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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朔州,平賊鎮。
一輛驢車停靠在了鎮口。
駕車的老奴趕忙跳下車,將韁繩綁在了一旁的枯木上。
這人臉色漆黑,臉上布滿了褶皺,一層又一層,他趕忙向車上的人行了禮,“公,前頭的路,驢車不好走.”
坐在車上的人,膀大腰圓,同樣也有褶子,只是他的褶皺是在脖頸處,一圈又一圈,他坐在車上,如一座小山。
他微微睜開了雙眼,瞥向了面前的小村莊。
輕輕搖了搖頭,隨后走下了車。
當他下車的時候,驢車都松了一口氣。
老奴看向了遠處,“需要等等您的幾個弟子嗎?”
胖人搖了搖頭,仰起頭來,示意老奴帶路。
老奴帶著胖人走進了村鎮內,他走在前方,卻還要保持正面面對胖人,不敢背對他,走路的姿勢頗為奇怪。
“過去,咱也算是大鎮,高王還在曾此駐扎過嘞,那時我們鎮足足有千余戶.”
“您看那些地方,便都是過去的老鎮”
老奴指向了遠處,那是鎮外頭,能看到諸多被燒成了漆黑色的建筑殘余,能看出那里可能是有一道墻,有幾個屋,活著些人。
胖人嗯了聲,也不知有沒有聽到。
村鎮內空蕩蕩的。
道路一高一低,處處坑坑洼洼,老奴沒有騙人,若趕著驢車從這里過,怕不是要將腸子給晃出來。
這些房屋,都帶著明顯的軍旅風格,院門極大,還是雙扇門,能過車的那種。
沿路走去,村內空無一人,格外寂靜。
“噶!!”
忽有烏鴉厲聲鳴叫,老奴一愣,渾身一顫,便不敢再說話了。
他們就這么一路往前走,走了許久,終于來到了一處奢華的院落前。
院落的墻壁極高,盡管破敗,卻難以掩蓋那曾經的輝煌,看到這院落,那胖人的臉色終于是好了不少。
家奴走上前,輕輕叩門。
“誰???“
門內忽傳出了驚恐的質問。
聲音也在顫抖。
老奴趕忙說道:“是我,我把人給帶回來了!”
“真的是你嗎?”
“你如何證明?”
門內又傳來了聲音,老奴瞪圓了雙眼,沉思了片刻,方才說道:“我跟隨家主有二十余年.”
門緩緩被打開。
那是兩個年輕人,手持棍棒,警惕的看著老奴,又看了眼他身后的胖人,終于松了口氣,趕忙讓他們進來,隨即便關上了門。
走進了院里,院里聚集了不少人,老少皆有,此刻神色慌張,進進出出,是在搬運東西。
院落內的氛圍冷的有些嚇人。
當他們走進內院的時候,終于看到了這院落的主人。
那人也是膀大腰圓,坐在上位,身邊聚集了許多女人,這些女人此刻都在哭泣,說著什么,那人巍然不動。
胖人輕輕朝著他行了禮。
家奴開口說道:“家主,這是我從朔城請來的大巫徐公,有大能耐.”
家主站起身來,朝著對方行禮,邀請對方在自己身邊坐下來。
等到對方入座之后,家主的臉色依舊是很冷峻。
“您知道請您前來的目的?”
“知道。”
家主長嘆了一聲,“天降大禍啊,不曾想到.徐大師,您一定要幫助我們啊!”
“只要能避開這次的兇禍,您要什么我給什么,我家幾代人的財產,您就是要十車的麥糧,我也給您湊來!!”
徐公平靜的搖著頭,“我并非是為了錢財而來。”
“當下惡鬼行兇,不只是你,各地都邀我們去做法驅趕。”
“我是個直人,若是不能成功驅鬼,我分文不取,若是能,我要的也不多,只拿自己該拿的。”
那家主趕忙點頭,“好,好,果真是高人!”
聽到這句話,他身邊的婦人忍不住叫道:“良人啊!勿要再執迷不悟,快快離開吧!”
“楊村的楊善之已經跑了好幾天啦,原陽也沒聽說有人留下來,我們又何必呢?此刻前往招遠,還來得及.”
“閉嘴!!”
家主勃然大怒,他抬起頭來,臉色猙獰,“我不走!我與他們不同,我非一朝得勢,我是幾代人的家業,高王還不曾出生的時候,我家便在此處了,勿要多言!”
他拉著一旁的巫師,“您現在就施法!”
“無論你要多少,我都給!!”
徐巫師點著頭,隨即開始取出自己的法器來。
他的法器很簡單,就是一根骨頭,骨頭上打了個孔,捆綁著不知是什么的零零碎碎,他還帶了些粉末,用那些往臉上一抹,整個人的氣質就變得不同了。
“你這里可有黑狗?”
“有的.”
“可有桃樹?”
“有的。”
“給我準備好東西”
巫師吩咐了起來,不知為何,此人到達之后,院落內那惶恐的情緒倒是平復了許多,眾人丟下了手里的事情,紛紛為他準備了起來。
有人帶來了一條大黑狗,巫師令人打掉它的牙齒,讓眾人每人拿一個。
有人砍來桃樹,他用桃樹制成了木棍,讓人聽候自己的命令,用木棍擊打地面。
然后,他便開始了表演。
他很是賣力的歌唱了起來。
這歌聲不屬鮮卑,不屬漢,不屬高車,大概也沒有什么人能聽懂他到底在唱著什么。
他一邊跳一邊唱,又令那些人用木棍擊打地面,大聲嘶吼。
施法還在繼續,家主此時也平靜了下來。
巫師頗為賣力,以他的體型,片刻便大汗淋漓,可他沒有停下來。
好在他的弟子們追了上來,胖人便讓他們代替自己。
如此賣力的施法了三天。
巫師們終于停了下來。
家主拉著他的手,哭的聲淚俱下。
“若不是徐公,這幾代人的基業,便毀在我的手里啊!”
胖人喘著大氣,格外的疲憊,他卻沒有急著索要錢財,吩咐道:“我離開之后,要將那些牙齒埋在村前的石頭下,每天派人去看,若是石頭的位置有了變化,那就再派人來找我。”
家主聽的一愣一愣,連連點頭。
就在他準備大擺筵席,宴請這位巫師的時候,忽有人跑了進來,那人跑進來后,竟是一頭摔在了家主的面前。
“家主!有人敲門有人敲門”
眾人頓時驚恐,紛紛叫嚷,家主更是嚇得臉色鐵青,巫師深吸了一口氣。
“勿要懼怕。”
“我出去,你們便待在院里勿要走動。”
巫師大步朝著門外走去。
家主自是不敢開口的,讓眾人拿起木棍,做好防備。
巫師領著弟子們,快步走到了大門,大門還在傳出有節奏的敲門聲。
巫師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幾個人。
一人站在中間,穿著吏袍,面帶笑容,而在他的身邊,則是站著幾個甲士,牽著馬。
巫師趕忙擠出了笑容來,朝著他們行禮,“見過諸上吏,我是來此處善人家做法事的.他們就在里頭。”
巫師和弟子們趕忙讓出了位置。
那吏有些愕然,打量著他,“做法事的?持誰家令牌?昭玄寺的?還是太祝令?”
巫師趕忙從身上翻找了起來,“是太祝那邊發的牌.在這里,這里。”
他畢恭畢敬的將令牌交出來,一臉和善的看著面前的吏,絕對的服從。
“過所。”
“這里,這里,我們是朔州的,不是北朔的.”
“我看到了,你便是鄴城的也無用,此處歸北朔管轄。”
“是,那是。”
吏查看了許久,沒有發現問題,這才將令牌還給了他。
“往后要來此處施法,記得要先向吏遞交過所,北朔與朔現是兩地,不能隨意往來的。”
“我知道了,多謝上吏提醒。”
他們幾個點著頭,巫師松了一口氣,正要離開。
老奴忽從后院探出頭來,大聲問道。
“徐公!!”
“鬼差可被趕走了??”
徐巫師臉上的笑容當即凝固。
他緩緩看向了遠處的老奴,嘴唇動了動,不知說了什么詞。
他又看向了面前的吏。
吏板著臉,直勾勾的盯著他。
“是來施法驅逐鬼差的是吧?”
內院里,奴仆們站在兩側,臉色驚恐,低聲啜泣。
家主,徐巫師,他的幾個弟子,還有幾個年輕后生,此刻都蹲在地上,不敢言語。
騎士從外頭推門而入,再次回到了那年輕的吏的身邊。
“孫君,果真是施法咒罵我們.”
孫吏看著面前的幾個人,沉默了許久,
“我們怎么便成了鬼差呢?”
“成安鬼差?”
徐巫師急忙抬起頭來,“上吏誤會了!我是來祈福的,乃是正常法事!!”
“若是正規法事,我又何必將你留在此處?”
孫吏皺起了眉頭,在隔壁兩位因內部的佛道等問題焦頭爛額的時候,大齊早已完成了制度化,并列入律法之中,就是巫師們的施法占卜,都分成了合法的不合法的。
這些巫師們不是披上東西就能自稱巫師,需要經過昭玄寺等部門的認證,才能擁有施法的權利,同時不能進行詛咒類的,對抗廟堂等法事,嗯,對占卜也有要求,不許占卜天地自然大事,只許占卜不超出本人范圍的內容。
只是,還是同樣的問題,沒什么人遵守罷了。
北周的軍事制度和北齊的律法制度,成為了后來一個極為強大帝國的前驅基礎。
聽到巫師的辯解,家主驚愕的看向了他,巫師趕忙朝他眨眼。
家主也只好低下頭來。
“是這樣的,只是祈福而已。”
孫吏搖著頭,“按著律法,試圖用巫術來對抗廟堂,我應當誅你族。”
“不過,祭祀規模太小應當還可以活命,將這幾個人帶走,送往縣城。”
騎士們上前,抓起這些違法施法的巫師們和家主,就往外走,其余眾人只是哭著,不敢說話。
這些人被帶走之后,孫吏方才看向了眾人。
他從懷里掏出了令書來。
“我奉安西將軍令,往后就進駐在鎮中,擔任鄉吏,我姓孫。”
“將軍有令,二州行均田制,耕地皆歸廟堂,按著天保二年時所頒發的政令,重新授發。”
“具體政令如下:大齊治下有籍民,無論男女,18歲起受田,所授露田,男子80畝,婦人40畝,丁牛60畝,每戶限4頭!”
“另授桑田或麻田20畝。”
“官員軍戶按著品級保留耕地,不可超出限制!”
“但凡授田之家,出男丁服兵役,男丁服役,家編軍戶,以軍戶品級增授。”
孫吏大聲宣讀詔令。
可站在他面前的這些人,此刻只是哭哭啼啼,便是那些個家奴,也是如喪考妣,他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們只知道,鬼差殺進來了。
聽聞鬼差所到的地方,皆是血流成河,尸山血海。
孫吏也不氣惱,開始調查這家的地契奴籍。
此村之中,大多數的耕地都在這家人的手里,當然,村里人也是在他們的手里,世世代代為他們耕作。
婦人是有些學問的,她聽懂了孫吏的話。
此刻哭著反駁道:“我良人家也不曾偷盜搶劫,幾代人辛勤勞作,方才有當下的家產,將軍何以欺負我們這些小門小戶,搶走我們的房屋和土地?”
孫吏不理會她,只是揮了揮手,“你與我們這些鬼差還說什么道理呢?”
村里在名義上只有百余戶人家,可若是加上那些沒有籍貫的藏民,那就有三百戶左右。
這是個不小的數目,尤其是在邊塞,尤為可貴。
孫吏在接下來的時日里,便是挨家挨戶的走動,他從百姓里挑選了兩個識字的人,讓他們跟隨自己做事,他們先登記了村子里外的耕地。
邊塞的耕地不多,氣候,戰亂,說不完的諸多原因。
可也并沒有達到必須要餓死人的地步,這里耕地是不多,可人口同樣也不多,餓死的主要原因,還是鬼差太少。
原先的老奴此刻領著孫吏在各地跑。
“您看,那邊都是家主的.這里原先是分給了我們六個人來耕作,有一個上個月傷了腿.死掉了。”
孫吏點點頭,隨即開始書寫。
老奴最初還有些懼怕孫吏,可他發現,這位傳聞里行兇殺人的鬼差,對下人的態度頗為不錯,遠沒有自家家主那般的兇狠,也不打人。
相處了兩天,老奴就不那么怕了。
他羨慕的看著孫吏書寫,眼里滿是光。
孫吏瞥了他一眼,笑了起來,“你認字?”
“不認得,不認得,這能寫字的,都不是一般人,您將來定然是了不得!”
“哈哈哈,這沒什么,縣里開了個學室,只收四十錢,就能學寫字,你可以讓你兒子去學啊,認了字,可以去律學室,出來之后,也能當吏!”
老奴搖著頭,“不敢,不敢,他哪里是能認字的.”
孫吏便沒有多說,登記好了這處地方,就往回走,老奴遲疑了片刻,糾結著說道:“上吏.您若是要這片地,能不能還用我啊?”
“我家離這里近.”
“不是我用,是授發給你們,我看你歲數也不小啊,均田,前朝便有,推行了這么久,你莫非不知嗎?”
老奴有些驚愕,“從未聽聞。”
孫吏抿了抿嘴,摸了下自己的下巴,“這些耕地是要授予你們的.稍后你就明白了。”
老奴還是有些茫然。
孫吏派人召集了村里的百姓。
人太多,無論是官署還是老爺的家,都坐不下。
孫吏只好在村外找了處高地,讓眾人在這里聚集,眾人大多驚懼,過去他們每次被聚集在這里,都是被抓去服役。
孫吏不再去念詔令,而是用最簡單的話來將情況告知眾人。
經過他一遍遍的解釋,老奴忽然就聽懂了!
這是要給官府當佃戶啊!
不過,這是好事。
過去給老爺當佃戶,留點夠他們餓不死的糧食,其余的糧食要交給土地的主人。
而如今,他們只需要繳夠田稅,其余的都可以留下,說是十五抽一,布帛和甲盾可折算,若是真能實現,那還真是不錯啊!!起碼明年能少死幾個孩子了!
眾人聽孫吏說的,都頗為激動,可也不全信,畢竟,這可是鬼差啊。
孫吏親自來進行登記在場之人,準備重新授發。
如此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孫吏都因酸痛而舉不起手來。
老奴忙前忙后,又跟著他往家的方向走。
“上吏,他們都說,鬼吏說的話聽不明白,怎么您說話我就明白呢?”
“很多人都是成安來的說話難懂,我是本地人啊,我原先在武川那邊當民夫。”
“啊?武川啊!哎呀!我可太熟了,我有兩個親戚,都去了那邊.”
孫吏笑著看向了他,“你啊,就不要擔心了,那邊的耕地,我留給你,早些回家去吧。”
老奴的心思被戳破,當即臉色通紅,支支吾吾的。
就在孫吏即將要離開的時候,老奴忽然問道:“上吏.”
“您之前說的,縣城里的學室,當真可以去嗎?”
“可以啊。”
“真的??”
“哎,我原先也不認字,我也是在武川那邊學室里學的,你看,現在也不做了吏嗎?怎么,你也想去?”
“我的小兒子,打小就聰明”
“四十錢,那邊包吃包住的,你要是想讓他去,我可以送他過去。”
“我不明白.將軍為何要這么做?”
“做什么?”
“給我們發田,又說可以讀書.很多人說,將軍是山魈化形,青面獠牙,善吃人.”
孫吏沉思了片刻。
“我沒見過將軍,是不是青面獠牙,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聽人說,山魈不好吃人。”
“好食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