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說閣
鄴城。
臺內歡笑聲不斷,封述坐在上位,左右皆是許多的博士,官員,眾人的臉上,皆是洋溢著笑容,喜氣洋洋。
在眾人的面前,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儒生,畢恭畢敬的跪坐在他們的面前,低頭不語。
封述的面前,擺滿了各類的書籍,這些書籍堆積起來猶如一座座小山。
這些書籍都是被精心裝扮過的,看起來精美無比,明顯是準備要獻上去。
封述看向了那位跪坐在他面前的儒生。
這儒生的穿著甚是尋常,年紀也就是眾人的孫子輩,雖是年輕,可在諸多大官面前,卻看不到他有半點的拘束,神色坦然,雙眼明亮,說不上有多好看,但是這氣質絕非常人。
封述打量著這個年輕人,眼里滿是欣賞。
“好后生!”
“不知是何出身啊?”
那人眉頭一皺,“乃是河間劉氏。”
“河間劉?好啊,好出身!不知是哪一戶?”
“我家道中落,父祖不過微末寒生。”
封述再次點點頭,“那這些書籍是從何處而來啊?”
“皆是我祖傳也。”
“可惜啊,這么多的好書在,你父親和你祖父卻不曾闖出什么名頭來,你不要效仿他們,要好好讀書,成就學問才是!”
封述很不客氣的點評了一句。
后生也不生氣,點點頭,“我知道了。”
封述這才隨意的揮了揮手,“回去讀書吧,我會給予你相應的賞賜,等著就是了。”
后生這才起身拜別。
等到對方離開之后,其余博士官員們這才開始紛紛恭賀封述。
“封公,陛下詔令天下,征賞天下藏書,在這種時候,竟讓您找到了《連山易》、《魯史記》等等古籍,這些可都是失傳多年的,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本來,可見,這是上天將大功勞送到您的身邊啊!”
“吾等為封公賀!”
眾人紛紛恭賀起來。
封述笑呵呵的朝著眾人回禮,而后緩緩走到了那些寶貝書籍面前,忍不住伸手摸索了起來。
他的眼眶也有些泛紅,他實在是太激動了。
天下大一統之后,皇帝希望能振興本來文化,書籍丟失實在是太嚴重了,于是就想從天下征書籍,只要能獻出書籍的,都能得到賞賜,將這些藏書集中到朝廷,分類抄寫,再公布出去,以此來保護文化。
眾人為了奉承皇帝,都是耗盡心思來找書。
天可憐見啊,竟讓自己找到了多本失傳的寶書!
封述呼出了一口氣,整個人都變得格外舒坦。
他看向了左右,“準備一下吧,我要直接將書送到陛下那邊去。”
聽到這句話,眾人一愣,皆沉默了下來。
一人忍不住開口說道:“封公,是不是先送到祖相那里.....”
主要是負責這份工作的人是祖珽,找到了好書,就該先交給負責人,直接跳過去給皇帝,總覺得不太妥當。
封述遲疑了下。
他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
但是,這種功勞,皇帝一定會很開心,他很希望能獨占鰲頭,給皇帝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在皇帝面前露頭,比什么都重要.....
他喃喃道:“天下太平,失傳的古籍出現,這乃是祥瑞,這種祥瑞,還是親自獻給陛下,更加合適。”
“什么祥瑞啊?!”
就聽到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眾人大驚失色,紛紛起身行禮。
下一刻,就看到發絲全白的祖珽大步走了進來,他身后跟著一大群的人,步伐極快,帶著風,看起來比以前都要干練。
封述驚懼,趕忙行禮拜見。
“祖公!”
祖珽不理會眾人,快步走到了那些書籍的面前,低下頭,直接解開了那精美的包裝,打開了書籍,開始翻看了起來。
“哦,還真的是《連山易》啊。”
祖珽翻看了起來,封述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待在一旁,滿頭大汗。
祖珽看了片刻,卻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反復觀看了起來,如此看了許久,他低吟了起來,而后看向了一旁的封述。
“起來吧。”
封述起身,眾人隨后起身。
看著尷尬的封述,祖珽問道:“你準備將書直接獻給陛下?”
封述慌亂的解釋起來,“祖相,我.....”
他先看向了周圍的眾人,揮了揮手,“你們都先出去!”
眾人趕忙走了出去。
這里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到這個時候,封述終于說了實話,就看到他一臉的委屈,“祖相,我并非是有別的什么想法。”
“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魏公逝世之后,我一直都想接過他的位置,施展抱負,可一直都得不到這樣的機會,我只是想得到陛下的喜愛,能有機會在活著的時候做些事情,我實在不想就這么碌碌無為的死去。”
“祖相,我對您絕對沒有任何的不敬。”
“只想請您能寬恕.....”
封述說著說著,眼眶里都有了淚光。
他這次,是將真心話都給說了出來。
祖珽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
他忽笑了起來。
“你要是沒說這些話,我一定會讓你將這些書籍直接送給陛下的。”
“可你既然說了,那我就不能讓你再去送了。”
封述瞪圓了雙眼,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祖相,您這是什么意思?我這些年里,做事勤懇,擬定律令,修史參書,不曾怠慢,不曾出錯,為何您要如此.....”
“好了!”
祖珽打斷了他,他將手里的書狠狠丟在了一旁。
“假的!”
“啊?”
“假.....”
“偽造的!”
祖珽不悅的說道:“我攔著你,你還不高興嘞!”
“將偽造的書籍送給皇帝,想被皇帝砍頭不成?”
“你是覺得陛下好欺負,還是想以假書來騙功勞?”
封述驚呆了,他趕忙撿起了書,“這怎么可能有假呢?您看看,我找人驗證過的,這確實是.....”
祖珽咧嘴笑了起來,“確實,這偽造的水平極高,如果這本是偽造的,那其余幾本應當也是....能偽造這么多的書,還造的這么真,這偽造者是個奇才啊,厲害,這樣的本事,我都不行。”
封述還是不信。
“祖公,這就不可能有假,誰能有能力偽造出這么多的古籍啊,這絕對是....”
祖珽將他手里的書搶過來,“來,你看看這個!”
“鄭子云:三易卦別之數亦同,其名占異也,若是真連山,術與易同,不過,名當陽爻稱七,陰爻稱八!這偽造者犯下了小錯誤,名諱上搞混了....哈哈哈看得出,這家伙有些小聰明,在經學很有才能,但是讀書還是不夠多,不夠全面。”
封述認認真真的看了幾次,而后,他整個人一停頓,臉色通紅,險些仰頭就倒下。
祖珽手疾眼快,趕忙將他拉住。
封述臉色通紅,整個人氣的牙齒亂撞。
今日,要是祖珽沒有及時出來阻止他,那他就真的要將這百余卷偽造的書送到皇帝面前。
想到那后果,封述就覺得脖頸涼颼颼的。
祖珽還在安慰著他,“無礙,無礙,這不是還沒惹出大事來嗎?”
“你且告訴我,獻書者是何人?”
封述深吸了一口氣,雙手還在哆嗦,他猛地仰頭大吼道:“河間劉炫!!!”
騎士們沖鋒而來,迅速搶占了小巷的各個出入口,他們跳下馬來,手持武器,看向周圍,禁止眾人進出。
百姓們紛紛逃離,不知這里出了什么事。
就看到許多甲士簇擁著馬車,朝著這個方向狂奔而來。
片刻之后,甲士們聚集到了一處府邸前,帶頭者一腳踹開了門,甲士們魚貫而入。
很快,祖珽走下了馬車,沿路都站著甲士。
他從甲士們之中快步走過,走進了方才那處府邸。
府邸之內,同樣是站滿了甲士。
祖珽抬頭看向了周圍。
院落內空蕩蕩的,這里也不算太奢華,住在這里的人有點錢,但是不多。
祖珽迅速打量了周圍,而后看向了被甲士帶到了自己面前的年輕人。
那后生被兩個甲士押起來,披頭散發。
祖珽揮了揮手,讓甲士們松手。
那后生這才整理好了衣冠。
“你便是劉炫?”
“我就是劉炫!”
“哈哈哈,你竟然不怕?”
“我犯下何罪?為何要如此欺辱寒生?”
聽到劉炫的話,祖珽搖著頭,他掏出了一本書,丟在了劉炫的面前,“劉炫,你是真的覺得沒有人能發現你偽造古籍嗎?你將天下人都當成傻子嗎?”
劉炫臉色一變,卻還是抬起頭來,“我不知你在說什么!”
“我乃是祖丞相的門生,爾等休要欺人!”
祖珽幽幽的說道:“我就是祖珽。”
氣氛忽然停頓,劉炫張開了嘴,想要再說些什么,卻還是搖著頭,泄了氣。
“愿認罪。”
祖珽打量著他的臉,“這般年紀,竟能偽造出百余卷古籍,還能讓那么多的博士們認可,找不出錯誤....是我朝的博士們太差勁,還是你太厲害?”
“你的那些書,我都一一看過了,奇才,鬼才,當下論經學,我還真不好說能不能找到比你更強的,所以我不太明白。”
“你有如此才能,何以要做賊呢?”
祖珽問完這一句,忽又愣住,摸了摸下巴,自己問這話總感覺有點怪怪的。
劉炫仰起頭來,臉上出現了些難色,“空有學問有什么用呢?《周禮》、《禮記》、《毛詩》、《尚書》、《公羊》、《左傳》、《論語》孔、鄭、王、何、服、杜等注,凡十三家,我皆能講授,史子文集,我皆涌于心.....”
“可我卻得不到提拔,我參與了上一年的明經,可博士就因為我的經典理解不同于他,就將我給刷了下去....天下分崩離析多年,同樣的經典出現了無數個版本,誰也說服不了誰。”
“若是真的能施展才能,誰又愿意當賊呢?”
劉炫說著說著,眼眶不由得泛紅。
祖珽卻笑了起來。
“說謊。”
他幽幽的看著對方,“你根本就不是為了施展抱負。”
“現在這番話,只是說給我聽,想讓我從輕發落而已。”
“我太了解你這種人了。”
“你只是覺得天下人都是蠢貨,你只是想炫耀自己的才學,只是想證明自己比任何人都聰慧.....你將經學鉆研到這種地步,想要當官,根本就不是難事....你想讓自己不同于任何一個人,想讓全天下都知道自己有多聰慧.....”
祖珽說著說著,又停了下來。
劉炫目瞪口呆,看著祖珽,沒有接茬。
祖珽認真的看向了他,“年輕人,這是不對的。”
“不珍惜自己的才能,總有一天會有報應的。”
“按著律法來說,你這個行為,理當被拉出去棄市.....就此成為史書上的笑話,但是我覺得,天下有你這般才能的人不多,如此死了,太過可惜,我愿意給你一個活著的機會,把死刑改為徒刑。”
“后生,勿要只是去背書里的知識,背誦不是什么難事,要理解經學,更要將知識用在正道上,用在為人上。”
“還是得做好事,得當個好人,不然,無論有多大的才能,遲早都會死于非命,遲早都會遺臭萬年,落不下好名聲。”
“看你的年紀還不大,受刑的時候,多去想想這些吧,若是有一天你想通了,再來找我。”
祖珽看向了左右,甲士再次上前。
劉炫呆在原地,愣了許久,最后朝著祖珽行了大禮。
“多謝....祖相。”
劉炫就這么被押了出去,祖珽搖著頭,長嘆了一聲。
左右的小官有些擔憂。
“祖公,這若是要較真,便是欺君之罪,陛下向來公正,若是您就這么赦免了他.....”
“這不是被我攔下來了嘛?還沒成功,那就是造書騙賞不遂,不至于就送去砍頭。”
“況且,這樣的才能,世間罕有,若是他能想清楚關鍵,重新做人,往后或許就是我大漢的一代大儒,天下大一統,不就是大儒該出世的時候了嘛?”
左右頓時不敢再勸了。
朔州礦場。
“愣著做什么!!”
小吏憤怒的罵著。
劉炫舉起了手里的鋤頭,再次開始了挖掘。
他整個人精疲力竭,額頭上滿是汗水,整個人顫顫巍巍的,平日里就只是讀書享福的人,哪里吃過這樣的苦。
每一次,他都覺得渾身酸痛無比,只覺得下一刻自己就要死在這里了。
如此忙碌了一天,天色泛黑之后才回到了附近的臨時牢房里。
躺在牢房里,他已經是動彈不得。
他回憶著自己過去的求學歷經,想起眾人對自己的贊賞和吹捧,可又在片刻之間淪落到了現實之中。
曾經讀過的無數本書籍的內容在他的腦海里反復的涌現,整個人就感覺要去與先賢們相見了。
有什么流進了他的嘴里,他趕忙吮吸了起來。
片刻之后,他睜開了雙眼。
一個膚色黝黑的年輕囚手里捧著木碗,方才就是他用木碗給劉炫喂了些水。
劉炫掙扎著坐起來,朝著此人行禮。
那人大驚,“不敢,不敢,不敢受先生大禮。”
“先生?”
“是啊,我時常聽到先生說出一些厲害的話,先生應當是個很有才學的人吧.....”
“我.....讀過一些書。”
“真厲害啊。”
那囚犯眼里閃爍著光芒,“若是我當初也能讀些書,或許就不會在這里了....”
他又意識到了什么,趕忙說道:“我不是說先生,先生肯定跟我不一樣。”
劉炫笑了笑,“你是怎么進來的?”
“搶水,跟鄰村搶水,失手打傷了人,還有幾個月就能出去了....”
“先生,縣里讀過書的人都說,與人相處要良善,懂得退讓,可退讓吧,對方就要搶走我們的水,不退讓吧,就要坐牢,這個問題要怎么解決呢?”
劉炫這一輩子,回答過很多人的問題,可這個問題是他第一次聽到的。
劉炫沉默了下來,他沉思了許久。
“你先告訴我,為什么要搶水呢?”
“哎呀,先生不知道吧,這上游的人啊,用水時一堵住,下游就沒水用了,這地要用水也就是那么幾天,若是灌溉不及時,來年就得餓肚子,誰不拼命啊?”
“如此說來,其實要解決問題的不是你們,應當是官府,這是他們的過錯,不重水利之事。”
那囚犯被嚇了一跳,趕忙搖頭,“豈敢,豈敢。”
“勿要懼怕,水則載舟,水則覆舟,這民間搶水,就是已經出了問題,官府應當及時插手,哪有看著你們斗不作為的?這樣吧,你出去之后啊,找我的一個好友,我有一個好友叫劉焯.....他就住在.....”
劉炫告訴了他許多,對方很是開心,對著他再三行禮大拜。
劉炫坐在原地,心思卻更亂了。
這一刻,腦海里的無數知識似乎正從虛幻之中走向現實。
那么多的流派,那么多的注釋,那么多的爭辯,那么多的權威認定.....
他們有屁用!!
能用來解決問題的才有用!!
劉炫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