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為止,趙孝騫都沒對皇位有過任何幻想。
不是矯情,而是真心覺得皇帝不好當,既累也不討好,各種制衡,各種勾心斗角,在這種極端復雜的條件下,還要帶領朝臣將國家往前推。
好玩嗎?
對別人來說,或許是天地共主,無上尊貴,可對一個活了兩輩子都只想當條咸魚的人來說,皇帝這個職業簡直比牛馬還不如。
當然,也可以當昏君,像明朝的萬歷一樣幾十年不上朝,只要臉皮厚,挨得了罵,沒什么大不了。
但趙孝騫的內心還是很抗拒,如果有別的選擇,在能保證自己和家人安全富貴的前提下,他肯定毫不猶豫退而求次。
未來的事,并不是急著做決定。
眼下最迫切的事,還是如何活下去。
第二天清晨,將士們點卯之后,便在將領的帶領下各自分開操練。
趙孝騫滿身披掛,騎上汗血馬,在大營內來回巡梭,檢閱將士們操練的狀態。
如今戰事雖休,但軍中的操練不會停下,而且是每日必操,風雨無阻。
這是作為軍人的最基本的規矩,若連這個都無法遵守,那么宋軍與那些扛著鋤頭的老農有何區別?更何況這支還是大宋最精銳的兵馬。
趙孝騫騎馬巡視檢閱,每個操練的方陣前都會停下,靜靜地觀察一會兒,然后叫來武將問話,從將士的兵員素質,到操練的具體內容,事無巨細都要過問。
不知為何,昨夜全軍將士吃了一頓肉后,今日將領們發現麾下將士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在趙孝騫騎馬巡視時,他們表現得尤為賣力。
無論冷兵器演武,還是射擊練習,方陣練習等等,都表現出山崩地裂般的氣勢,再尋常不過的日常操練,今日竟如同戰場殺敵一般,校場上升騰起陣陣煙塵,令人生畏。
大約真是主心骨回來了,將士們的精氣神也回來了。
巡視了一圈,趙孝騫對將士們的表現頗為滿意,離開大營這么久,他仍能從將士們的表現中感受到那種剛毅堅韌的軍魂,絲毫不曾改變過。
唯獨來到大營西面的折可適所部時,趙孝騫下馬皺起了眉。
倒不是將士們的表現不好,事實上他們的每個動作,每次走位都很標準,無可挑剔,令他皺眉的是折可適。
折可適的脾氣暴躁,這一點趙孝騫早就知道,他也知道這貨唯獨不敢在他面前犯渾,再大的脾氣都給我憋著。
現在看折可適操練麾下將士,一手拎著鞭子,嘴里罵罵咧咧,任何一絲吹毛求疵的毛病,都會引得折可適一頓鞭子抽去,將士們不敢還手,不敢反抗,抽得后背都現出了血痕仍一聲不吭。
趙孝騫有點不滿。
打罵將士這種事,他其實并不反對,有的兵太笨,打幾下或許能幫助他變聰明點兒。
但折可適這種做法未免過分了,這都不拿自己麾下部將當人了,農戶家的牲口都舍不得如此對待,他怎么忍心的。
站在方陣前靜靜地看了許久,趙孝騫淡淡地道:“陳守,去叫折可適過來,我在北邊百步外的草垛后等他。”
說著趙孝騫率先邁步離去。
沒過多久,折可適一臉茫然地走過來,手里還拎著鞭子,鞭子上隱隱可見未干的血跡。
“殿下,有啥事直說不就是了,為何偷偷摸摸把末將叫到這兒來?”折可適一邊說,一邊四下環視。
趙孝騫好整以暇地指了指四周,道:“發現沒?這附近沒人,咱們站在草垛后,將士們看不到。”
折可適滿頭霧水:“那又如何?”
趙孝騫示意他把手里的鞭子遞過來,握在手里掂了一下,道:“當著將士們的面,我不能丟了你的面子,不然以后你沒臉帶兵了。”
“這里很合適,合適我抽你,乖,轉過身去,把屁股撅起來……”趙孝騫和顏悅色道。
折可適這時才明白趙孝騫要做什么,而且也明白他為何要這么做,于是臉色一變,急忙道:“殿下,我錯了,以后我一定愛兵如子,絕不打罵部將,您饒我這一遭。”
趙孝騫嘆了口氣,道:“你這樣一說,更要挨抽了,明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卻偏要知錯犯錯,將士們都是爹生娘養的,憑啥被你白白糟踐?”
“還是說你這兩年立的功勞太多,人已經開始飄了,不拿袍澤部將當人了?”
折可適急忙道:“末將沒飄,我天生脾氣不好,當年在西北軍中時,我也是這副德行……”
趙孝騫點頭:“好,我相信你沒飄,但你下手太重,必須要懲戒,今日我親自抽你一頓鞭子,有理有據,你服是不服?”
折可適嘆了口氣,道:“末將心服口服,保證日后再也不犯。”
趙孝騫冷著臉道:“好,轉過身去,你也嘗嘗被抽的滋味兒,想必以后能與麾下袍澤共情了。”
折可適二話不說,乖乖地轉身。
剛轉過身,便聽一道尖利的呼嘯聲,接著后背一麻,最后強烈的痛覺才傳到他的腦中。
折可適倒也不愧是西北漢子,明明痛得厲害,卻咬緊了牙關,死都不吭一聲。
趙孝騫下手毫不留情,一記又一記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后背上,直到抽了整整十鞭,折可適后背的衣裳已破,滲出了血跡,趙孝騫才停手。
“十鞭,小小懲戒,日后你自警醒,再對麾下袍澤部將動手時,想想此刻的下場。”趙孝騫冷冷地道,順手將鞭子扔在地上。
折可適臉色有些蒼白,轉身朝趙孝騫躬身抱拳,咬牙忍痛在原地活動了一番。
趙孝騫盯著他,淡淡地道:“恨不恨我?”
折可適搖頭:“不恨,真心話,末將只服殿下,就算殿下抹了我的脖子,我也相信是為了我好。再說今日本就是我不占道理,這頓抽活該。”
趙孝騫點頭:“好,是條漢子,犯了錯就改,以后還是我的好兄弟。”
揮了揮手,趙孝騫不客氣地道:“繼續操練將士,滾吧。”
折可適咧嘴一笑,沒事人似的跑遠。
跑到麾下方陣前,一名部將迎了上來,見折可適臉色有些蒼白,于是好奇問道:“剛才殿下叫將軍過去說了啥?將軍為何這般模樣?”
折可適環眼一瞪:“要你多事!殿下單獨召我,自然是有機密大事囑咐,全軍上下誰不知道,我折某人是殿下唯一信任的心腹愛將。”
部將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不經意地一瞥,發現折可適后背破爛的衣裳,以及隱隱可見的血跡,不由驚呼道:“將軍,你的后背……”
折可適老臉一熱,不著痕跡地側了一下身子,怒道:“后背咋了?剛才走路不小心,仰面栽倒,后背被地面擦破了點皮,怎么?走路摔跤犯王法嗎?”
“完全不犯王法,將軍喜歡的話,盡可多摔幾次……”部將笑嘻嘻地道。
折可適眉梢一挑:“直娘賊,敢這么跟老子說話,老子抽……”
話沒說完,折可適不知想起了什么,臉色不由一滯。卻再也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后背的傷仍在火辣辣地痛,現在折可適是真長教訓了,再也不敢動輒打罵麾下部將。
一陣風吹來,帶著漫天的黃塵,折可適張嘴猝不及防吃了一口的沙礫,原本不爽的心情頓時變得更不爽了。
望向黃塵吹來的方向,正是東面一塊校場,那里正喊殺聲震天,將士們的身影在黃塵中若隱若現。
折可適兩眼一瞇,揚了揚下巴道:“那塊是哪位將領帶的兵?”
部將踮腳仔細看了看方陣旁的旌旗,辨認半晌才道:“將軍,那是鐘承指揮使麾下將士在操練,就是那個樞密院直接調任過來的鐘承。”
折可適一怔,接著嘿嘿獰笑起來:“原來是姓鐘的,老子正好心里一股邪火發不出去,就你了。”
壓低了聲音,折可適吩咐道:“你點麾下一百兄弟,帶上火器,將草靶悄悄立在鐘承的身后……快去!”
一炷香時辰后,部將回來,朝他點點頭,示意一切已安排好。
折可適揮手,身后待命的一百將士抄起早已裝彈完畢的燧發槍,安靜地壓了上去,距離草靶一百步時才停下。
折可適盯著草靶后方背對著自己的鐘承,嘴角的獰笑更深了。
“狗雜碎,仗著樞密院撐腰,以為別人不敢動你是吧?連我家郡王殿下都敢謀害,今日容不得你……”
喃喃過后,折可適劈手奪過一桿燧發槍,朝鐘承的后背瞄準,端槍的手非常穩定,一動不動地瞄了許久,嘴里突然大喝道:“全軍聽令,預備——!”
一百將士渾然不覺,非常規矩地瞄準了草靶,唯獨折可適的準星,卻對準了鐘承。
殺意凝現,電光火石!
“放——!”折可適暴喝,手指順勢扣下了扳機。
轟的一陣巨響,草靶應聲中彈,鐘承卻只覺得肩頭一涼,剛開始并無痛覺,只是有點麻麻的,但很快痛覺便清晰地傳到腦海中。
鐘承大驚,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肩頭,赫然發現竟是滿手鮮血。
“鐘指揮使中槍了!”不知是誰大吼一聲。
附近方陣的將士頓時亂了套,紛紛圍了上來。
鐘承神情驚懼地轉身,正好看到百步之外,折可適一臉遺憾地收起槍,仿佛自罰似的,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鐘承頓時心神俱裂,瞋目裂眥。
是他!
他怎么敢的!
昨夜篝火晚會時,折可適在他耳邊陰惻惻說過的話,此刻全都回憶起來。
這支軍隊的人全特么是瘋子!
他是真敢對自己下手啊!剛才自己竟毫不知情地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若不是折可適槍法稍微偏了準頭,但凡多移一寸,鐘承就不止是肩膀中彈那么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