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算師絮絮叨叨的嘟囔著。
祂的性子,似乎已經被‘正常人’無法描述的漫長歲月,磨得有點過于平淡了,祂講兩句,就掏出點東西吃兩口,然后再講兩句。
慢吞吞的,祂的講述,刑天鯉聽得很認真。
旒爧三女,也湊了過來,包括鐘女,黑鬣,她們都湊到八角井欄旁,聆聽著天算師的嘟囔。旒旌還很友好的,掏出一壇子老酒丟進了井底,得到了天算師的笑臉后,旒旌又給祂丟了一對兒豬蹄髈,兩只豬耳朵,一條豬尾巴,一副鹵豬肝……
嗯,旒旌丟了一個豬全套下去。
天算師的眼珠都在發綠光——旒旌的這一壇子老酒,不算什么,只是從平海城帶出來的普通梨花白老酒,度數不算高,是江南的窮書生酗酒、吹牛、掉書包的專用品。
但是這一套豬全套么,天算師吃得是搖頭晃腦,就可惜祂沒有尾巴,否則祂尾巴都能甩得飛起來。
“哎,這就是智慧了。”天算師吃得眼淚水都‘啪嗒啪嗒’的往下掉:“這么多年了,這是我吃過的,所有食物中,美味能排進前一千名的好東西。”
“果然,只有智慧越高的族群,才會窮極無聊的,在食物的滋味上下功夫。”
“哎,自從那八個和你們有著同樣智慧的族群銷聲匿跡之后,我就再也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了……我嘗試著,按照祂們給的菜譜做過……呃……”
天算師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面頰上,‘嗷嗷’嚎叫著,痛哭流涕,滿地打滾。
“我自己做出來的東西,狗都不吃,忒阿奶的,狗都不吃啊!”
刑天鯉差點崩潰了。
他低聲說道:“您以‘天算’為名,您應該是一個聰明人,您怎么會按照菜譜,都做不出好吃的東西?”
天算師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了一條粉紅色,繡著鴛鴦戲水紋樣的肚兜,祂擦了擦眼淚,將肚兜墊在了屁股下,重新做好,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梨花白,吃著鹵豬尾巴:“真奇怪,我以‘天算’為名,我就一定很聰明么?你這個問題,簡直毫無邏輯感。”
“狗鼻子這么靈敏,能嗅到絕大部分生靈嗅不到的味道,狗很聰明么?”
“某些鳥類,可以直接感應到地磁的角度變化,并以此導航,找到數千里、數萬里,甚至更遠的地方的棲息地……它們,很聰明么?”
“喏,我正在吃的這種動物,豬?哈,它們能嗅到地下七八尺深的地方,特殊味道的菌類,這是凡人永遠做不到的事情,難道豬會被烹飪出這種美味的凡人更聰明么?”
刑天鯉瞪大了眼睛。
旒爧、旒瑆、旒旌三女齊齊驚嘆:“所以……”
天算師幽幽嘆了一口氣,祂張開大嘴,將一壇子梨花白整個連壇子一起吞了下去。祂朝著旒旌伸出了手,旒旌就給祂丟了一壇子二鍋頭下去。
天算師眉開眼笑的點了點頭:“沒錯,我就是一頭稍微有點能耐的豬……我知道很多東西,甚至,我沒見過哪個族群的生物,比我懂的東西更多……但是,我能知道這么多,是因為我的某些……天賦!”
“這種天賦,與生俱來,和我的智慧,沒有一根毛的關系!”
祂摸了摸身上光滑的蛤蟆皮,笑道:“看,我身上光溜溜的,一根毛都沒有……”
“我并沒能擁有匹配我這種天賦的智慧,我……因為我的愚鈍和愚蠢,犯下了很大的錯,幾乎不可能彌補的錯……因為我的錯,無量時空中,就有了黑淵,就有了我!”
嘆了一口氣,祂歪著身體,靠在了井壁上,很深沉的仰面看天,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二鍋頭,一股飽經風霜,被生活的苦難毆打了數十年的中年落魄老男人的憂郁氣質,從祂身上一點點的流淌了出來,幾乎化為實質,充盈整個水井。
旒旌眨巴著眼睛,很是同情的丟了一只鹵水獅頭鵝下去。
天算師就很歡快的接住了獅頭鵝,‘咔嚓’在鵝腿上咬了一大口——祂贊嘆道:“美味啊,總是能讓人心情愉悅。所以,習慣了就好,雖然在這黑淵,沒什么意思,但是習慣了,還是蠻有意思的。”
祂開始繼續講述。
關于池塘和蜉蝣。
池塘有大有小,本源有強有弱,是以,那些幸運的,展翅騰空,看到了遠處風景的蜉蝣們,祂們的實力差距,也差得有點大。
最弱的蜉蝣,大概就是準圣級存在。
這一類的蜉蝣啊,祂們僥幸的騰空,祂們看到了極壯麗的真正的世界,祂們看到了不可思議的宏偉景象,祂們就和所有經歷過這個階段的蜉蝣一樣,迫不及待的震蕩翅膀,一頭扎進了無邊無際的無量時空。
這一類的蜉蝣么,離開池塘的速度有多快,就死得有多快。
祂們在虛空中存活的時間,平均不會超過十萬年……甚至有些倒霉蛋,孕育祂們的池塘,本來很隱秘,外人難以琢磨,但是祂們騰空而起,祂們的力量波動,就好像蜉蝣纖薄的翅膀在陽光下的反光,總能引發其他強大生物的注意。
這些倒霉蛋,剛剛踏出池塘一步,就被滅殺。
連帶著祂們的母世界,也或者被人摧毀,或者被人掠奪一空,或者被人以禁法集中起來,成為了圈養奴隸,圈養牲口,圈養貨物的養殖場。
也有強大的蜉蝣。
有些蜉蝣,境界超過了準圣,超過了半圣,達到了真正的圣人層次,而且,還是在圣人大道上,前進了很多步的資深圣人。
這種圣人,祂們在虛空中,往往能混得不錯。
大概,十億個類似的強大蜉蝣中,能有三五個脫穎而出,實現真正的維度躍遷,將自己的生命形態,提升到更高的,尋常生靈根本不可能揣測的層次。
這一類的強大蜉蝣,祂們的躍遷,也往往帶動了自己的眷族的躍遷。
從此,無量時空中,就又有一個強盛的、稱雄一方的勢力迅猛崛起。
“這些幸運的蜉蝣啊,祂們不懂,一點兒都不知道……嘿嘿,如果他們是一只蜉蝣,他們如果是足夠強大的蜉蝣,其實這是祂們漫長生命旅途中,最悠哉,最輕松,最美麗的時刻……”
“如果祂們甘心做一只強大的蜉蝣,其他蜉蝣根本不可能威脅到祂們,而那些真正強大而恐怖的存在,又根本不屑于去碾死祂們……甚至,那些真正強大的‘獸’,因為祂們過于強大,祂們所站的維度層級太高,祂們不用心去搜索,祂們甚至無法發現這些渺小的蜉蝣。”
刑天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是這個道理。
遠古之時,那些縱橫天地的洪荒巨獸,祂們只會和同階的巨獸相互廝殺,祂們根本懶得出手對付那些噴一口氣就能擊殺的小飛蟲——擊殺這些小飛蟲,有意義么?完全沒意義,連塞牙縫都不夠,反而只會暴露自己的存在。
無量時空。
漆黑叢林。
刑天鯉想起了前世頗有擁躉的‘宇宙黑暗叢林說’——整個宇宙,就是一片殘酷的,血淋淋的,相互殺戮,相互吞噬,以此自保的黑暗叢林。
所有的文明,都是獵物,也都是獵人,。
誰也不敢點火,誰也不敢開第一槍。
膽敢這么做的文明,都會瞬間成為其他無數虎視眈眈的文明的靶子,頃刻間就被不知道從哪里襲來的攻擊撕成粉碎。
所以,如果你甘心,如果你膽怯,那么,你做一只絢爛而優美的蜉蝣,慢悠悠的翱翔在天地之間,也有頗有趣味的事情……
可是總是不甘心的。
可是,總有膽大的。
既然已經飛上了離地數丈的低空,那些自詡不凡的蜉蝣們,總會竭盡全力的,想要飛得更高一些——想要飛高,可就要變得強壯。
于是,拼命的修煉。
于是,拼命的進食。
于是,體格越來越大,于是,力量越來越強……于是,終于有一天,經歷了某種玄妙的,不可測的,類似于‘化形天劫’一般的磨煉后,蜉蝣脫胎換骨,變成了一頭‘獸’。
‘獸’,這是天算師對那些高級維度生靈的稱呼。
很粗獷,很直率的稱呼,卻充分代表了這種層次的生靈,祂們最主要的特征。
什么是獸呢?
一只紅眼珠的小白兔,是一頭獸。
一只鬼鬼祟祟,喜歡從背后沖著某一朵花朵下手的鬣狗,是一頭獸。
成群結隊,在雪原中長嘯奔襲,依靠團體力量,甚至震懾得那些個體強大的野豬和野熊也不敢輕易招惹的狼群,自然也是一頭獸。
那么,抬起頭來,向天空望去,在九霄云外,那吞云吐霧,時隱時現,可以掀起巨浪,可以操控風雷,輕輕松松就能將滄海化為桑田的神龍,當然更是一頭獸。
然,在神龍之上,還有以神龍為食的金翅大鵬……祂難道不是一頭獸么?
原本可以輕輕松松,逍遙過日子的蜉蝣,掙扎著,蛻變成了一頭強大的‘獸’——迎接祂的,肯定不會是天地宇宙的祝福,很有可能是一頭路過的巨獸,隨意拍下來的爪子。
你的體積足夠大了,血肉的氣息足夠濃郁了,值得那些路過的巨獸張開大嘴,以恩賜的態度,將弱小的你的全部血肉、全部生命,融入那偉大而強大的身軀中。
這就是獸!
天算師絮絮叨叨的嘟囔著。
‘獸’,也分兩種。
一種是天性淡泊,懶得興風作浪的‘坐地獸’。祂們嘛,一般都是天生的‘獸’,也就是說,無量時空孕育了祂們,祂們在誕生的時候,就是一頭強大無比,并無太多天敵存在的‘獸’。
因為強大,因為沒有天敵,這種‘獸’的脾氣一般都很好,甚至有些這一類的‘坐地獸’,還非常的‘樂于助人’。
這種‘坐地獸’的生存哲理就是——老子天生地養的,老子就蹲在老子誕生的地方,懶得挪窩了——反正呢,你們別來招惹我,我也懶得招惹你們,大家相安無事就好。
刑天鯉腦海中靈光一閃,他驟然想起了世界母樹。
這是一頭典型的‘坐地獸’吧?
這家伙,隨意一根枝條都有百億光年長短,無數龐大無匹的星團好似塵埃一樣,圍繞著祂龐大無匹的身軀緩緩旋轉。祂的根莖和枝葉,更是穿透了無數的維度,穿透了無數的世界壁障,祂偉大的身軀,覆蓋了不知道多么龐大的空間和時間。
祂妥妥的,是一頭強橫無比的,性情平和的‘坐地獸’。
咳,說句冒犯的話,祂也是一頭,智慧不怎么高的‘坐地獸’——天生的先天甲木,祂就只會這一脈的天賦能力,連最基本的‘點石成金’的法術都學不會啊!
嘖嘖,這是最差勁的天仙都能做到的事情。
世界母樹,連點石成金都學不會。
祂甚至沒有伴生靈寶,祂人生的第一件寶貝,還是道德先生教祂煉制的巨型寶鏡——鏡面直徑以百億光年計的寶鏡!
刑天鯉總覺得,道德先生給世界母樹挖了個天坑!
你讓一個連點石成金都學不會的,純木屬性的大家伙,笨手笨腳的去煉制一件以‘西方太白庚金之氣’為主的殺戮利器?
當然,刑天鯉不敢說道德先生不厚道,祂老人家,定然是有自己的思量——比如說,這不就便宜了刑天鯉嘛,他從世界母樹那里,淘換了多少好處啊!
‘坐地獸’,是可愛的,是憨厚的,是淳樸的,是無害的……如果有機緣結識一頭坐地獸,那是一個生靈最大的造化。
但是,比起‘珍稀’、‘罕見’的‘坐地獸’,‘掠食獸’更加常見。
并不是所有的‘獸’,都是天生天養,生而強大的‘坐地獸’……很多獸,也是一點點的,從弱小階段,通過不斷的掠食、進化,一步步的成長起來。
當這一類獸強大到足以橫行無忌的時候,掠殺已經成為了祂們的本性。
找到獵物。
擊殺獵物。
吞噬獵物。
一旦發現,就猶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非要將獵物徹底摧毀才肯罷休。
“最近這些年,大概十個量劫以前,有一頭‘掠食獸’誕生了。祂們自稱‘機械主宰’,一共有十三頭最強大的‘獸’,領著無數的眷族,在無量時空中禍害。”
刑天鯉打了個寒戰。
‘機械主宰’?
不就是瑪利亞的機械軍團背后的那個勢力么?
祂們,居然是‘掠食獸’,而且,祂們最強大的‘獸’,所謂的主宰,一共有十三尊?
“掠食獸一旦順利成長,那就是噩夢啊,很多文明的噩夢。”
“就我所知,過去的十個量劫中,有超過一億個曾經強盛的文明,其中有最強大的蜉蝣,也有獸,被祂們徹底毀滅了。”
天算師喝下了最后一滴二鍋頭,將酒壇子也吞了下去。
旒旌又丟了一壇子竹葉青下去,天算師嗅了嗅酒水的味道,伸出肥大的舌頭,‘啪’的打了個響舌:“這酒,真不錯啊,雖然淡了點,但是別有趣味呢……哎,剛剛,說到哪里了?”
皺著眉頭,吃下了一塊九轉大腸,天算師嘆了一口氣:“按照這樣發展下去,根據我的估算,大概在這個量劫的時間內,這些‘機械主宰’,很有可能進化為‘湮滅獸’。”
“祂們已經失控,祂們徹底瘋魔……掠食獸的戰爭行為,是為了強大自己,是為了不斷的吞噬和進化……所以掠食獸,只會攻擊同階的獸,以此獲取進化的足夠養料。”
“但是湮滅獸,祂們存在的終極目標,已經不再是進化,或者說,進化,變得更強大,走向更高維度,只是一種手段,一種工具……他們的目標,是摧毀一切。祂們不僅僅攻擊獸,祂們就連最弱小的蜉蝣,甚至是小魚小蝦都不會放過。”
“這樣的湮滅獸啊,無量時空的公敵,真是讓人討厭的家伙。”
天算師悻悻然的吐了口口水,‘吧唧吧唧’的,啃下了一大塊鹵豬肝:“呃,你,聽懂了應該?以你的智慧,聽懂我的這些話,不難。”
刑天鯉抿了抿嘴,。
就這么點東西,很難懂么?
“嗯,對于蜉蝣和獸,就說這么多吧……你身上,有一頭極其強大的獸的氣息。但是你遇到了祂,居然還活得好好的,可見那是一頭坐地獸了。”
“你身上,也有那機械主宰的氣息……你遇到了祂們?”
天算師搖了搖頭:“你可真夠倒霉的……不過,你居然活得好好的?可見你沒遇到那十三頭獸……所以,你來到這里,你身上的氣運,果然是足夠強大,足夠濃烈啊。”
“那么,和我簽訂一份契約吧。”
天算師朝著刑天鯉伸出了手:“你這樣有著足夠氣運,而且擁有足夠智慧的生物,我向來愿意和你們簽署一份特殊的契約……我會盡我所能的,幫助你們成長……而當你們成為了一頭足夠強大的獸之后……幫我!”
“幫你什么?”
刑天鯉皺眉看著天算師,他不覺得,自己能幫到這個神秘莫測的古怪家伙。
“幫我解脫!”
天算師幽幽的嘆息著:“幫我徹底解脫,求求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