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服軟了。
他不得不服軟,因為趙孝騫步步緊逼的手段,令他的壓力越來越大。
官家沒有喊打喊殺,他只是用一種鈍刀子割肉的方式,一步一步地逼他和政事堂表態。
當然,更令章惇擔心的是,他和政事堂正在消磨官家的耐心,誰都不知道官家的耐心何時耗盡,但可以肯定,當政事堂的李邵和洪韜被拿問,官家對政事堂動手時,說明官家的耐心已經不多了。
而官家召蘇轍進宮,以暢飲敘舊的名義聊到深夜,這件事成了壓垮章惇的最后一根稻草。
君臣之間鬧矛盾可以,爭吵可以,但若是逼得官家不得不做出重大的政治立場的改變,就說明事情已到了無法轉圜的地步。
這也是官家耐心耗盡的證明之一。
章惇不敢再跟官家對著干了,哪怕相權被削弱,哪怕監察權從政事堂徹底獨立出來,哪怕被天下官員戳脊梁骨,章惇也必須做出妥協,答應設立監察府。
再不答應的話,官家或許將元祐年間廢新復舊的戲碼重新上演一遍,這幾年新黨對舊黨下手何其重,若新黨被打落塵埃,舊黨的報復可想而知。
第二天的朝會。
章惇率先遞上了自己連夜寫的奏疏,并在朝會上堅決表示,臣與政事堂所有同僚愿遵官家之議,設立監察府,從此天下官員包括政事堂在內,皆受監察府監察。
設立監察府的同時,朝廷亦可在大宋各地道,州,府設立監察機構,監察官員不干預地方政事,但有監察參劾查糾官員的權力。
監察府則受皇城司所監察,皇城司直屬皇帝,地方上糾劾之事,可不經政事堂而直達天聽,言路渠道暢通無阻。
章惇的率先表態,令滿朝文武嘩然。
許多朝臣頓時對章惇投去憤恨的目光,一個個咬牙切齒地盯著章惇的背影。
唯有政事堂其他的宰相們,則神情灰暗消沉,卻也不反對章惇的表態。
顯然章惇在朝會前已與政事堂的同僚們聊過,章惇向他們剖析了利弊,揣度了趙孝騫的心思。
再拿出李邵和洪韜的例子告訴他們,如果政事堂再跟官家對抗下去,他們中的每一個人未嘗不是下一個李邵和洪韜。
做官能做到政事堂,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千年的老狐貍,章惇分析的利弊他們比誰都懂,對趙孝騫愈發敬畏的同時,也就默許了監察府的設立。
大慶殿上,當章惇和政事堂的宰相們紛紛表態后,殿內瞬間彌漫著一股低氣壓,群臣震驚,他們不理解為何政事堂跪得這么快。
官家明顯是分權的舉動,政事堂怎么可能會答應?
按照以往的慣例,任何事情只要政事堂和大多數臣子反對,皇帝也不得不妥協。
可這一次為何輪到政事堂妥協了?
沒人知道原因,只有一些高官默默冷笑。
這幾日皇城司拿問了多少朝臣,官家罷免了多少朝臣,你們以為那些人的罪名真的只是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
天真了啊!
趙孝騫身穿黃袍,坐在殿上,看著章惇躬身表態,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老家伙,朕還是喜歡你當初那桀驁不馴的樣子,你咋不恢復一下?
“朕聽說設立監察府一事,朝中諸公反對者不少,子厚先生和政事堂卻力排眾議支持朕的想法,殊為難得,不過……子厚先生可不要勉強自己啊。”趙孝騫悠悠地道。
“若是因為支持朕,而令子厚先生被天下官員唾罵,朕于心不忍,別人都罵你,不像朕,朕只會心疼先生……”
章惇咬了咬牙,都當皇帝了,還特么干這種得了便宜賣乖的事兒,幼不幼稚?
“監察府之設,實為國朝千秋萬代之功業,對朝廷對百姓有利無害,以前是臣沒轉過這道彎兒,這幾日臣痛定思痛,幾經熟慮,認為監察府之設,理應支持。”
“監察府立,則新政立,地方官員有了朝廷的監察,對百姓推行新政也有了約束,新政的解釋權,從此不再由地方官員說了算,保證了新政不被地方官員曲解,從而禍害百姓。”
“監察府之設,是為善政。”
殿內鴉雀無聲,文武百官只是眼神冷峻地盯著章惇的背影,我就靜靜看著你裝逼。
趙孝騫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深,章惇此刻的模樣,像極了愛而不得的女神投入富二代的懷抱,而他卻不得不努力擠出笑臉祝福。
很好,男人需要經歷事情才能成長,老男人也一樣。
現在的章惇大約明白了,跟皇帝對著干沒好處。
“既如此,那就定了吧。”趙孝騫淡淡地道:“政事堂,工部與度支司商議,即日在汴京御街選址,建造監察府。”
“監察府設三首官,監察大夫韓忠彥,監察左丞呂惠卿,監察右丞李清臣。”
“李清臣還在從真定府回京的路上,韓忠彥和呂惠卿主事,建造監察府事宜,由二位會同政事堂,工部和度支司一同督造。”
“所造之官署,建材用料必須夯實,雇工工錢必須到位,嚴禁拖欠,來往賬目必須清晰明了,若有貪墨者,嚴懲。”
事已成定局,群臣不得不躬身應是。
趙孝騫站了起來,道:“諸公做官,不能為了榮華富貴,做官的初心,請諸公多想想張載先生的‘橫渠四句’,這四句不要只當成口號喊一喊,多落實到實處,才不違初心。”
“做不到‘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就務實一點,‘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實實在在為百姓多謀福。”
“監察府之設,是好是壞你們各人清楚,心里有鬼的人才會激烈反對,反對的是朕分走了你們的權力,是朕讓你們處于被朝廷監察監管之下,你們無法謀私,無法貪墨,無法對百姓作威作福。”
“若是官員過得太舒服,那么百姓必然陷于苦難之中。只要百姓能過得好一點,朕不介意讓天下的官員過得不自在。言盡于此,諸公好自為之。”
說完趙孝騫宣布散朝,轉身回了后殿。
轉身的那一剎,趙孝騫的嘴角終于壓制不住上揚,笑得很開心。
已是夏末,天氣沒那么炎熱了。
趙孝騫坐在后苑的涼亭內,聽著山泉鳴澗,品著香茗,神情悠然。
前陣子關于設立監察府的博弈總算結束,趙孝騫完勝。
如今政事堂已選定了御街的一處地址,度支司撥出錢款,工部匠人如火如荼地建造監察府。
在趙孝騫的堅持下,群臣不得不接受了這個結果。
趙孝騫難得地輕松下來,今日竟有閑心來到延福宮的后苑,獨自坐在涼亭里品茶。
鄭春和泡茶的手法比較嫻熟,當初侍候趙煦時練就的。
趙孝騫端起茶盞,淺淺地啜了一口,然后點頭。
此刻他在思索另一件事,當初他造出了雪鹽,楚王府壟斷了買賣,趙煦也在其中分了一股,如此鹽鐵司才不敢吱聲。
幸好雪鹽這東西太昂貴,普通人家消費不起,只有權貴官員才有這個能力,所以沒有給天下的鹽業造成什么影響。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如今趙孝騫當了皇帝,看著雪鹽仍然處于壟斷和小眾的消費,總感覺心里不自在。
后世百姓家庭司空見慣的鹽,在大宋竟然成了稀罕物,平民百姓咋就不能享受享受。
在其位,謀其政,趙孝騫在考慮,要不要把雪鹽的價格降下來,交給鹽鐵司去經營,可以試試國家與個人合資的形式,他個人保留一股,其余的九股交給國家。
當然,價格肯定是要降很多的,降到與市面上百姓消費得起的粗鹽細鹽略高一點點,算是平民階層的高端產品,這樣百姓稍微多花一點點錢就能嘗到傳說中的雪鹽的味道,而國家也因此獲利甚多。
不過有點麻煩的是,楚王府的活爹可能不答應。
想了想,趙孝騫命人將趙顥請進宮。
半個時辰后,趙顥坐在后苑趙孝騫的面前,一臉悲憤激動。
“你到底是皇帝還是敗家子兒?老夫盼你登基即位,不求你為咱家謀財,可你不能把家里的好東西往外送吧?”
趙孝騫認真地道:“父王,嚴格說來,‘皇帝’和‘敗家子’這兩個職業,其實并不沖突……”
“啥?”趙顥愕然。
“您看啊,不管是好皇帝還是壞皇帝,花錢其實都很厲害的,這里治河,那里賑糧,開戰農耕,俸祿興商,樣樣都要花錢,皇帝沒錢可用時,可不就只能盯上咱自家的口袋了……”
趙顥怒道:“憑啥?送進宮的皇帝,潑出去的水,憑啥還跟自家伸手要錢?”
趙孝騫揉了揉鼻子,朕特么居然是潑出去的水?
感覺受到侮辱了……
“沒要錢,只要把雪鹽的買賣交給鹽鐵司,而且咱家還是能占一股……”趙孝騫解釋道。
趙顥冷哼:“以前咱家占的可是四股,現在變成一股,你難不成以為占了便宜?”
趙孝騫認真點頭:“是占了便宜。”
“給老夫一個完美的解釋。”
“父王難道不知‘薄利多銷’賺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