,梅梅媽媽的涂鴉,究竟是什么。
景春瑩向江老師道謝后,走出博物館,離開寶慶路,來到復興中路上。
她還要走訪最后一個地方,去求證。
復興中路正是如今上海交響樂團的所在之處。
主體建筑的大院邊上,原本帶有花園的一溜洋房里,如今住著七十二家房客,但老洋房靠近馬路邊的地方,扎著鐵欄桿。
與景春瑩事先在網上搜索的情景一樣,百多米的鐵欄桿上,間隔均勻地掛著幾十幅宣傳板,介紹上海近代至當代的著名指揮家、鋼琴演奏家等音樂人。
景春瑩找到了顧姐姐那幅。
答案!
不會再錯的答案!
景春瑩盯著展板背景的抽象圖案和鐵欄桿里的景象,心跳更快了。
她掏出手機,拍了好幾張照片,迅速打了一大段話,發在賀鳴、林先生、顧梅與自己的四人群里。
陽光里出現了幾位住戶。
“阿姨,今天很適合曬被子噢。”景春瑩隔著鐵欄桿,與她們搭訕。
阿姨們也和氣地回應:“小姑娘,我們這里拍照不大好看,堆的東西太多了。前面黑石公寓那里才漂亮。”
“謝謝阿姨,我不是打卡老洋房的,是這位鋼琴家后代的朋友。請問阿姨,之前有沒有其他人,常來看這幅展板?”
住戶里,一位抱著床單的老太太露出回憶之色:“還真是有的。有個比我再年紀大點的女的,以前經常坐在那個公交車站的凳子上,盯著展板看。不過,也蠻久沒看到她了。小姑娘,你要幫你朋友找人嗎?”
景春瑩拿出手機:“是不是這位奶奶?”
熱心住戶瞇著眼辨認:“應該是,你看她,老了以后,架子還在的。我們這一代的女人,身坯那么大的,蠻少見的。”
“有數了,太感謝啦阿姨!”
兩周后,景春瑩帶著精心準備好的項鏈半成品,來到顧家。
令她感動的是,顧老太太居然還記得她。
她這邊還在玄關處換鞋,老太太已經去拿了好幾張涂鴉畫稿,往她手里塞,儼然給老師交作業的幼兒園小朋友。
景春瑩接過畫,作出認真欣賞的樣子,然后走到輪椅上的顧老先生身邊,笑吟吟地哄老太太:“伯母,你畫得真好。顧伯伯也很喜歡的,讓我做了項鏈送給你。”
按照事先商定的,林先生和顧梅立刻開始營造氛圍:“唷,姆媽,爸爸又給你買首飾了喏,快點坐到鏡子前面來。”
顧老太太露出懵懂之色,似乎對這段話,沒有太聽明白,盯著顧老先生,打量的眼神里仿佛寫著三個字:“你是誰?”
不過,只是單純的疑惑,沒有警惕的抗拒。
老太太今天這個狀態,還不錯。
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顧梅先把老太太扶到顧梅臥室的梳妝鏡前坐好,景春瑩則拿出項鏈半成品,在客廳里和顧老先生仔細解說一番后,才推著輪椅來到老太太身邊。
“彩珍,你看我給你定的首飾,喜歡不?”
顧老先生因為年輕時在獄中被打過,腰腿失能的速度,比普通老人快,但雙手功能很好,此刻穩穩地把景春瑩完成的項鏈半成品模型,捧到愛妻面前。
雕成枝蔓形狀的銅質模具上,直徑3至5毫米的圓形紅寶石,圍成十幾朵大小不一樣的梅花,錯落有致地排布于枝頭。
中央主體處的銅模,則是一個獨特的橢圓閉環,具有足夠寬度的漸變環形上,專門切割的白色母貝與黑色玉髓交替著,沒有機械地平行,而是呈現放射狀,但具有樂器見識的人,仍可以看出,這是鋼琴的琴鍵。
與復興路展板上類似的,抽象的鋼琴琴鍵。
景春瑩那天走訪回來后,告訴顧家人,老太太畫的無序的黑色粗線條,應該是鋼琴的黑鍵。而那些紅色的圓球,不是燈籠,是梅花。
是不僅出現在復興中路老洋房附近的梅花,更是擺在鋼琴家琴房里的梅花。
這風骨崢崢的冬日紅梅,被當年的攝影師、后來的畫家,都記錄了下來,也被即使衰老后患上阿爾茨海默癥、仍記得當年情景的善良老人,在紙上反復描摹。
老人以樸素卻厚重的感情,懷念著自己英年早逝的大姑姐,愛著自己相濡以沫的丈夫。
即使病癥令她經常認不出丈夫了,但她的潛意識里,還是將梅花、琴鍵、大姑姐的善待、丈夫的疼愛,如和面般揉在一道,艱難地、又分外努力地對外表達。
此刻,老太太見到半成品項鏈后的驚喜反應,印證了一切。
她嘿嘿笑著,順從地往丈夫這邊,伸出脖子。
顧老先生的嘴角,剎那間顫抖起來,微紅的眼眶內,泛起淚光。
“彩珍喜歡的,你們看,彩珍喜歡的。”顧老先生重復著。
“是的,姆媽喜歡的,”女兒顧梅一疊聲道,“爸爸,你不要光曉得激動呀,給姆媽戴上呀。”
“噢,對對。”
顧老先生反應過來,趕緊照做。
老太太戴好項鏈,下一個動作,就是對著鏡子欣賞自己。
但看了沒多久,忽然笑容一淡,對著眾人,又做個“噓”的手勢。
“顧老師在練琴,不要告訴他們,千萬不要說。我去外面把門噢。”
包括景春瑩在內的所有人,都明白,“他們”是指誰,連忙搖手:“不說,我們不說。”
顧老先生和女兒,陪著妻子,繼續留在臥室,享受一家三口的美好時光。
林先生則和景春瑩回到客廳。
“景小姐,感謝的話,我們就不多說了。項鏈請繼續做吧,銅模部分換成真金。費用你告訴我,我現在就轉給你,最后出品如果費用不夠的話,我再補給你。”
景春瑩道:“林先生,其實我建議,項鏈的托,不必換成金的了。今天試戴的半成品上用的,也是合成紅寶石,黑玉髓和母貝,本身都不貴。您岳母的狀況,佩戴貴金屬和天然紅寶石,萬一項鏈丟了或者折壞了,損失比較大。如果銅的與合成紅寶石,給她帶來的快樂,與幾萬塊的真高珠,完全沒有差別,你們何必破費呢?”
林先生聞言,須臾驚訝后,連連搖頭:“不不景小姐,你這次幫了那么大的忙,我們家怎么能不讓你賺應該賺的錢。賀律師知道的,我從來都是,很尊重專業人士的付出的,我……”
景春瑩莞爾:“我不會白干的啊,我賺設計費、制圖費,賀律師介紹的客戶,也沒有友情價的,三千塊。銅模、合成紅寶石、玉髓母貝,加上廠里師傅的工費,是一千五百塊。所以,你這次付我四千五就可以。后面如果項鏈的銅模壞了,或者合成紅寶掉了,修理補石,都繼續由我來負責。不過,林先生,還有件事,我想給我的一個好朋友,拉個生意,懇請你們,也做她的客戶。”
林先生已經掏出手機準備轉賬了,聽到最后一句,又抬眼客氣地看著景春瑩:“哦?你朋友,是做什么的?”
“林先生,冒昧問一句,”景春瑩的聲音低下來,“顧伯伯,是不是很久沒有洗過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