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妖:
三日后,池越入了忠烈祠。
十幾年前池越的父親池奕卿之死也浮出了水面,證據確鑿。
邵氏入獄。
那主犯應若蘭呢?此女原是嫁入了忠昭郡王府,做了王府的主母。
這忠昭郡王是個外姓王爺,祖上有功,其父還為先帝擋過刀,極得圣寵。到了他這一輩,他就啥也不想干了,只躺著吃吃喝喝,玩玩樂樂。
忠昭郡王雖然對朝廷沒有貢獻,但也不給朝廷惹麻煩。基于此,忠昭郡王這個女婿是一點忙都沒給造反的老丈人幫上。
也是這樣,反而在“清塵計劃”里,他保全了自己,還保全了應若蘭。
不得不說,應若蘭命好。她娘家都被鏟了個干凈,她愣是吃穿不愁,富貴不減。
且忠昭郡王的母親是個寬厚的,自己吃茶禮佛,不愛和兒媳婦們來往,更不喜磋磨人,三天兩頭住去別院不給小輩們添堵。
可東窗事發,應若蘭被抓去下了獄。
忠昭郡王也不替她奔走,任她自生自滅。
他多的是女人,少一個心里裝著別人的女子又能如何?
在應若蘭下獄的當晚,忠昭郡王府就換了當家主母,一點沒受影響。
新當家主母上任三把火,愣是把忠昭郡王府搞得喜氣洋洋,跟過年似的。據說還放了炮仗,說是去晦氣。
應若蘭與邵氏在牢里相見,就隔著一個牢門。
兩個人互相嘲諷,哭哭罵罵。
應若蘭道,“原來你是為著卿郎進的池家,你可真不挑食。”
“你又好得到哪里去!不是一樣吃著碗里望著鍋里?”邵氏可不慣著。人之將死,誰又怕誰?
二人殺害朝廷命官,判了絞刑。
池霜大仇得報,當夜就不顧祖父祖母叔父們的挽留,搬去了弟弟留下的新宅。
她急需脫離池家這座吃人的墳墓。
池霜隱隱察覺這棟宅子恐非如公主所說,是弟弟留給自己的。
她覺得很有可能是先鋒使愧疚,才以弟弟的名義補償她。
弟弟死了,她恨先鋒使嗎?
恨!因為不是他,她弟弟也許現在還活著。可也不恨,在她弟弟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入了軍營,又選進了先鋒營跟著明德帝出征時,她就做好了一切準備。
正如旁人所說,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她哭,是覺得那么多人,為何死的卻是她唯一的弟弟?
她弟弟死了,她在這世上就再沒了依靠和牽掛。
池霜思前想后,還是默默接受了宅子,沒有刨根問底,更不會當面拆穿公主的謊言。
清高矯情在她這里是不存在的。她十一歲開始就在外頭接繡娘的活計養活弟弟,也接受過外祖和舅舅家的接濟。
她從來就是個會算計的人。不算計,她活不下去,姐弟倆也長不大。
但池霜想過了,自己已經二十歲,是找不到好婆家了。且,她母親被婆母磋磨了一輩子,把她嚇怕了。
與其如此,她何必自尋煩惱?
她不想嫁人了。她要自己過。
這日,時安夏請了池霜過府吃茶散心,狀似順口道,“池姑娘有什么困難和想法,都可以跟朝廷提出來。想必太子殿下會斟酌考慮,盡量滿足你。”
言下之意,趁熱提吧。
池霜瘦削的肩背突然繃直,窗外半透的日光映得她眼底執念如金石難銷,“公主殿下,民女有兩件事……”
時安夏算是看出來了,這姑娘是真不會有半點客氣。淡笑柔了眸光,耐心溫聲道,“你一件一件說來。”
“這第一件。”池霜捏緊了手,聲音堅定,“民女欲另立門戶,將先父一脈從池家族譜中徹底遷出。”
她指尖深深掐進掌心,“我父親才情出眾,我弟弟血染疆場——”喉間哽住片刻,再開口時字字淬冰,“這些榮光,我不會從指縫里漏半點給池家,他們不配。”
“那第二件事呢?”時安夏發現這姑娘清醒得有點讓人心疼。
許是覺得自己剛才過于咬牙切齒,話畢才驚覺失儀,池霜羽睫急顫著垂下,“我想,我想……”
有些難于啟齒。
時安夏倒是好奇起來,“你說,我聽聽好辦不好辦。”
池霜鼓起勇氣,將那本發黃的手稿冊子呈上,“公主,您瞧我母親寫的詞稿,能發行嗎?”
時安夏接過手稿,迅速翻了翻,只微一轉念頭,便是明白了。
這姑娘并非是想用稿子來賺銀子,而是要把她母親在池家受過的委屈公之于眾,也為她出族尋求正當理由。
畢竟她出族這事是由朝廷出面,不好讓朝廷背負倫理罵名。
如這句,“絳蠟燒殘五更寒,跪捧湯藥手生斑”。這就是一個受婆婆虐待的媳婦,寒冬深夜還跪著端藥侍候的場景,雙手都凍出了青紫斑痕。
類似的還有許多,字字句句都是對婆母血的控訴。
除此之外,恐怕這姑娘還咬著一口勁,想證明自己母親配得上才情出眾的父親。
無論是什么理由,時安夏都允了,“行,手稿留在我這,若是家里還有別的,都一起送過來。你回去聽信兒,我必給你辦妥。”
池霜起身告退,就在走出房門時,又回到門邊向著時安夏深深磕了個頭,誠心誠意道,“公主您是民女的貴人。”
時安夏想了想,忽然招手讓她再進前,問,“你可知,先鋒使和副先鋒使都欲娶你為妻?”
池霜并沒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好消息沖昏頭腦,“他們是可憐我。”頓了一下又道,“也是覺得愧對我弟弟罷了。民女謝二位好意,但我不會接受。”
時安夏挑眉,真的太喜歡這樣清醒的姑娘了,“他們一個是護國公府的嫡子,一個是馬大將軍的嫡子。你就不動心?”
池霜恭敬回話,眼神如秋水般澄澈,“那棟宅院想必也是二位大人所賜。民女慚愧,確實需一處棲身之所,便斗膽暫領了。待他日攢足銀錢,定當如數奉還。"
時安夏并不驚訝對方竟猜得一絲不差。這是經歷了生活的千錘百煉及萬千毒打才能活成今日這番模樣。
受禮,坦然。還禮,亦坦然。
又聽到池霜說,“還請公主轉告二位大人,無須背負愧疚之情。上陣殺敵,是北翼兒郎應盡的職責,馬革裹尸亦是本分。”
她再次屈膝行禮告退,素麻衣袂在風中翩飛,單薄脊背卻挺得筆直。
檐角銅鈴叮咚聲中,時安夏想起一幅《寒梅圖》——風雪愈厲,筋骨愈顯。這,不就說的是池霜姑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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