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昞說起宇文純、宇文貴、竇毅等人去突厥迎娶公主,至今滯留未回,估計不太順利。
其什么岐州發現了獨角獸啦,益州獻上了三足烏啦,還獻了兩次。
侯勝北笑著說三足烏就是金烏,不是傳說后羿射下九只,只剩一只了么?看來都掉你們那里了。(注1)
侯勝北身為武人,不相信什么祥瑞圖讖,為了豎立威望的手段罷了。
不過話說回來,陳頊現在也需要用些手段,來確立起威望啊。
一道道人事任命相繼發出,引發了許多人的遐想,勾起了不少人的不安。
太子詹事孔奐任散騎常侍、國子祭酒。
太子詹事、散騎常侍、國子祭酒,此三職均為三品,屬于平調。
皇太子登基稱帝,東宮未立,太子詹事改任其他官職,看起來十分正常。
而孔奐為圣人之后,去國子學教書育人,也非常的適合。
挑不出有什么毛病。
然而孔奐乃是先帝托孤的大臣,陳頊沒有輔政之前,國事由到仲舉和他兩人共決。
如果改任,怎么都應該給個更有實權的職位,如中書令、吏部尚書、御史中丞、九卿之類的吧。
哪怕是之前的五兵尚書也好啊,偏偏去負責教書是什么意思?
豈不不是變相地調離了政務中樞?
與此相對的。
特進、左光祿大夫王沖之子王瑒,以侍中兼左驍騎將軍,掌一營禁衛。
王瑒自陳蒨即位起任職東宮,侍奉皇太子,如今的新帝七年之久。
其父王沖,曾經為王瑒辭領太子中庶子一職,為陳蒨強行留下。
顧越,字思南,吳郡鹽官人。
授通直散騎常侍、中書舍人,成為執掌機密、起草詔書的五舍人之一。
顧越自陳蒨即位起為國子博士,侍奉皇太子,如今的新帝讀書七年。
你來我往,互有得失。
汝南周弘正領都官尚書,總知五禮事。
這位博學老者,年紀快七十了,德高望重,他的任職誰都沒有異議。
都官尚書,掌刑獄。
周弘正上任不久,廷尉提出了一條建議,請重新議定前朝的拷問之法。
周弘正同意討論這個提議,召集八座丞郎并祭酒孔奐、行事沈洙五舍人等會尚書省詳議。
由于修訂刑律乃是一件大事,請錄尚書、安成王陳頊主持會議。
梁代舊律,拷問囚犯之法,每日一上,起自晡鼓,盡于二更。
晡時即申時,二更乃亥時。
之后部郎范泉刪定律令,認為三、四個時辰受刑下來,太沒人性了,囚犯受不了。
于是改為分成兩次,早晚各拷問一次,白天讓囚犯好好休息。
現在廷尉覺得修改之后又太輕,不足以形成威懾,提出應該再改。
這是都官尚書該管之事,周弘正率先開口發言:“現在監獄里拷打犯人,有幾個招認的,幾個沒招認啊?先得責取人名、數量以及罪名,以事實為依據,才可以討論嘛。”(注2)
有關部門早就準備好了數據。
廷尉監沈仲由——又是一位姓沈的,立刻列出了數據。
有壽羽兒一人坐殺長輩壽慧。
有劉磊渴等八人坐盜取馬仗家口,偷渡北朝。
這幾個都是依法上刑,用足了也還是不招。
有劉道朔坐犯七改偷。
依法上刑,首尾二日,招了。
有陳法滿坐被使封藏、違法受錢。
還沒上刑,就招了。
雖然廷尉監就列出了這么幾個案例,相信詔獄應該不止這么點事,諸位大人明白就行。
周弘正發表意見道:“不管犯事輕重小大,都應該依照情理,正言依準五聽,驗其虛實,怎么可以完全靠拷打來判刑呢?”
這意見非常符合周老先生的人設風格。
“而且拷問這種做法,本來就不是古代圣人之制,近代以來方有此法。起自晡鼓,迄于二更,豈是常人所能堪忍?”
“所以重械之下,危墮之上,無人不服,誣枉者多。朝晚二時,同等刻數,進退而求,還是現在的做法比較妥帖啊。”
“如果縮短上刑的時間,那囚犯的實際罪行就可能不招供了。如果延長用刑時間,又會容易冤枉導致屈打成招。”
一番話四平八穩,言下之意,維持現狀才是最好的。
周弘正還沒完:“且人之所堪,既有強弱,人之立意,固亦多途。”
老先生辯論必然引經據典,而且一舉例子必然成雙成對:
西漢貫高,為趙國相國,劉邦經過趙國時,對趙王張敖態度傲慢并辱罵他,激起了貫高的憤怒。
貫高認為劉邦的行為侮辱了他的主公,于是他計劃刺殺他,維護趙王的尊嚴。
然而刺殺計劃并未成功,被仇家揭露,導致貫高和張敖被逮捕押送到長安。
在嚴刑拷問下,貫高渾身都沒一塊好肉了,然而他始終沒有供出趙王,獨自攬下了所有責任。
之后雖然劉邦赦免了他,貫高認為作為臣子有了篡權弒君的罪名,最終選擇自殺身亡。
東漢戴就,在郡任主管倉庫的佐吏,被刺史告發太守貪污受賄。
戴就受到囚禁拷打,五種毒刑交替使用。
刑吏燒燙鍥斧,讓戴就挾在胳肢窩下面。
戴就對獄中的士卒說:“可將鍥斧燒得滾燙,不要讓它冷了。”
每次要被拷打,戴就就不吃飯。肉被燒焦了掉在地上,他就撿起來吃下去。
刑吏把戴就罩在船下面躺著,用燒馬糞來熏他。
熏了兩天一夜,他們都認為戴就已死,掀開船看他。
戴就睜開眼睛大罵:“為什么不添火而讓火熄掉?”
刑吏又用火燒地面,用大針刺進他的指甲里,要他用手抓土,指甲全部掉在地上。
周弘正所以說:“貫高榜笞刺爇,身無完者,戴就熏針并極,困篤不移。”
招不招和用刑的時間長短,刑法高不高明,有什么關系呢?
既然改了也沒用,還是別改了吧。
中書舍人盛權是個強硬派:“舊制深峻,一百個里面只有一個不招的。新制寬優,十個里面有九個不招的。三國杜預曾說過‘隱瞞不說的,罪加一等’,就該照著這個方針實行。”
眾人覺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挺有道理。
通直散騎常侍,兼尚書左丞沈洙另辟蹊徑,從科學的角度加以論述:“夜晚上刑,緩急容易造成欺瞞,應該配以白天的沙漏計時,才比較妥當。”
“然而沙漏計時,今古不同,《漢書·律歷》,何承天、祖沖之、祖釭之父子的《漏經》早上從關鼓至下鼓,晚上從晡鼓至關鼓,都是十三刻。”
“春夏秋冬的時間不應該一刀切,前朝舊律在實際運用中,夏至之日上刑十七刻,冬至之日上刑十二刻,考慮了季節變化的因素,這就很科學。”
“既然這次廷尉覺得前代用刑輕了,囚犯不招。要不就去夜測之昧,從晝漏之明,斟酌今古之間,參會二漏之義,舍秋冬之少刻,從夏日之長晷?”
“統一就按早晚一次,各上刑十七刻如何?”
這樣夏天的拷問時間沒變,冬天多了五刻。冬季反正天黑得早,提早些時候上刑,囚犯也不覺著奇怪。”
眾人紛紛表示反對,覺得還是應該依照范泉的前制,也就是遵循周弘正的意見才對。
陳頊此時發話了:“沈長史的意見很有道理,你們再好好討論討論。”(注3)
中書通事舍人宗元饒贊道:“沈長史之議,不僅使得四季標準統一,還斟酌做出了改善,就應該這么修改舊制。”
陳頊表態之后,周弘正竟然改變了自己的想法,表示同意。
德高望重的周弘正都折服于安成王,其他人還有什么反對意見?
此事就此通過。
廷尉卿沈君高、廷尉監沈仲由、尚書左丞沈泌,加上接陳頊回國的周弘正。
還有附議的宗元饒,他尋轉廷尉卿,加通直散騎常侍,兼尚書左丞。
這幾個人演得一場好戲。
陳頊尊重事實,敢于力排眾議,修改舊制的高大形象和崇高威望,在與會的八座丞郎并祭酒孔奐、行事沈洙五舍人的心目中,就此樹立了起來。
此為一例。
徐陵任吏部尚書,發表了清理冗官的宣言之后,歷時半年。
頭腦清晰,對人事較為敏感的大臣有些看明白了。
吏部提拔的人才,多是安成王一系。
打壓貶黜的,則正好相反。
這出乎了許多人的意料之外。
徐陵你不是去年還率著南臺御史百人上朝,彈劾安成王,使得他被免去了侍中、中書監之職嗎?
怎么一轉眼態度大變,站到安成王那邊去了?(注4)
這讓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負責整理人脈關系的侯勝北就很清楚為什么。
徐陵有四子:儉,份,儀,僔。
儉一名眾,幼而修立,勤學有志操,汝南周弘正重其為人,妻以女。
徐陵和周弘正乃是兒女親家。
周弘正老先生的立場,我想就不用多說了。
陳蒨駕崩,大半年的時間很快過去了。
從侯勝北的角度來看,安成王陣營的實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增強。
不斷有人員進進出出,出現新的面孔。
就他認識的人而言,有以前當羽林郎時候的上司,羽林監許亨。
許亨遷了太中大夫,領大著作,知梁史事。
王僧辯死后,與兒子王頠等七人埋于一處土坑,都沒分開安葬。
許亨上表請求改葬,與舊日同僚徐陵、張種、孔奐等,相率出家財營葬,使王僧辯得以入土為安。
呃,這幾個名字都好熟悉。
陳頊以許亨貞正,有古人之風,甚相欽重,常以師禮事之。
所以許亨的立場,也逐漸地向著這邊傾斜過來。
還有一個就是吳明徹了,雖然拉攏他是侯勝北自己的提議,吳明徹的領軍將軍位置確實也十分關鍵。
但是怎么說呢,有些人的傲氣就像刺猬的刺,向外豎起,容易刺激到他人。
阿父也有傲氣,他是以自己為傲,我行我素,不需要別人的認可,最多看我不爽。
吳明徹則是想著通過外物,比如名位、戰績、能力等壓倒勝過他人,來證明自己,所以容易產生沖突。
侯勝北細細咀嚼其中的區別。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
他不知道自己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由外而內,步入了古往今來的諸多名將,都曾經歷過的強化自身內心的階段。
在絕大多數朝臣看來,安成王在認真地輔佐新帝。
擴大自己勢力,鞏固自身權力,這是任何一位權臣都會做的事情。
等到新帝成年親政,乖乖奉還大柄就行了,這才是安成王,一位好叔叔的未來人生。
只有極少數幾個——準確地來說,在建康城中只有兩個,完全知道陳頊的真實想法的人,正在品茗夜話。
毛喜滴酒不沾,永遠是一副清醒模樣。
“安成王的威望也好,勢力也好,都比大半年前增長了許多。”
聽侯勝北如此說,毛喜對于當前看似大好的局面,仍然并不樂觀。
他拿起幾個茶杯,高高地疊了起來:“等到新帝成年的那一刻,安成王辛苦獲得的權力就會瞬間失去法理依據,群臣的人心也會旋即轉向。”
毛喜伸出一指輕輕一戳,茶杯推倒散落桌上:“辛苦建立起來的勢力,就像在河邊搭建的沙堡,浪花一卷,立刻就會土崩瓦解。”
侯勝北問道:“那么安成王在此之前采取行動呢?”
毛喜搖頭道:“你們打仗講究師出有名,為政何嘗又不是如此。”
“若是安成王先發制人,難免留下一個難聽的名聲,不利于今后治政。總得對方先出手,這邊應手反擊才是。”
侯勝北道:“如今劉師知、到仲舉恒居禁中,參決眾事,拿定了主意龜縮不出。恐怕是想熬到新帝成年,他們不會輕舉妄動。”
毛喜看著面前這位青年,像這么兩人對坐,還是六年前的那個江心夜晚。
如今他已經成熟許多,可以和自己討論正經事情了。
侯勝北、荀法尚,都是自己看中的俊才,加以點撥訓練,如同弟子一般。
毛喜啟發式地問道:“如果換了是戰場,敵軍堅守不出,你當如何?”
話題變成了軍略,侯勝北很自然地回答道:“不宜強攻,則當誘敵。”
毛喜追問道:“如何誘敵?”
“無非是自曝破綻,令對方看到可趁之機。”
“如果這邊露出了破綻,對方卻看不出來呢?”
侯勝北笑了:“毛師是在考較我呢?兵法有云:用間有五:因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五間俱起,莫知其道,是謂神紀,人君之寶也。臥虎臺不會缺了這樣的人物吧。”
毛喜欣賞地看著這位年輕人:“以伱所見,當用何間?”
侯勝北還是用兵法回答道:“死間誑事于外,可使告敵。我相信毛師在對方那里,必然布有這等棋子!”
毛喜大笑:“當之,汝得之矣。”
他改容正色道:“你說得不錯,我已有布局,眼下只是等待一個機會。讓對方覺得,不能再這么繼續坐視不理地等待下去。”
“機會何在?”
毛喜微微一笑:“聽聞尚書左仆射袁樞重病纏身,只怕不久于人世。”
“行此事,要稟報安成王嗎?”
“不可,安成王不能預先知道此事。他必須要扮演好他的角色,一位被無辜陷害的宗親輔政大臣,那就可以了。”
新的一年到來了,新帝宣布改元。
光大元年,正月。
彼此相安無事,各自發展勢力,暗中較勁的平靜局面被打破了。
尚書左仆射袁樞的過世,成為了這一年爆發激烈斗爭的導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