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此,不必太當真。
所以有句老話說得好,“難得糊涂”。
這四個字,沒有一定的年齡和閱歷,大約是不會明白其中精髓的。
“糊涂”可以省掉人生里的許多麻煩,也能解決人生里的很多問題。
不知道,或是裝作不知道,這件事對我就沒影響。
趙孝騫只希望趙煦的人生已經達到了這個境界,有些事情裝裝糊涂就過去了,非要死揪著不放,最終的結果只能是多一個非常難纏的敵人。
沒錯,“敵人”指的就是趙孝騫。
直到現在,對趙煦的謀算和手段,趙孝騫都一直保持防守狀態。
不是不能,而是給自己的良心,以及曾經的感情一個沒有遺憾的交代。
盡管形勢已不容樂觀,但他的心里仍然緊守著一道底線。
趙煦活著,趙孝騫絕對不反。
趙煦若死,這大宋天下他便再無任何顧慮,下一任的大宋皇帝是誰,趙孝騫并不關心,更不存在所謂的忠誠。
跟剛才哀慟悲痛的氣氛不一樣,此刻的北廂房里充滿了歡聲笑語,剛剛奄奄一息的趙孝騫原地滿血復活,跟妻妾們有說有笑,怎么看都是一幅完美的幸福畫面。
與眾女說笑時,旁邊的陳守忍不住問道:“世子,這三十余名將領是禍害,若真讓他們進入軍中,分化瓦解世子在軍中的威望,終究不是好事,世子難道不阻止一下嗎?”
趙孝騫笑容漸斂,淡淡地道:“不用擔心,他們進了軍中翻不了天,我對自己的部將有信心。”
“再說,他們是官家委任的,我也不能公開違抗官家的旨意,且讓他們為所欲為吧,很快他們就知道,本不應屬于他們的權力,遲早會受到反噬。”
“而且……”趙孝騫的語氣突然低沉下來,目光深邃地望向屋外:“而且,汴京快發生變故了,大變之下,燕云駐軍也將受影響,兵權最終落在誰手里,還說不準呢。”
狄瑩眾女一驚:“汴京會發生變故?”
趙孝騫板著臉道:“軍國大事,老娘們兒亂插什么嘴,趕緊忘掉。”
遼國上京,深夜。
本應是夜深人靜之時,遼宮卻一片慌亂。
從入夜時分開始,便有許多太醫匆匆被召進宮,一個多時辰后,又有許多遼臣匆匆趕進宮內。
宮中的禁軍戒備前所未有地森嚴,久不調動的皮室軍將士此時也是披戴甲胄,全副武裝,緊守宮闈各處,嚴厲盤查進出人等。
遼帝寢宮內,耶律延禧和數十名遼臣跪在床榻前,人人皆是一臉悲戚哀傷的表情,耶律延禧更是跪地大哭不止。
床榻上躺著耶律洪基,這位在位四十余年的遼國皇帝,今夜他的生命終將走到盡頭。
此時的耶律洪基意識已模糊,眼神渙散地盯著頭頂的房梁,渾濁的眼中光彩漸漸暗淡,胸膛也只是微微起伏,顯然人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耶律延禧跪在床榻前,哭得最傷心,至少外人看不出任何表演的痕跡。
跟趙孝騫裝病不同,耶律洪基是真快死了。
真實歷史上的耶律洪基原本還有幾年陽壽的,然而趙孝騫的出現,終究改變了歷史了軌跡。
也許是遼國無法挽扶的傾頹之勢,也許是這兩年遼國軍事上的處處失利,最后甚至失去了燕云十六州這個重要的戰略之地,也許是面對遼國種種爛到根子上的弊病無能為力……
總之,耶律洪基已心灰意冷,而心中積壓的郁抑憂心之情太久太重,耶律洪基終究提前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聽著周圍的嚎啕哭聲,耶律洪基突然皺了皺眉,他只覺得刺耳,然而奇怪的是,不知為何,此刻的他意識突然清醒了,身體也仿佛恢復了力氣,他甚至有點饑餓的感覺,想進膳食。
睜開眼睛,耶律洪基神奇地坐了起來,皺眉指著殿內哭喪的遼臣,不耐煩地令宮人將他們趕出去,只留下耶律延禧一人。
耶律延禧見他突然變得生龍活虎,表情頓時閃過幾分復雜驚愕之色,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失望,但演技卻還是在線的。
三兩步撲到耶律洪基床榻前,耶律延禧激動地道:“陛下病愈了?”
耶律洪基也不知自己的身體是怎么回事,反正現在只覺得精神煥發,且渾身有勁。
本應高興的一件事,然而想到漢人傳說中的“回光返照”,耶律洪基頓時心中一沉,神色不甘卻又無奈地嘆了口氣,表情漸漸悲慟起來。
“好孫兒,莫說了,朕有事囑咐你。”耶律洪基道。
耶律延禧垂頭:“孫兒恭聆圣訓。”
耶律洪基閉了閉眼,隨即睜開,目光已變得清澈無波。
“朕大限將至,宮中現在便可舉喪了,喪事不宜鋪張,勿勞民傷財,徒耗民脂……”
耶律延禧泣道:“陛下不可自晦,您明明已大好了。”
“閉嘴,聽朕說!”耶律洪基怒道:“朕死后,你馬上登基即位,穩定朝局,盡量用溫和的手段削去那些老舊之臣的權力,多提拔一些年輕有為的臣子上來輔佐。”
“大遼已非昔日強盛,國中積弊甚深,難以根除,朕很慚愧,留給你這樣一座千瘡百孔的江山……朕死后,你當勵精圖治,多任用一些漢臣,輔佐你效法宋國,變法圖強,推行新政。”
“對外從此保持守勢,不可輕易對宋國啟釁,韜光養晦以謀自強,想想這百年來,宋國是如何對咱們大遼忍氣吞聲的,你也宋國那般忍氣吞聲,孫兒莫覺得委屈,凡事以謀國為先,懂得隱忍方可至強至遠。”
耶律洪基說得有些口干,可他卻仍爭分奪秒,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
耶律延禧只是垂頭低泣,也不知他此刻到底有沒有認真在聽,或者說,他想的完全是另一件事,這老家伙怎么還不死,耽誤朕登基的吉時……
耶律洪基說了許多話,氣息又漸漸開始不穩了,臉色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宋國的趙孝騫,對我大遼是心腹大患,你登基以后,無論用任何方法,都要除掉他,趙孝騫若死,大遼可徐徐圖強,宋國也不足為慮,他們的火器秘方是絕密,但總有一天我們大遼會知道這個秘密。”
“說到底,我大遼怕的其實不是宋國的火器,而是人,被宋國奉為英雄的人,幸好……宋國重文輕武的毛病一直沒改掉,趙孝騫縱與皇帝是宗親兄弟,可他手握兵權過重,宋國皇帝也容不下他。”
“過不了多久,朕猜測趙孝騫就要被解除兵權了,回到汴京后,他的下場不一定好,對咱們大遼來說,這是大好事,宋國除掉趙孝騫,便是自剪羽翼,自斷臂膀,到了那時,咱們大遼的機會便來了。”
“孫兒,大遼的機會不多了,能抓住一次,都能為大遼續命,切記啊!尤其是趙孝騫,大遼落到如今這境地,皆拜他所賜,此人必須除掉!”
說起趙孝騫,耶律洪基頓時激動起來,喘息也愈發痛苦急促,臉孔漲得通紅。
耶律延禧急了:“陛下,陛下……”
耶律洪基張大了嘴,拼命呼吸空氣,眼神里透出濃濃的不甘。
他還不想死,他還有許多話沒交代,他的心中更充滿了恐懼害怕。
當政四十余年,原本強盛的遼國在他的治下卻步步走進傾頹,經常被遼國欺負的宋國如今也硬朗起來了,反過來對遼國動輒啟釁欺凌,大遼的國力也一日不如一日……
這些都是他在位時發生的,把好好的大遼治理成這樣,耶律洪基根本不敢去見大遼的列祖列宗,他對死后的世界充滿了恐懼。
“陛下,陛下!”耳邊傳來耶律延禧焦急的歡呼。
耶律洪基發出毫無意義的嗬嗬聲,眼球迅速充血漲紅,渾身的力氣卻飛速地從身體里流逝,意識終于再次陷入模糊。
“孫,孫兒啊,對不住你,朕,朕……做了很多錯事,留給你這樣一座……”
用盡全身的力氣,然而最后一句話終究還是沒說完,說到最后一個字便戛然而止,耶律洪基緩緩閉上了眼睛。
耶律延禧撲在他的床榻前嚎啕大哭,身后的殿門打開,太醫們匆匆跑進來,二話不說給耶律洪基把脈,片刻后,太醫搖搖頭,一臉悲痛地跪在耶律延禧面前,哽咽道:“太孫殿下,陛下龍馭歸天了!”
太醫宣布完死訊后,殿外傳來震天動地的哭嚎聲,遼臣們在殿外跪滿了一地,無論真心還是假意,個個都哭得捶胸頓足,悲慟不已。
功過是非,留給后人爭議,一代遼國皇帝終究溘然長逝。
此起彼伏的哭聲里,蕭兀納卻從殿外一路跪行入殿,伏在痛哭的耶律延禧面前,一邊哭一邊大聲道:“太孫殿下請節哀。”
“國不可一日無主,大行皇帝的喪儀也需要新主操持,臣斗膽上諫,請太孫殿下馬上登基,即大遼皇帝位。”
話音落,身后的群臣頓時也醒過味兒來了,紛紛暗罵自己沒抓住這個從龍擁立大功的機會,于是顧不得表演悲傷,一個個爭先恐后地上諫,異口同聲請耶律延禧即皇帝位。
耶律延禧仍然痛哭不止,他此刻背對著群臣,除了已經變成尸體的耶律洪基,沒人看見他的嘴角閃過一抹興奮的笑意。
“說什么即位!陛下尸骨未寒,孤怎能如此不孝,現在當務之急,應先辦陛下的喪儀,即位之事再也休提,否則孤必重重治罪!”耶律延禧轉身勃然變色道。
殿外群臣頓時不敢吱聲,然而蕭兀納不知為何,今夜特別頭鐵,聞言毫無懼色地道:“殿下就算治臣的罪,臣也必須冒死請命,請殿下馬上即皇帝位!”
群臣一愣,忍不住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特么的,又錯過絕佳的擁立之功的機會,剛剛怎么就被嚇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