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涉宮闈,向來是棘手的差事。
無論辦沒辦好,辦差的人都有危險,古往今來一貫如此。
趙孝騫打心眼里不想接這樁差事,太要命了。
這樁案子里涉及的敏感元素實在太多了,有儲君薨逝,有后宮嬪妃,有朝堂臣子,甚至還有皇室宗親的影子在里面若隱若現。
如果選擇大事化小,這件事很簡單,就是表面看到的一樣,小皇子身體太弱,病了,最后薨了,只能怪天不垂憐,作為皇帝也只能認命。
大宋還得繼續往前走,朝堂君臣每日依舊過著吵吵鬧鬧的日子,新舊兩黨繼續打出腦漿子,趙孝騫順手把燕云十六州收復了……
多么美好的大國崛起史,君是君,臣是臣,大家都在吵鬧斗爭波折中驅動這個國家前進,大家都有美好的未來。
可現在趙煦卻不干了,他要掀桌子,他要把小皇子薨逝一事從里到外剝得干干凈凈,眼里揉不了一粒沙子。
趙煦的心情,趙孝騫大致能理解。
唯一的兒子已薨逝,自己的身體有毛病,很可能以后都不會再有皇子了,未來皇位繼承的問題且先放一邊,趙煦現在只想一件事。
吾兒已死,是非對錯我已無心分辨,我只要殺得人頭滾滾,血海滔天。
當普通人說出這句話時,或許別人只會覺得莫名有點燃,但中二。
因為喊口號是需要實力支撐的,不然就是吹了一句牛逼。
但如果說這句話的人是當今皇帝,那么伴隨而來的,將是漫天的殺意,真就是生靈涂炭,尸山血海了。
趙煦現在的心思,趙孝騫還在揣摩中。
他不太清楚趙煦要把這件事查到什么地步,要株連多少人,或者說,這件事的背后,趙煦想要哪些人消失,哪些人上位……
更重要的是,趙孝騫這個辦差的人,在這件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還是幫皇帝背黑鍋的人。
本就是一樁懸案,背后還摻雜了這么多的算計與不確定的揣測,趙孝騫只覺得頭都大了一圈。
突然很懷念當年自己還只是楚王世子時的美好歲月,那時的自己,身上掛著兩個不值錢的某某節度使虛銜,每日研究一下美食,發明一下雪鹽茶葉,逛一逛青樓,收兩個花魁……
青春真的不能回憶,一回憶就想流淚。
趙孝騫的青春沒有忘不掉的白月光,但卻記得年少時掛在房檐下的一條咸魚,每天曬完A面曬B面,真香。
相比趙孝騫的愁眉苦臉,魏節的表情可以說是恐懼了。
皇城司天不怕地不怕,怕的就是辦的差事跟宮闈扯上關系。
事情不管辦沒辦成,都很有可能被滅口,畢竟皇室的事是絕對不能傳出去的,只有死人才能保密。
“殿,殿下……咱皇城司能推掉這樁差事嗎?”魏節戰戰兢兢地問道。
趙孝騫點頭:“當然能。”
魏節還沒來得及松口氣,趙孝騫又道:“……你去跟官家當面說,他一定會同意的。”
魏節無語地看著他。
趙孝騫居然還很認真地解釋:“我天生臉皮比較薄,別人提的請求通常不好意思拒絕,但你不一樣,你臉皮厚一點,官家向來又是仁厚寬宏的明君,你去跟官家說,官家定不會為難你。”
魏節仰天翻了個白眼兒。
這明顯是個大坑,我是你最忠心的屬下,你怎么忍心給我挖坑?
“殿下,咱就別窩里斗了,何必呢?還是說正事吧,這樁案子從何開始查起,下官聽殿下的吩咐。”魏節認命地嘆道。
趙孝騫沉吟片刻,道:“先查太醫局吧,畢竟他們是直接的當事人,小皇子的病究竟是自然死亡,還是太醫診治有過失,先查了再說。”
魏節愁眉苦臉道:“咱這第一步就不好辦呀,殿下或許不知,當日診治小皇子的幾名太醫,其中兩名在小皇子薨后不到半個時辰,就被官家下旨處斬了,后來又牽連了十余名太醫,皆被流放刺配。”
“直接參與診治小皇子的太醫,死了兩個,流放了十余個,很多供狀和證據根本已經死無對證了,何從查起?”
趙孝騫呆怔片刻,然后咬牙罵了一句臟話。
“太醫局治病,尤其是治宮里的貴人,通常都會留檔保存的,現在能做的便是趕緊派人去太醫局,把小皇子的診治留檔取來。”
“何時何地,哪位太醫經手,下的診斷是什么,開了什么方子,以及用的什么藥,藥材從何處供應,是否驗過毒等等,全都查出來。”趙孝騫吩咐道。
“是。”
“查完了太醫局,接著再查宮里,經手小皇子用藥的宦官宮女,藥材由誰熬制,由誰送藥,由誰驗毒,找到藥材的殘渣仔細查驗是否含有毒性,凡是接觸過小皇子病情的人,全都篩查一遍。”
魏節再次應是。
“另外再派一批探子深入汴京民間市井,多記錄市井百姓的議論和傳言,無論真假,無論多離譜,都記下來,……有時候民間的傳言,往往是最后的真相,也是破案的線索。”
趙孝騫伸了個懶腰,道:“好了,皇城司開始忙活起來吧,我該回家看看活爹了。”
魏節期待地道:“殿下不坐鎮皇城司親自指揮發令嗎?”
趙孝騫瞥了他一眼,道:“你們是弱智嗎?這點基礎工作也需要我親自盯著?”
“呃,殿下歸家心切,下官就不攔著了。”
“有了進展來楚王府找我,懂點人情世故,登門別空著手,走了!”趙孝騫拍拍屁股起身就走。
回到汴京到現在,趙孝騫忙著見趙煦,見魏節,一直沒空回楚王府。
現在終于空閑下來,出了皇城司官署便領著陳守朝王府走去。
王府也在御街上,距離皇城司其實并不遠,趙孝騫一行人便不再騎馬,步行而去。
走了一炷香時辰,遠處楚王府的門楣遙遙在望,趙孝騫露出笑容,心中翻涌起游子歸家的喜悅。
對那位常常不靠譜卻又老謀深算如同精神分裂的活爹,趙孝騫在真定府時便時常在想,這位活爹在汴京又干了什么不靠譜的事,又鬧出了什么笑話,又在背后狗狗祟祟謀劃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大逆之事。
現在離家已經很近了,趙孝騫愈發期待起來。
一行人剛走到王府門外,值守的王府禁軍便歡喜地大呼起來。
“世子回來了!”
然后一群人齊刷刷地躬身按刀行禮,臉上歡欣的笑容顯然發自內心。
趙孝騫看著禁軍們一張張熟悉的臉,不由哈哈一笑,下意識一摸兜,錢沒帶夠……
“陳守,去王府賬房支取五百兩銀子,給咱王府禁軍兄弟分了,兄弟們人人有份,我賞的。”趙孝騫豪邁地道。
反正王府的錢是他爹的,兒子花爹的錢,一點也不心疼。
門外值守的將士大喜,忙不迭行禮道謝。
趙孝騫正要抬步往里走,突然一道肥胖的身影黑煙一般竄了過來,而且是從外面御街上跑來的。
趙孝騫一眼就認出了他,頓時欣喜地道:“父王……”
話沒說完,卻見趙顥一臉慌張,肥臉上一層生鮮豬板油般油膩的汗顧不得擦。
更詭異的是,大白天的,趙顥從外面跑回來,身上竟然衣衫不整,發髻凌亂,像是剛從床上彈射起步,慌忙逃命。
見到趙孝騫后,趙顥不由大喜,父子重聚的時刻,卻來不及共敘天倫,趙顥一雙肥嘟嘟油膩的大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騫兒,來得正好,本王先問你,你是我兒子不?”趙顥道。
趙孝騫兩眼睜大,震驚地道:“父王是發現了什么真相了嗎?”
趙顥一愣:“啥真相?”
話音剛落,趙顥顧不得思考,神情慌張地扭頭看了看御街,道:“既然是我兒子,幫為父背個鍋如何?”
趙孝騫瞳孔地震,失聲道:“父王,你又干啥了?”
趙顥卻已默認兒子答應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欣慰地道:“好兒子,為父會報答你的,你就站在此地不要動……”
說完趙顥嗖的一下竄進了王府的側門,在趙孝騫愕然的目光下,側門砰的一聲緊緊關閉。
趙孝騫一臉懵逼地轉身,神情迷茫地看著人潮洶涌的御街。
呆怔了一會兒,趙孝騫才回過神來,伸手猛拍緊閉的王府側門,一臉悲戚。
“父王,父王!咱父子重逢,不應這般敷衍啊!迎接孩兒的儀式感就不提了,至少讓我進門啊!……這還是我的家嗎?”
趙孝騫重重拍門,聲聲悲呼,仿佛在努力喚醒沉睡的父愛。
王府側門依舊緊閉,打死也不開,顯然父愛仍在沉睡。
正在努力之時,王府門外的空地上走來了一群人,為首的竟是一對中年夫妻。
夫妻都是普通百姓,男人拽著女人的胳膊,女人臉上有著明顯的巴掌印,一邊哭嚎一邊被男人生拉硬拽,走得踉踉蹌蹌。
趙孝騫畢竟是活了兩輩子的人,看到這幅畫面立馬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也終于明白活爹要自己背的是什么鍋了。
心中暗暗咒罵了幾句,趙孝騫面無表情盯著這群人越走越近。
陳守等禁軍正要上前阻攔,趙孝騫卻擺了擺手,任由他們過來。
男人走近,抬頭看了看楚王府的門楣,卻毫無畏懼之色,反而一臉理直氣壯。
“剛才與我渾家廝混茍且之人,莫非就是你?”男人嗓音嘶啞,雙目赤紅如吃人。
趙孝騫先打量了一番男人的渾家,見那婆娘身材微胖,容貌中等,只有一雙眼睛委屈中帶著幾分盎然春意,而且……還是一雙桃花眼。
暗暗為活爹的審美悲哀的同時,趙孝騫開始猶豫要不要背這個鍋。
以趙孝騫的審美,若真背了這個鍋,這等貨色他都不忌口,往后他在汴京還怎么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