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春和才五十多歲,但在這個年代已經算是老者了。
趙孝騫看著他佝僂的身軀,神情微動。
打開宮門的竟然是他,趙孝騫是真沒想到。
在趙孝騫的印象里,鄭春和向來是個很謹小慎微的人,當然,或許有點貪財,但他對趙煦的忠心,恐怕放眼世上無人能及。
沒想到鄭春和居然能參與到這場奪門之戰里,讓趙孝騫以最小的代價拿下了宣德門。
“鄭內侍,你……”趙孝騫欲言又止。
鄭春和微笑道:“官家在世時,奴婢便知官家心情矛盾,尤其是駕崩前那些日子,他日夜都在煎熬中。”
“在官家的眼里,殿下是最合適的皇位繼承人選,無論哪方面都是。可惜殿下的宗親身份終究差了一籌……”
“官家臨終前其實都在遺憾,這些年官家與殿下嘔心瀝血打下的局面,若落于旁人之手,實不知將是何等的情勢。”
“大宋明明快要滅亡遼夏,換了個昏君上來,前人的一切都將付諸東流,官家很擔心死后無顏見列祖列宗……”
提起趙煦,鄭春和的眼淚又止不住了,垂頭道:“幸好,殿下不是迂腐愚忠之人,官家臨終前很多話不便說出口,但殿下這么做了,官家在九泉之下想必很欣慰的。”
趙孝騫嘆道:“我與官家的想法是一樣的,只是比他更強硬一些罷了。我親手打下的局面,不容許外人摘了果子。”
“看看官家那幾個兄弟,不夸張的說,沒一個比我強,所以,我當仁不讓了。”
鄭春和點頭:“殿下此舉,正是為大宋社稷千秋萬世計,列祖列宗亦不會怪你的。”
二人站在宮門前聊著,數萬燕云邊軍卻已沖進了宮中。
延福宮里的宦官宮女們這兩日可謂是擔足了心事,趙佶剛率軍進宮不久,才短短半日,結果宮門又被破了,這次進來的卻是燕云邊軍。
仿佛此時此刻天下有能力的人都盯上了這座皇宮,占領了它,才代表了勝利。
燕云邊軍沖入宮中,宮人們嚇得魂不附體,以為又像趙佶麾下那支兵馬一樣,對宮人動輒殺戮。
不過燕云邊軍進宮后,表現得倒是頗為文明,他們沒有殺戮搶掠,只是將所有的宮人召集到一起,集中看管起來,不允許他們走動。
除此以外,再也沒有任何無禮的舉動,相比之下,這些看起來驍勇暴躁的邊軍,竟比殿前司的兵馬強了不止一星半點。
僅僅只看兩支軍隊的表現,人們心里大約便能分辨得出誰是王師,誰是叛軍了,相差實在太明顯。
宮門外,趙孝騫拍了拍鄭春和的肩,道:“鄭內侍好生休養幾日,將來我的身邊還需要人,你考慮一下。”
鄭春和眼中升起了光亮,隨即躬身道:“殿下登基后,如若不棄,奴婢愿服侍殿下,直到奴婢老邁不堪以用。”
趙孝騫深深地道:“你的忠誠,是我最看重的,對故主如此,我這個新主只要善待你,想必你亦待我如待官家。”
“奴婢愧受殿下謬贊。”
一名將士匆匆跑來,稟道:“殿下,大軍已完全控制了延福宮,從宣德門到拱宸門,還有左右兩掖諸殿,皆已在我大軍掌控之中。”
趙孝騫嗯了一聲,道:“趙佶呢?”
“趙佶在大慶殿,他身邊的殿前司禁軍都投降或被拿下,唯有他一人仍在負隅頑抗,不肯投降,將士們準備沖進去拿下他。”
趙孝騫道:“不必沖進去,我要見見他。”
說罷趙孝騫朝鄭春和點點頭,然后邁步朝宮門走去。
一腳踏進延福宮,趙孝騫身形一頓。
以往進宮都是以臣子的身份,今日這一腳邁進去,他已是延福宮的主人了。
停頓瞬間,趙孝騫繼續前行。
在燕云邊軍的簇擁下,趙孝騫一步一步走到大慶殿前。
大殿已被將士們團團包圍,所有人站在殿外,平端燧發槍,槍口指著緊閉的殿門。
見趙孝騫到來,將士們收槍行禮,趙孝騫擺了擺手,問道:“殿內只有趙佶一人?”
“是,大勢已去,他身邊的人或逃或降了,只有他一人留在殿內。”
趙孝騫揚了揚下巴,道:“把門打開,我跟他單獨聊聊。”
身后的陳守站出來,道:“殿下三思,君子不立危墻,提防趙佶情急拼命,不如讓末將把他拎出來,綁結實了,也不耽誤殿下跟他聊天。”
趙孝騫一樂,抬腳踹了一下他的屁股,道:“你特么裝什么文化人,還學會拽詞兒了,‘君子不立危墻’這句話誰說的,出自哪里,你知道嗎?”
這下把陳守難住了,期期艾艾道:“末將跟王府李長史喝酒時,他說的,末將偷偷記了下來,打算以后跟殿下顯擺一下,但這話誰說的,出自哪里……李長史也沒說呀。”
趙孝騫大笑:“你啊,就不是讀書那塊料,還是乖乖回去舞刀弄棒去吧。”
然后趙孝騫朝緊閉的殿門示意了一下,道:“破門,我要進去。”
陳守見趙孝騫堅持,只好一揮手,麾下的禁軍將士們一齊用力,單薄的殿門很快被破開。
趙孝騫昂然而入,陳守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死也不肯讓趙孝騫獨自進殿。
趙孝騫也不趕他,自己是個很惜命的人,從來不會裝什么單刀赴會的英雄好漢,尤其是眼下的局面,可以說自己已是勝利者了,若是最后這一哆嗦的時候被人狗急跳墻害了命,那可就太冤枉了。
進入殿內,趙孝騫首先皺了皺眉。
百官上朝的大慶殿,是延福宮的正殿,原本莊重嚴肅的大殿內,此刻卻一片狼藉。
地上布滿了瓷器的碎片,被推倒摔碎的裝飾,就連那張龍椅也倒了下來,看起來就像被大軍洗劫過一般。
趙孝騫只是皺眉,身旁的陳守已是勃然大怒,在他的眼里,這張龍椅,這座大殿,乃至整個皇宮,如今都已屬于世子,趙佶竟敢這般破壞,簡直不能忍。
“混賬東西,安敢毀我世子之物!找死!”陳守怒罵道。
坐在御階上的趙佶毫無反應,趙孝騫仔細打量他,見此時的趙佶一臉灰敗,披頭散發,身上的皇帝冕服不知為何被扯成了破爛似的零碎,身上臉上臟兮兮的,抬頭卻露出詭異的笑。
一瞬間,趙孝騫腦海里浮起一個人的形象。
金老爺子書里的慕容復,那個一心復國,最終卻落得瘋癲的下場,此時此景,趙佶與慕容復何其相似。
人生如戲亦如夢。
沉沉嘆了口氣,趙孝騫緩緩道:“趙佶,你輸了,徹底輸了。”
趙佶赫然抬頭,瞇眼打量了半天,終于認出了趙孝騫,趙佶突然瘋狂了,指著趙孝騫道:“是你,趙孝騫,是你!都是你害的我!”
“你還我的皇位!還我九五之尊!我才是大宋皇帝,若不是你……”
說著趙佶跳了起來,像一頭看到紅布的瘋牛,不要命地朝趙孝騫沖來。
趙孝騫搖頭,默默退后一步。
身旁的陳守立馬上前一個飛踹,正中趙佶的胸口。
趙佶像斷線的風箏一樣倒飛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半晌沒動靜。
陳守不敢掉以輕心,上前搜索趙佶的身上,發現沒有暗藏兵器后,才對趙孝騫點了點頭。
趙孝騫上前兩步,冷漠地道:“趙佶,時也命也。你不是當皇帝的料,痛快認命吧,我還敬你是條漢子。”
趙佶喘著粗氣,眼中卻是掩飾不住的怨毒:“我本是名正言順的大宋皇帝,若不是你作梗,何至于有今日!趙孝騫,我落得今日下場,都是你害的。”
趙孝騫站在他面前,如神靈俯視蒼生般憐憫地看著他。
“當年河中府外峽谷的伏擊,是你先對我動的手,你忘了?”
“趙佶,你這樣的心境和胸襟,怎么當得了皇帝?稍不如你意便殺,大宋社稷若是交到你手上,那才是真正的悲劇,幸好不是你。”
趙佶咬牙道:“趙孝騫,你以為你當皇帝能好到哪里去?”
趙孝騫樂了:“我當不了皇帝?趙佶,我的本事天下皆知,當今大宋的局面是我親手打下的,你覺得我當不了皇帝?哈哈!”
趙佶頓時語滯,他知道趙孝騫說的是實話,一時竟無法反駁。
良久,趙佶突然道:“當你嘗到權力之巔的滋味后,心性自然跟現在不一樣,趙孝騫,那時的你,或許是個昏君,暴君,你一樣也會害了大宋天下。”
趙孝騫淡淡地道:“權力之巔的滋味,確實很妙,但我自問能守住靈臺清明,不會因權力而迷失。”
“如果有一天,當我發覺自己連續做了許多錯事,我就知道自己已經老邁糊涂,不能再坐在這個位子上了。”
“我這一生本來只打算做一條咸魚,只要初衷不變,那么未來舍棄得到的一切,也不會覺得可惜。因為……做咸魚才是我真正的夢想啊。”
“趙佶,這樣的心境,你到死都做不到。”
看著趙佶身上已經破碎不堪的皇帝冕服,趙孝騫眼里充滿了憐憫,搖頭道:“太渴望得到的東西,難免陷于執著,執著太深難免入魔,也更容易失去。”
抬頭看著面前不遠的皇帝龍椅,趙孝騫悠悠道:“若是不太執著,興許得到就比較容易,甚至,想失去都難。”
“趙佶,這樣的人生哲理,你到死也不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