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駕崩后,宮闈朝堂維持的短暫的平衡,今日被趙孝騫打破了。
趙孝騫打破的不僅是平衡,更把規則也打破了。
先帝的喪儀還沒結束,朝堂各方人馬蠢蠢欲動,新黨舊黨官員皆在觀察思考站隊的問題,不是端王就是簡王。
按照正常的規則程序,喪儀結束后,正式的朝議開始前,端王簡王各有支持者,他們為了己方陣營的利益也好,為了個人的官職晉升也好,正義一點的,或許也會為了大宋祖制禮法。
總之,兩位繼承人選各有支持者,這種平衡暫時不會打破,一直到太后和政事堂樞密院等諸多大佬商議出新君人選后,平衡才會打破直至消失。
可今日趙孝騫卻偏偏出人意料地把簡王廢了。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整個汴京朝堂的官員根本沒想到還能這么辦,今日這一舉動,不知破壞了多少人暗中的籌謀,攪亂了多少人暗藏的小心思。
這其中就包括了章惇。
趙佶眼里的大快人心事,在章惇眼里卻是晴天霹靂。
立場不同,心情自然也就不同。
簡王趙似,是章惇無奈的選擇,但同時也是唯一的選擇。
先帝趙煦有五位弟弟,除了申王目盲不予考慮外,另外還有四個。
其中趙佶和趙似是最合適的人選,剩下的兩個非嫡又非長,于禮不合,朝臣們的目光根本沒在這二人身上停留過。
現在趙似基本已被趙孝騫廢了,對章惇來說,這簡直是噩耗。
趙似已無資格爭奪皇位,剩下的僅有趙佶,完全沒懸念了。
而趙佶登基的后果,章惇比誰都清楚。
他這個宰相是肯定會被罷黜的,而他推行多年的新政,恐怕也不會有好結果。
官家駕崩,人亡政息,自古以來莫不如是。
章惇這個新黨領袖冒然評價趙佶輕佻,趙佶對新黨的印象能好到哪里去?
本來新政在朝野間的爭議就很大,這些年舊黨被章惇打壓得抬不起頭,朝中已是新黨一家獨大。
趙佶即位后,怎么允許這種現狀繼續發展下去?為了維持朝局平衡,趙佶定然也會改變策略,打壓新黨,扶持舊黨。
今日趙孝騫廢了簡王,表面上看是解決私仇,可實際上,趙孝騫今日卻斷了章惇的后路。
章惇已沒有選擇了,前方已是絕境,只能認命地接受命運的安排,等趙佶即位后罷黜他的宰相,然后黯然離開汴京,回故鄉養老,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別的解決辦法了。
當然,章惇也可以選擇向趙佶低頭認錯,迅速調整立場,改換陣營。
但這樣的事,以章惇耿直的性格根本做不出來。
眼看趙佶要得勢了,作為宰相的他,這時候識時務地去舔人家的溝子,說出去簡直貽笑千年,史書上若給他留個“舔溝宰相”的美名,他的棺材板都要在地里震動一千年。
章惇心眼不大,嫉惡如仇,這樣的人特別在意尊嚴,就算錯了,也決然不會回頭,咬著牙都要一錯到底。
無神地坐在堂內,章惇滿面苦澀,黯然長嘆。
“趙子安,你可真是……把老夫推到了懸崖邊啊!”章惇喃喃嘆道。
當然,章惇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他知道事情的始末。
起因是趙似泄憤,指使人對楚王府縱火,可他招惹錯了對象,趙孝騫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皇城司很快查出了真兇,然后趙孝騫今日找上門了。
說來確實是簡王理虧,趙孝騫堂堂正正上門報仇,似乎沒什么錯,唯一過分的是,趙孝騫的報復手段有點過了,打斷人家的雙腿,裝進囚車游街,還大肆對汴京百姓散播簡王的惡行。
表面上看,事情就是如此簡單。
但章惇終究是老狐貍,而趙孝騫,也不是什么陽光開朗大男孩,這小子同樣陰著呢,所以對于趙孝騫今日的舉動,章惇不得不往深處想。
只是報私仇,似乎不必弄到如此嚴重,尤其是搞得轟轟烈烈,滿城皆知,這明顯就是為了搞臭趙似。
章惇想著想著,漸漸有些明悟了。
所以,趙孝騫這小子今日根本不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清除。
把皇位的爭奪者之一清除出去,最后還剩下一個趙佶,沒有懸念了。
章惇眼睛瞇了起來,趙孝騫真打算如此不遺余力地支持趙佶?
怎么感覺哪里不對……
良久,章惇終于肯定地點頭。
確實不對,以趙孝騫的性格,斷然不會如此殷勤地為趙佶清除對手,這小子莫看年輕,其實心性跟那些老謀深算的老狐貍一樣,輕易不會如此直白地表態的。
所以,趙孝騫究竟為了什么?他為何突然出手把簡王廢了?
章惇陷入了沉思,久久不得其解。
突然,他的腦子里一道靈光閃過。
章惇想起了數日前與趙孝騫在延福宮的幾句對話。
當時趙孝騫似笑非笑地問他,“我若也有爭位之意,章相公認為我勝算幾何?”
這句話章惇至今記得,但在當時,章惇只是笑了笑,沒做任何回應,因為他根本將這句話當成了一時興起的玩笑,畢竟趙孝騫的宗親身份是一道天塹,沒有合理合法的身份,怎么可能爭奪皇位?
可現在,結合趙孝騫今日的舉動,章惇終于犯起了嘀咕。
“難不成他真打算爭位?這……這怎么可能?官家兄弟尚在,怎么也輪不到宗親呀。”章惇皺眉喃喃道。
思路紛亂,來回躊躇。
接著章惇腦海里又閃過一道靈光。
話說回來,若是趙孝騫真有此打算,作為宰相的他,本來已面臨絕境,如今豈不是又多了一個選擇?
而且,這個選擇似乎很不錯,嗯,非常不錯。
盡管有些犯忌,可章惇腦海里終究克制不住地冒出這個念頭,越來越清晰明了,他眼睛里的光芒也越來越亮。
跟那個不成器的簡王比起來,支持趙孝騫簡直是賢臣幸遇明主,無論從哪方面來說,趙孝騫都比那個簡王強了不知多少倍。
說起來有點瘋狂,可……事在人為,若是趙孝騫真打算爭一爭,想必他也做了不少準備,再加上章惇這個宰相以及以他為領袖的新黨……
好像……有搞頭!?
章惇的呼吸禁不住急促起來,手心不覺滲出了一層汗,這是人在極度緊張時的生理表現。
見慣了大風大浪的章相公,想到這個不可能的可能,也克制不住地緊張起來,并且好像還有點……興奮?
現在還有太多的問題不能確認。
首先要確認趙孝騫到底有沒有爭皇位的意思,其次,章惇更要知道趙孝騫的底牌和籌碼。
如果他的籌碼不夠多,那么,對不起了,章惇寧愿將來被罷相,被貶謫出京,也不可能站在趙孝騫的陣營里。
畢竟貶謫還能保命,這種大事上站錯了隊,可就要命了。
一名下人匆匆趕來,朝章惇行禮。
“稟老爺,宮里禮部來人了,一個時辰后,宮里的喪儀需要您到場。”
章惇闔目沉穩地點頭:“老夫知道了,這就更衣進宮。”
更換了一身干凈的官服,外面又罩上了白色的麻孝,章惇出了府邸正要上馬車,迎面卻見到一名御史臺的官員。
官員名叫李勝,是諫議大夫,殿中侍御史。
李勝似乎早已等候在章惇的府邸門外,就等著章惇出門,見到章惇后,李勝急忙上前行禮。
“拜見章相公。”
章惇含笑回禮招呼:“喪儀又需要咱們到場,李御史也進宮嗎?”
李勝點頭:“是的,禮部來人告之了,不過下官還有件事要稟報章相公。”
“雖是大行皇帝喪儀期間,但朝政國事不可廢,有事你盡管說。”
李勝露出憤慨之色,道:“下官今日聽說,成王趙孝騫到簡王府門前啟釁,并指使王府禁軍打斷了簡王似的雙腿,還把他裝進囚車游街,大肆宣揚簡王的惡行。”
“章相公,此舉已令朝野嘩然震驚,成王行事如此跋扈,對待宗親子弟的手段如此狠辣過分,令皇室天家聲名蒙羞,此事不可不究。”
章惇聞言一怔,接著表情越來越漠然。
趙似已被廢,而且永遠不可能有爭奪皇位的資格了,在章惇的心里,趙似已是一顆棄子。
他怎么可能會為了一顆棄子出頭?而且還要為了他跟趙孝騫再次結怨,再蠢的人都干不出這事兒。
再說,簡王又是什么好東西?若不是他先動的手,怎么可能得到如此惡報?
不管別人如何議論今日這事兒,反正章惇已打定了主意,決定裝聾作啞。
大行皇帝的喪儀都沒結束呢,別鬧了,不如大事化小。
再望向李勝,章惇更覺得眼前這貨簡直就是愚蠢,完全看不清形勢。
現在新君未立,正是朝堂的權力真空期,大家都沉住氣安靜地觀望風向,就你這貨急著跳出來,參這個,究那個。
現在是特么刷存在感,表現你正直不阿的時候嗎?
哪怕趙孝騫沒有爭位之意,他的分量也不是你這種貨色能招惹的,人家動動小拇指就把簡王收拾了,再收拾你這個小小的御史,還不是十拿九穩。
于是章惇捋須呵呵一笑:“李御史心憂社稷,秉性正直,殊為難得,至于你說的事,不如查清楚了再議,事分輕重緩急,如今什么事都不如大行皇帝的喪儀重要,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