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接到汴京樞密院的調任文書開始,燕云駐軍的將領之中便彌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氣氛。
除了許將,諸將皆是武夫,這些年在軍中雖然官職不小,最小也是個都指揮使,手下至少統領了上千人馬。
可大宋武將的地位和待遇,大家心里都清楚。
直到如今,武將們的地位才有了顯著的提高。
從什么時候開始提高的呢?
大約便是從宋夏之戰開始吧,趙孝騫領五千龍衛營將士深入西夏腹地,攻城掠地,立下赫赫戰功。
打下西夏都城,小梁太后莫名暴斃,逼得西夏不得不簽下求和盟約,這也是大宋立國以來,簽過的最占便宜的盟約。
后來,在趙孝騫一力堅持下,朝廷推行的新法里,加上了一項“兵役法”,明令了朝廷對軍隊的賞功罰過,顯著提高了大宋軍隊武夫的地位和待遇。
大宋的武將們,漸漸不再被文人鄙夷,不再以當兵為恥。
這兩年在趙孝騫的帶領下,宋軍連連得勝,更是為大宋開拓偌大的地盤,連燕云十六州都收復了。
武將們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何時起,他們走在街上,竟能感受到文人和百姓們充滿敬意的目光了,甚至有人主動給他們行禮,為他們遞上一碗溫水。
那種迎接英雄般的目光,在多年前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
這些待遇,是誰給他們的?
大宋別的軍隊不敢說,但在燕云這十萬駐軍里,上到許將種建中宗澤,下到普通的小兵,都很清楚是誰給了他們這一切。
如今軍中已漸漸開始約束將士們無秩序地搶掠錢財了,可軍中的將士們仍然沒有絲毫怨言。
有些東西帶來的成就和滿足,是真的無法用錢財來替代的。
在許多樸實的將士們心里,就憑著文人和百姓們對他們投來的充滿敬意的目光,已值得他們為大宋百姓赴湯蹈火。
別懷疑,在古代的樸實民風里,有大把的人就樂意這樣,什么都不圖,就圖一個滿足感。
越是貧困的人,利益反而越不能代表一切。
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十萬將士駐軍析津府城外大營枕戈待旦,只等趙孝騫一聲令下,將士們拔營起寨,繼續北伐遼國,直到將遼國徹底滅亡,實現大宋的一統。
多么美好的一幅藍圖,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官家和朝廷起了猜忌之心,這個事實令種建中宗澤等將領心中憋了一口惡氣,想發都發不出來。
雖說眾人對朝堂政治不怎么感興趣,但不感興趣不代表是小白,朝廷派來這三十余名將領究竟是來干啥的,他們比誰都清楚。
可以想象未來的燕云駐軍里,內斗即將開始,各種爭權奪利,各種派系山頭,各種分化離間等等,總之,隨著這幾十名將領的到來,軍中必然是一番烏煙瘴氣。
大好的遠景與理想,將士們建功立業的愿望,全都泡湯了。
越想越是不忿,在等待三十名將領到來的無聊時候,折可適突然開口,盡管壓低了聲音,但聲音卻還是傳到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
“要不咱們制造一場禍事吧,這幫家伙走在半路上,興許從天而降一塊巨石,把他們全砸死了呢……”
話是對旁邊的張嶸說的,張嶸性格有點油滑,但也是個不怕事的主兒,聞言立馬道:“干這事兒我熟,提前安排布局,便可做得天衣無縫,我手下有一群心狠手辣的殺才,正適合干這事兒……”
咂了咂嘴,張嶸非常熱心地補充折可適的計劃:“種將軍或是宗將軍出一份調令,讓這幾十人出營路過某處峽谷,峽谷上方準備好巨石,只待他們通過便萬石齊下,嘖!人馬都砸成肉醬……”
“然后咱們把鍋扔給遼狗,就說是遼狗密謀加害,朝廷派多少人下來查都查不出結果,正好咱們可以用這個理由北伐遼國,血債必須血償,攻下遼國五個城池不過分吧?立功的機會這不又來了嗎……”
折可適兩眼大亮:“兄高才大智!我看行,可以試一試。”
聽著身后一對臥龍鳳雛的密議,站在前方的許將臉頰一陣陣抽搐,你們特么的是不是當老夫不存在呢?
如此無法無天的密謀,就這么當著老夫的面光明磊落地說出來了?
老夫難不成又要裝耳聾?
種建中和宗澤也是一臉黑線,尷尬得腳趾摳地,滿面歉意地看著許將。
對不起,獻丑了!
猛然扭頭,種建中惡狠狠地瞪著二人,怒斥道:“閉嘴!倆殺才!殿下雖不在,本將照樣治得住你們,再敢多說一句,立馬二十軍棍不饒!”
二人悻悻住嘴,但眼神依然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顯然他們并沒有放棄如此完美的犯罪計劃……
又等了半個時辰,前方道路盡頭突然出現一支騎隊,騎隊人人皆披戴甲胄,看起來英武不凡,正朝大營方向飛馳而來。
許將眉頭一蹙,沉聲道:“來了。”
眾人望向前方,臉上的表情各異,總的來說都充滿了不善。
騎隊來得很快,片刻后便已到了眾將面前。
勒馬,落地,動作一氣呵成,這群武將經過長久的訓練,個人的身手都很不錯。
為首的鐘承大步上前,其余的將領緊跟其后,走到許將面前,鐘承率先抱拳行禮。
“末將拜見許副使,種將軍,宗將軍。奉樞密院之命,末將等入燕云駐軍任職,這是我等的任命文書,請三位過目交接。”
許將露出虛假的微笑,接過任命文書,隨意掃了一眼,含笑道:“樞密院親自指派委任,想必諸位定有驚世之才,老夫等拭目以待,盼諸位將軍為大宋社稷立下新功。”
鐘承等人臉色微變。
許將這番話似軟實硬,看似捧高了他們,實則把他們架在上面了,含蓄地告訴他們,想要統領燕云駐軍,你們最好拿真本事說話,不然別怪下面的將士不服你們。
身后的種建中和宗澤嘴角輕輕一扯,互相交換了一記眼神。
狀元公不愧是狀元公,聽聽人家這綿里藏針的語言藝術,武將們一輩子都學不了這本事。
接著種建中和宗澤也含笑與鐘承等人見禮,鐘承等人不敢輕慢,以部將之禮拜見。
從官職上說,在趙孝騫的刻意提拔下,種建中和宗澤經歷幾場大戰后,已被提拔為廂都指揮使,各自還掛著節度使觀察使等官銜,已然算是朝中大員了。
燕云駐軍之中,除了趙孝騫和許將這兩位實權經略安撫正副使,便屬種建中和宗澤官銜最大,算是軍中的第三四號人物,可節制軍中諸將。
所以鐘承等三十余將領來到燕云駐軍,理論上算是種建中宗澤的麾下部將。
當然,理論歸理論,眾人都很清楚這三十余名將領的來歷和目的,人家是有官家和樞密院為后臺的,縱是對朝廷的安排不滿,眾人也不會往死里得罪他們,表面上的客氣還是要維持的。
于是許將種建中宗澤三人笑呵呵地與鐘承等人寒暄了一番,無非關心一下他們路上辛不辛苦,身體累不累,吃飯準不準時,為了革命可要保重身體等等廢話。
聊得差不多了,種建中扭頭朝折可適等人冷冷道:“新袍澤遠道而來,爾等還不上前見禮結識。”
折可適等人哼了一聲,上前潦草地抱了抱拳,就算是見禮過了。
眾將的表情和現場的氣氛,鐘承等人都能明顯感覺到不適,但還是強笑著一一見禮。
然而鐘承的心卻漸漸下沉。
入燕云駐軍任職,分化離間這支軍隊,此刻看來比他想象中更艱難。
從燕云諸將的表情能看出來,他們對自己等人的到來是頗為抗拒的,甚至有些人都毫不掩飾地露出濃濃的戒備敵對之色。
趙孝騫統率的這支兵馬,這幾年真的已將他們經營成了一塊鐵板,未來要完成官家的囑托密令,恐怕不會太容易,能不被排擠出去就謝天謝地了。
哪怕是官家親自任命的副使許將,從他不咸不淡的表情都能看出,他其實也并不歡迎他們。
可許將明明是官家留在軍中的耳目眼線啊,怎么也這樣?
趙孝騫究竟有什么魔力,竟給這么多將領洗了腦?
正思忖間,便聽許將沉聲道:“既然是樞密院所遣,那么一切便按規矩來吧,即日起,爾等便入軍中,先任都指揮使,每人麾下可統兵千人,之后視戰功升降,諸位沒意見吧?”
鐘承等人紛紛抱拳行禮,齊聲道:“末將愿聽許副使調遣。”
大宋軍制,殿前禁軍馬步軍指揮使原則上統兵五百,但京城禁軍指揮使下放地方,可酌情增加麾下兵員人數。
另外許將接到的樞密院任命文書里也明確說了,鐘承等人可分別統兵千人,樞密院的軍令許將不敢違抗,于是只好捏著鼻子認了。
三十余名將領,每人統兵千人,三十人便是三萬兵馬。
對燕云十萬駐軍來說,這三萬兵馬劃歸鐘承等人麾下,官家和樞密院分化燕云駐軍的首要目的便算達到了。
未來燕云駐軍將走向何方,許將和種建中宗澤都不知道,他們只能將目光投向南面真定城方向。
遼國未滅,內憂已生,亂象即現,前路崎嶇難行,但愿郡王殿下能夠重回軍帳,再掌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