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義每多屠狗輩。
小人物的光輝,在這一刻亮若皓月,掩蓋了他一生的平庸暗淡。
前無生路,后亦懸崖,匹夫縱死亦當血濺五步。
王沖表情仍然平靜,他的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隔遠了看,他和十幾名兄弟的神態毫無異常,在遼將們的眼里,他們不過是一群跑馬幫的低賤漢人,螻蟻一般渺小,渺小得都不屑用手指頭碾死他們。
年紀最小的吳二郎低垂著頭,眼淚止不住地滴落在地上,身軀止不住地發抖,腮幫子咬得格格直響,仿佛不忍見接下來的生離死別。
王沖轉身,與十幾名兄弟眼神對視,彼此的眼神里流露出釋然,悲壯,還有不舍。
陪伴多年的兄弟,誰都沒想到離別來得如此突然。
此時此刻,他們甚至無法為彼此留下一句“下輩子還做兄弟。”
深深地看了兄弟們一眼,王沖轉身再面對樹蔭下的遼將時,臉上已堆起了諂媚討好的笑容,這一刻的他,就是一個滿臉市儈,毫無人格尊嚴的商人。
朝遼將走去,王沖一邊走一邊掏向懷里,嘴里笑道:“諸位將軍,小人與諸位相逢即是有緣,這大熱的天氣,小人無以為報,這點小小的心意,還請諸位將軍笑納。”
說著王沖從懷里掏出幾錠銀子,看大小分量還挺重。
遼將們對王沖的慷慨甚為意外,他們都沒開口,這商人便主動送錢上門,而且還笑得那么諂媚。
蕭酬斡的眼中露出譏誚輕蔑之色。
呵,宋人,比上京朝堂那些狗官更沒骨氣。
今日宋國得勢,不過是仗著宋國冒出一個趙孝騫,若沒有這個人,宋國還不是照樣被遼國狠狠壓制,根本沒有出頭之日。
老天瞎了眼,讓這么個人物投生在宋國。
王沖雙手捧著銀子,一臉諂笑上前,身后十幾名兄弟也露出了討好的笑容,跟在王沖身后,一個個跟老實巴交的農民似的,看起來特別好欺負。
王沖走到蕭酬斡面前,蕭酬斡冷哼一聲,取過一錠銀子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瞥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懂事,確實是商人的德行。”
王沖陪笑道:“出門在外靠朋友,小人高攀不起將軍,但也知人情世故,一點小小心意,將軍萬莫嫌棄。”
蕭酬斡嘴角一勾,眼神依舊冰冷。
如此懂事的人,他倒真有點舍不得殺了,可惜,麾下這三千兵馬帶出來伏擊趙孝騫,是事關國運的大事,王沖這些人見到了他們的蹤跡,是萬萬不能放過的。
人當然要殺,但,錢也要收下。
銀子坦然塞入懷里,蕭酬斡正打算說幾句夸贊他的話,卻不知為何,短短一瞬間,蕭酬斡突然感到一陣心悸,渾身汗毛陡然直豎,莫名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
身經百戰的蕭酬斡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覺,幾乎沒有任何思考,蕭酬斡下意識便朝后一跳,下一個瞬間,一柄精致的匕首落空,狠狠插在他身后的大樹上。
蕭酬斡又驚又怒,凝目望去,卻見剛剛還是一臉諂媚笑容的王沖,此刻卻雙目赤紅,殺機畢露,手里的匕首深深地扎進樹干里。
剛才那一瞬,若蕭酬斡的反應稍晚一點,匕首便會刺入他的身體里。
“狗賊安敢!”蕭酬斡大怒拔刀。
話音落,王沖身后的十幾名兄弟紛紛沖了上來,對著樹蔭下乘涼的幾名遼將便發起了刺殺。
行走江湖的漢子,縱是不帶兵器,至少也會隨身攜帶一柄匕首。
此刻漢子們的兵器就是匕首。
幾名遼將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被漢子們用匕首割了喉或是刺入了心臟。
不得不說,王沖等人雖然半是商人,半是江湖人,平日里對誰都陪著笑和氣生財,不顯山不露水的,可一旦動起手來,下手卻是又狠又準。
樹蔭下的幾名遼將根本沒想到,這十幾個低賤的宋人居然敢先發制人,此前他們心存輕視,一直沒把王沖等人放在眼里,現在王沖等人驟然發難,遼將們頓時倒了霉。
片刻之間,除了蕭酬斡,其余的遼將全被殺,出手可謂干脆利落,教科書式的行刺。
蕭酬斡靠著身經百戰的直覺躲過了一劫,頓覺手腳冰涼,一邊揮刀與王沖纏斗,一邊嘶吼出一串契丹話。
隨著他的話音傳開,不遠處原地休息的三千遼軍投來目光,一眼望去,遼軍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居然有人敢行刺蕭將軍,而且樹蔭下軟趴趴躺著的那幾個也是他們的將領,顯然已經被殺了。
三千遼軍驚怒交加,立馬抄著兵器沖了過來。
與此同時,王沖一邊進攻蕭酬斡,一邊扭頭嘶吼:“吳二郎,狗雜碎!你還在等什么!”
吳二郎眼神痛苦,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從大樹后方牽出一匹馬,飛身跨上奮力鞭馬,馬兒嘶痛拔腿飛奔。
飛馳的馬背上,吳二郎扭頭回望,見潮水一般的遼軍涌向王沖等人,而王沖和十幾名兄弟卻毫無懼色。
喧鬧的廝殺聲中,吳二郎聽到了王沖一陣哈哈狂笑,隨即笑聲戛然消失,他們已被湮沒在洪水般的大軍中。
一群江湖草莽,以血肉寂滅為代價,悄然無聲改變了歷史的軌跡。
歷史,不僅僅是大人物創造的,小人物的一個念頭,也能改天換地。
蕭酬斡站在烈日下,目光憤怒地看著王沖等人被遼軍湮沒,轉而再望向吳二郎騎馬逃走的方向。
“居然逃走了一個,切不能讓他通風報信!全軍上馬,追上去!”蕭酬斡暴喝道。
坎坷的馳道上,喬裝成富二代紈绔公子的趙孝騫,正頂著炎炎烈日,騎在馬上深一腳淺一腳地緩緩前行。
身后跟著陳守等數百名禁軍,眾人也被烈日曬得不成人形,一個個軟耷耷像被婆娘半夜踹下床的中年男人。
“這鬼天氣,下一場雨該多好,下冰雹砸死我都好……”趙孝騫喃喃咒罵道。
胯下的馬兒也有些無精打采,趙孝騫愛憐地拍了拍馬脖子。
馬兒正是被他親自馴服的狗剩,這次出行,趙孝騫終究還是忍不住把它騎了出來。
馬總是要被人騎的,不然呢?把它當祖宗供起來?
汗血寶馬又如何,再名貴的馬兒,它的生存價值都是被人當坐騎。
不過狗剩出行的排場比普通馬兒大多了,終究是名貴寶馬,趙孝騫不能太怠慢,這次出行趙孝騫特意多帶了兩匹馬,專門用來裝載狗剩的口糧。
汗血馬吃的草料,豆料什么的,都比普通馬兒金貴得多,這個方面趙孝騫倒也尊重專業,不敢虐待它,若是吃得太糟粕,影響了身體和體力,最終千里馬也將淪為駑馬,多可惜。
“狗剩啊,你吃得這么金貴,拉的粑粑我都舍不得扔,如果遇到要命的關頭,你可要對得起你吃的草料豆料啊……”趙孝騫拍著狗剩的脖子嘆道。
狗剩扭頭,大大的眼睛朝天一翻,居然是個白眼,顯然很不屑。
“脾氣倒是傲嬌,但愿你的本事配得上你傲嬌的脾氣,不然你就給我蒙上眼拉磨去。”趙孝騫哼了哼道。
狗剩打了個響鼻,表示很不樂意。
仰頭看了看曬得人冒煙的烈日,趙孝騫突然道:“受不了了!陳守,傳令停下休息,原地補充干糧飲水。”
說著摸了摸馬脖子,一摸一手血,果然是汗血寶馬,名不虛傳。
數百名禁軍當即停下,路旁找了一片還算茂密的林子,趙孝騫領著大家一同鉆了進去。
進了林子后,禁軍橫七豎八或坐或躺,大家也都累得不行。
趙孝騫的待遇最高,陳守居然給他帶了一塊涼席,席上灑點水,用布擦了擦,趙孝騫躺上去頓覺后背冰涼,特別舒服。
“世子,距離析津府還有二百來里,今日已是下午,約莫趕不到了,晚上找個傍水的平地扎營,明日中午時分能到。”陳守道。
趙孝騫嗯了一聲,道:“不急,事情沒到不可收拾的時候,咱們慢慢走,像尋常的商隊那樣不慌不忙。”
陳守擔心地道:“燕云地面不太平,各地宗族地主都糾集了反軍,抵抗朝廷,末將實在擔心路上會遇到危險。”
“世子,不如派個人快馬至宗澤部,請宗將軍遣一支兵馬來護送,世子身系天下社稷安危,不能出事啊。”
趙孝騫不置可否道:“大熱天的,誰愿頂著烈日跑去宗澤那兒送信?”
陳守當即挺胸道:“末將麾下兄弟愿為世子赴湯蹈火,這點辛苦算個啥。”
趙孝騫嗯了一聲,道:“你去問問誰愿意送個信,把兵馬帶來護送我,愿意跑一趟的,我賞賜二十兩高溫津貼。”
陳守不知高溫津貼是個啥玩意兒,但賞錢還是聽懂了。
立馬扭頭吆喝了一聲,當即便有數十名禁軍站起來主動請纓。
陳守選了個辦事利落的,令他騎快馬去宗澤所部送信,這名禁軍痛快答應了,仰頭狠灌了一口水,騎上馬便朝北而去。
趙孝騫心情放松了一些,老實說,這一路上他還是有點擔心的,畢竟他不像那些裝英雄好漢的二百五。
明明可以不出事的,偏要逞英雄裝好漢,無端把自己陷入絕境,最后快被人打出屎了,再來一句悲壯的“力拔山兮氣蓋世”……
趙孝騫絕不會逞英雄,如果可以,趙孝騫恨不得把千軍萬馬拴在褲腰帶上,這次出行是例外,因為河間府實在無法抽調兵馬,只能惴惴不安地帶著數百禁軍出來。
現在距離析津府只有兩百里,趙孝騫還是有點擔心,讓宗澤派一支兵馬來接應他是最安全的。去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