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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妖:
孟娘子執起一柄鎏金纏枝剪,先在燭焰上轉過三遭,青煙起時倏然落剪。
臍帶斷處竟不見血,反滲出琥珀色脂膏。她以染了沉香的五色絲線挽了個連環如意結,線頭藏進艾絨里,正是其密傳的“鎖元”手法。
孟娘子又用云錦帕子蘸了玫瑰露,手法嫻熟地拭去嬰孩身上胎脂。
是個男嬰,體若瓊玉,發若鴉羽,膚似凝脂。這一看,此嬰必是胎元充足,稟受精良,在母親肚子里就養得極好。
孟娘子掂了一手,便知,“重逾八斤,是個少見沉實的。”就那么往嬰孩足底一拍,響亮的啼哭聲震得屋外的人齊齊一顫,連窗外的梅花都隨之簌簌往下落。
屋外眾人喜極而泣,“生了生了!我夏兒生了!”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屋內,孟娘子取過早已備下的云錦襁褓,將小嬰兒裹起來,邊包裹邊念祝詞,“一裹元氣足,二裹邪祟避。”
云錦襁褓上用金線繡著“長命百歲”的紋樣,是集了所有關心公主肚子里孩子的婦人們,一人一針所制的指尖溫度。
唐楚君繡了“長”字起筆,姚笙續了“命”字彎鉤,甚至由鄭巧兒出面請了某王府的百歲老太君添了“歲”字最后一點。
“小公子當真不凡!”孟娘子忍不住贊嘆。接生數載,從未見過長得這般模樣可愛的嬰兒。
話音未落,那嬰孩突然睜開雙眼,烏溜溜的眸子竟如點漆般清亮,直看得滿室婆子心頭一顫。
此時天剛破曉,孟娘子等人忙了整宿,中衣盡濕,還未來得及因產下一嬰高興,就聽見梁雁冰喊一聲,“不好,公主血暈了”。
她立即施針止血,朱砂銀針自百會穴貫入。
時安夏腦內忽起金戈嗡鳴,尖銳的刺痛劈開混沌,竟將連綿的生產之痛都逼退三分。
窗外朝暉穿透茜紗帳,在她蒼白的面容投下細碎光影。恍惚間,她看見那光影里竟勾勒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顏色極好,逆光而立,問她,“待山河無恙時,你跟我遠走高飛可好?”
她滿心歡喜,喉間滾著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嗯,好。”
只因國難當頭,她“嗯”的那一聲失了內心歡愉。他聽在耳里,便誤解了,“你若不愿意也無妨。到時,我還回來做你的衛北大將軍。”
她無心開口解釋,心里全是戰報軍情的悲傷,兵臨城下的憂慮。
他也不再提,只用執劍的手提筆寫了一首詩。其中兩句正是,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臨別那夜,她伏在他肩頭哭濕戰甲。
他撫著她發頂輕笑,溫存染了滿眼。
光影交錯,是兩人許親之時行著稽首禮。
那人滿目通紅,仿佛穿越了時光的長河終于重新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拱手一揖,聲音沉沉,如同在對一個暗語,“生當復來歸。”
她記得所有人,獨獨丟失了他。那時并不知何意,卻也能準確跟他對上,娓娓行個半禮,“死當長相思。”
前世。
今生。
時安夏在刺痛中想起來了。原來,誓言也是打了烙印的。
只是為何,這一世分明錦繡山河,他們成親,生兒育女后,他卻依然是這樣的宿命?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時安夏從嘴里嘶聲喚出那個穿越輪回的名字,“青羽!”
梁雁冰聽得真切,時安夏唇間溢出的囈語支離破碎。
喚出“青羽”時裹著血氣,忽又轉為尖銳的“三三”,尾音尚未散去,竟化作一聲凄厲的“騙子”。
染血的指甲摳進床褥,喉間滾出幾句晦澀言語,似古調又似咒文,連最精通各地方言的梁雁冰都辨不明半字。
但這時梁雁冰只一心止血。
孟娘子亦以推宮手法相助。二人合力救治,銀針與掌力交錯,終在更漏將盡時堪堪止住崩漏之勢。
孟娘子忽按住時安夏寸關尺三部,眉頭舒展,“脈象現了!”
她急引梁雁冰之手共診。
兩只沾血的手交疊在蒼白腕間,但覺尺脈沉而滑利,如珠走盤,脈雖弱卻漸生和緩之意。
二人均重重舒了口氣。
時安夏幽幽似醒轉,目中卻茫然。
梁雁冰掌心觸到微弱卻規律的胎動,是雙生子在腹中相攜而振,眉頭也舒展開來,“公主,現在孩子心跳如擂鼓。你要撐著,咱們再努努力,孩子就能生出來了。他們也在努力呢!”
時安夏睫羽輕顫,在汗濕的錦枕上洇開深色水痕。她唇瓣微啟,卻只呼出帶著鐵銹味的氣息。
劇痛再臨之時,她已如風中殘燭,汗濕的指尖死死攥著那個被摩挲得發亮的木刻娃娃。
她手指一點點松開,又一點點握緊。
唐楚君和姚笙終于被準許進屋來陪著女兒,一邊一個。
二人都是兩眼布滿血絲,所有關注點都集中在女兒身上。那個精氣神十足的小外孫被忽略得徹底。
大年初一辰時,時安夏再添兩女。
生這兩個孩子時,她幾乎沒費什么力氣。恍恍惚惚間,人還在半夢半醒之中,孩子便落了地。
可兩個小丫頭實在太小,跟貓崽似的,細弱的哭聲像剛破殼的雛鳥,不仔細聽都聽不見。
連穩婆都慌了手腳,捧著她們不知如何是好,生怕一個不小心,指頭稍重些,就把嬌嫩的小人兒給捏碎了。
“嬌哦!”孟娘子湊近了瞧,眼里泛著熱切的光,嘴里不住念叨,“有氣兒就好,有氣兒就成。”
兩個小丫頭全程閉著眼睛,皮膚紅紅的,皺皺巴巴,像兩個袖珍小老太太。
給公主接生,簡直比自己生孩子還累。孟娘子渾身脫力,直接癱坐在地上,背靠著墻大口喘氣,胸口劇烈起伏,連手指頭都懶得動一下。
氣還沒喘勻,就聽到穩婆尖聲驚叫,“小姐,小姐沒,沒氣了!”
孟娘子渾身一激靈,垂死病中驚坐起,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過去。
但見其中一個孩子面色烏紫,小胸脯不見半點起伏。
孟娘子腦子“嗡”地一炸,眼前發黑。待回過神來,手指已本能探進嬰兒口中,指節一勾,刮出半指黏膩的羊水。
她不及擦拭,俯身便含住嬰兒口鼻,狠命一吸。
“呸!”一口渾濁的黏液吐進銅盂,濺起細微的水聲。
“托住頭!”她向發愣的穩婆厲喝,左手穩穩墊在嬰兒頸下,將其小腦袋微微后仰。右手弓起如雀舌,在那巴掌大的背脊上“啪啪”輕叩兩下。
“哇——”一聲細若游絲的啼哭鉆出喉嚨,像只濕漉漉的小貓在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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