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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川。
官署。
來自諸邊戍鎮,關津的將領們坐在兩側,皆是正面看向了坐在最上頭的賀拔呈。
賀拔呈所坐的位置明顯比其余人都要高出了許多,坐在這里,他能輕易的看到每一個坐在下方的將領們的神色。
這些軍官們身材高大,從內而外的透露出一股兇悍氣息來。
這些人大多都是副職,正職向來都是在戰時任命,這些副職者一般都是由當地人擔任,這顯然違背了不能在老家為官的規矩,可這也是因為此處特殊的局勢,若是互相輪換,從懷朔調來一個人到武川,只怕會出現很不好的事情。
通過這一戰,賀拔呈才算是真正坐實了自己鎮將軍的身份,終于能讓這些人將自己當作主將來對待了。
賀拔呈打量著面前眾人,清了清嗓子,看向了站在自己左側的男人。
官署大堂之內,劉桃子是唯一站起身來的人。
他就站在賀拔呈所坐的高臺之下,只是他的個頭太大,哪怕賀拔呈坐在高臺上,劉桃子依舊是高出了他許多,壓迫感十足。
他看向面前的諸多軍官們。
這些人都不太敢與劉桃子對視。
劉桃子開口說道:“鎮將軍有令。”
“從今日起,邊鎮諸地設立三條禁令。”
“一曰禁游將,自天保六年起,各地將士多游蕩郡縣,騷亂地方,不歸屬地,從今日起,嚴禁將士外出游蕩,若有事外出,當先稟告,獲批再出,違背者斬。”
“二曰禁欺民,將士們不遵從律法,欺辱邊塞民夫,州郡百姓,劫掠其錢財,殺戮其身,奸淫其婦,驕橫不法,無視法度,當下此軍令,違背者斬。”
“三曰禁散漫,近來邊塞諸將士荒廢武藝,少操練,多以私事逃避,怠慢軍令,自視清高,羞辱上官,上下無序,此無道也,違背者斬。”
劉桃子連著說了三次斬,諸軍官的臉色都有些不對。
劉桃子又看向了眾人,“從今日起,廟堂所供的錢糧物資,絕不會克扣,定當按時分發,而諸位也理當如此,我知道過去各地都有些不成文的規矩,什么十取一,什么一報二諸位勿要為了這些蠅頭小利而耽誤了自己的性命,打仗的賞賜,我一點不留,全部分發,軍功我當如實上報,全力為爾請功,只是若違背我的軍令,我定然不饒!”
“唯!”
眾人朝著劉桃子行禮拜道。
劉桃子又說道:“諸位回去之后,將這三條禁令告知麾下將士們,讓他們遵從,若是有將士不遵從,你們自當處置,倘若爾等無法管治,我來替你們治,連帶著爾等也定然不饒!”
“唯!!”
“回去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清點麾下人數,城內民夫,宣讀禁令,操練士卒。”
“我會派人前往各地巡視,倘若有功者,我自當表功,有罪者,我自當斬殺。”
“唯!!!”
劉桃子這才看向了一旁的賀拔呈,“將軍,您還有補充的?”
賀拔呈笑了起來,“劉將軍所言,與我不謀而合”
劉桃子這才揮了揮手,“且都回去!不可怠慢!”
軍官們紛紛起身,沒有找賀拔呈,卻都是來與劉桃子辭別,賀拔呈倒也不惱,只是坐在原地,樂呵呵的看著這些人離開,等到他們全部離去之后,他方才站起身來,拍了拍自己有些酸疼的雙腿。
“劉兄啊,你方才說的都很有道理,可就是一點.此番的斬獲都賞出去了,我們可沒留下多少糧食。”
“我這里更是沒剩下多少,若是糧食不夠,這禁令和操練只怕也不會再有人遵從。”
劉桃子平靜的說道:“將軍不必擔心,糧食會送來的。”
“但愿如此吧。”
賀拔呈正準備離開,劉桃子卻再次擋在了他的面前,“還有別的事?”
“還有城內那些民夫。”
“他們如何了?”
“可以妥善安置這些人,往后,他們便能解決錢糧之事。”
賀拔呈再次拍著腿,“我全聽劉兄的,劉兄自己做主就是。”
劉桃子大步走出了官署。
天色略微有些陰沉,近期內小雨不斷,整個武川都變得濕潤,地面潮濕且泥濘,官署門前格外的熱鬧,有軍吏進進出出,看到站在門口的劉桃子,他們匆忙行禮拜見,這些都是崔剛所請來的軍吏,協助劉桃子來治理當地政務的。
武川城內靜悄悄的,從校場傳出了嘶喊聲,將士們依舊還在操練。
陣陣炊煙順著細雨飄起,似是翩翩起舞。
田子禮急匆匆的牽著青獅走了出來,劉桃子上了馬,領著親信們,再次沖向了城外。
城內的道路還算平坦結實,盡管被淋濕,卻也不會影響趕路,可出了城,情況便截然不同,濕潤里夾雜著惡臭,泥濘地里實無法狂奔。
劉桃子等人勒馬,看向了城墻邊上。
便是小雨,對那些破茅屋來說,也足以稱得上滅頂之災。
那些民夫們呆滯的坐在茅屋前,茫然的看著前方,在他們的身后,能看到那些躺在泥濘之中的人,雨水在城墻上匯聚,細細的雨漸漸積累,再重重的落在這些苦命人的身上,城墻上有巡視的甲士,覺得積了水,就舀起來,往城下灑去,四周的雨水都是細雨,滴滴答答的落在臉上,似是輕撫。
唯獨這些聚集在城墻外側的民夫們,城墻上的雨水不斷的砸落,他們就躺在這泥濘之中,身體似是都在泥里留下了痕跡。
年輕些的便坐在門外,將稍稍能遮擋些雨的地方讓給了老人。
他們那空洞的眼神眺望著此生再也難以返回的家鄉,雨水混雜著淚水,從臉上滑落。
崔剛最先長嘆了一聲。
“廟堂這些年多發徭役,卻一直都是有去無回.很少有人能熬到徭期結束。”
“差事極苦,又沒什么吃的,便是分發了吃的,也有人來搶,死了一批,廟堂便再召集一批。”
“即便有人熬到了徭期,沒有人出示文書,也不能離開,跑了便是亡人.”
田子禮開口說道:“此處有如此多的民夫,又有諸多的耕地荒廢,為什么不讓這些人都去耕作呢?好歹不會像這般死去.也能供養城內的軍戶.”
劉桃子沒有說話,崔剛看了看周圍,趕忙低聲說道:“讓邊兵自給自足,不是什么好事.”
“那讓邊兵餓著便是好事?!”
“讓鮮卑人治國,就是這樣!”
田子禮憤恨的說道。
“無法,別的將軍都可以管,唯獨這個不行。”
“將軍私下里發兵去劫掠,廟堂是有先例的,便是有人不滿,也有人護著,可將軍若是要在私下里召集民夫來開墾耕作,想要自給自足.只怕就是大丞相也不會放任。”
崔剛很是認真的說道:“這件事,只能是廟堂來做出決定,至于將軍,連提都不能提。”
談到廟堂的政策,田子禮和崔剛兩人之間的火氣味皆沒那么大了,甚至能進行些商談。
劉桃子此刻突然開了口。
“城內三大校場,留下甕城校場就是,其余兩處騰出來,改為民居,讓民夫們住進去。”
“允許他們在那里修建房舍,再從糧庫里取些粟來,發給他們暫時應急。”
崔剛急忙說道:“將軍!并非是我不仁,只是這軍用校場讓出來給他們,只怕會引起士卒們的不滿,另外,我們當下的糧食真的不多了,若是再分發,廟堂給的不及時,只怕就要出大事”
“行我軍令。”
崔剛欲言又止,只好是緩緩低下頭來。
“唯。”
細雨依舊沒有中斷。
劉成彩等人完成了操練,牽著駿馬,在幾個蒼頭奴的奉承之中,正跟著其余人往自己府宅走去。
剛剛來到了官署附近,就聽到了遠處的嘈雜聲。
幾個人停下來觀望,卻看到已經圍了不少人,他們急忙走上前去。
眾人并非是在看什么告示,他們是在看向不遠處的北校場,北校場大門敞開,里頭人來人往,就看到一群民夫,正在拆卸著什么,有的人拿著木頭,有的人拿著茅草,進進出出,周圍有軍吏盯著他們,格外的忙碌。
劉成彩看了片刻,方才問道:“這是在做什么?”
“不知,像是在修建什么吧?將軍這是要翻修校場嗎?”
有人忽然回頭,“什么翻修校場,我派人打聽過了,聽聞是要將北校場改成民居,讓民夫們住進去!”
眾人嘩然,劉成彩不解的問道:“為何啊?”
“誰知道呢,或是將軍不喜歡他們住在城墻下,又或是怕他們跑了?”
“算了,無趣。”
劉成彩揮了揮手,就要離開,忽有一人說道:“雖是許久不用,可這北校場畢竟是修給我們的,就這么讓給這些人??”
“好啊,你若是有想法,去官署找將軍告知啊。”
那人低下頭,“算了,算了。”
眾人哄然大笑。
忽看到從官署里走出來的劉桃子等人,他們不敢再笑,趕忙四散而去。
劉桃子領著其余眾人,一路朝著北校場走去,這里與官署的距離很近,校場內外的民夫們依舊是在忙碌著,或許是太過疲憊,即便是劉桃子等人到達,他們也不曾停下來拜見,依舊是在忙碌著。
在不遠處,有軍吏正在熬粥,跟甲士們的飯菜相比,這伙食簡直是慘不忍睹,但是對于這些數天都吃不上一頓飽飯的人來說,這也就夠用了。
飯菜的香味在周圍彌漫著,他們搭建了個臨時的小屋,來保護那些飯菜不被淋濕。
整個校場內側,皆是這樣的小屋,飯菜的味道使那些民夫們的肚子咕咕叫,這似是給了他們動力,他們做的更加賣力。
田子禮站在一旁,低聲說道:“不需要兩處校場,光是北校場,就足以容納他們了只是搭建房屋還是挺費勁,臨時做個茅草屋,先讓他們住著,等天色晴朗,再讓他們去搭建吧.”
“我從賀拔將軍那里弄來了些羊,不夠他們吃,但是聞聞味或許還行。”
“我想,若是不許他們耕作,那就想辦法弄些豬,羊,家禽之類的,讓他們先養著也好”
劉桃子平靜的看著這些人,聽著田子禮的話,點點頭,正要繼續往前走,忽有人輕聲開了口。
“桃哥兒?”
劉桃子猛地轉頭,看向了站在不遠處的那個人。
那人骨瘦嶙峋,一副皺巴巴的皮囊包裹著骨頭,左手扭曲,形成了一個古怪的弧度,此刻的他,正茫然的看著劉桃子,方才開口的人正是他。
劉桃子盯著他,看了許久,“我是劉桃子,你是誰。”
“是你.桃哥兒!!真的是你!!”
這堆骨頭忽激動了起來,他亢奮的走來,一只手死死住著劉桃子的肩。
“是我啊,大郎,張家老大是我啊.”
“大郎。”
劉桃子一愣,再次看向了對方,張大郎是桃子年少時的玩伴,也就是二郎的兄長,數年前被拉去徭役,從此再無音信。
張大郎那只手死死抓著劉桃子的肩膀,忽然,他嚎啕大哭。
他的哭聲格外的凄慘,撕心裂肺。
只是,周圍的民夫們并沒有動容,他們也不曾多看一眼,他們早就對哭聲免疫了,只是僵硬的繼續干自己的活。
張大郎也不知哭了多少,哭到幾乎失聲。
劉桃子將自己的水袋給了他,他哭著一飲而盡。
“我父母都還好嗎?”
劉桃子抿了抿嘴,“已不在人世,但是二郎過的不錯,已經在家鄉為吏。”
張大郎已經哭不出聲來,他愣在原地,許久無言。
劉桃子看向了田子禮,“你且繼續在此處盯著,我有事先回。”
“唯。”
劉桃子帶著張大郎離開了此處,朝著官署走去,張大郎跟在劉桃子的身后,一瘸一拐的,兩人回到了官署,劉桃子令人準備了些飯菜,張大郎生澀的坐在一旁,回過神來的他,在此刻變得有些不安,頗為拘束。
看著面前的飯菜,哪怕肚子咕咕叫,他卻不敢去吃,只是偷偷看著劉桃子。
“吃吧。”
劉桃子開了口,他這才趕忙拿起了肉,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吃的極為迅猛。
劉桃子沒有說話,就只是看著他吃。
看到他吃完了一塊,劉桃子方才問道:“不是在鄴城修宮殿,你怎么會在此處?”
張大郎即刻停下吃飯的動作,怯生生的回答道:“修建好了宮殿,就有人說送我們回家,結果卻是一路帶到了這里,從那之后,我就在這里.他們不許我們回去,日夜操勞,我只是想著要與家里人相見,苦苦煎熬”
“這里的人.”
他開了口,忽又停下來。
“你說便是了。”
“這里的人,不把人當人看不給我們吃的,我們只能摘些野菜果腹,每次要做事的時候,才會發些吃的,也不夠我們吃.我們沒有住的地方,沒有衣裳,什么都沒有每天都有很多人死掉,鮮卑人不理會,等人多了,就隨意找個地方,一同埋掉。”
“每年都會送來很多人,又埋掉很多人這城池外頭,皆是成堆被埋起來的骨頭.”
張大郎說著,眼眶再次泛紅,“他們喜怒無常,吃醉了酒,想殺人,就來殺人,殺了人,也無人追究”
“桃哥兒我求你了,你送我回家吧,求你了.我只想回家,我想回家”
他趕忙爬起身來,就要向劉桃子跪拜,劉桃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沒讓他跪下。
“我會送你回去的。”
“勿要如此。”
“多謝,多謝,多謝,多.”
劉桃子看著他將其余的飯菜吃完,又將他帶到了門口,令一騎士帶著他去休息,又派人去將崔剛叫過來。
崔剛當下就住在官署的右府,他跟一群軍吏們居住在此處,共同操辦戍內外諸事。
得知劉桃子叫自己過去,他即刻放下了手里的事情,匆匆趕往。
當他推開了房門,走進內屋的時候,屋里并沒有點燈,盡管開著窗,屋內卻依舊是顯得冷清且陰暗。
劉桃子端坐在上位,他的神色冷峻。
崔剛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種說不出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燒。
他的臉色依舊平靜,只是那眼神,卻跟平日里不同,變得更加銳利,他看向崔剛,那一刻,崔剛只覺得自己后背發寒,幾乎動彈不得。
“崔君,為我寫一份奏表。”
崔剛一愣,趕忙在周圍翻找了起來,找出了紙張和筆墨,畢恭畢敬的坐在了劉桃子的身邊。
“總共三件事。”
“第一希望廟堂能停發徭役,勿要再送人來此處送死。”
“第二希望廟堂能取締原先對戍邊民夫的管治制度,勿要分發給諸軍戶,由地方長官負責,設立相應的各級職務,統一管理。”
“第三,希望廟堂能效仿古代,在邊塞開軍屯,允許這些民夫在此處耕耘,放牧,解決錢糧危機。”
“崔君自行書寫就是,但是,勿要寫的廟堂看不懂。”
崔剛渾身一顫,他趕忙丟掉了手里的筆。
“將軍,您當下坐鎮邊塞,能統帥重兵,如此上奏,難免被誤以為懷有異志.”
“無礙,君且動筆。”
“將軍!此事非同小可,自古以來,手持重兵而坐鎮邊塞者,諸事不可不謹慎,將軍雖得大丞相厚愛,只是如此上書,定會引起警惕,便是不死,只怕也得被調離,請恕我不能從命。”
劉桃子再次緩緩看向了崔剛。
崔剛遲疑了下,“不如將這三件事寫給我父親,由他來上奏,他并非邊塞之將,況且大丞相對他也頗為重視,由他上奏,更加有利。”
劉桃子沉默了片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