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孝騫很少參加朝會,通常都是有事時才會在朝會上出現,這個「有事」,
一般是招惹了麻煩,或是被麻煩招惹。
百官列隊入宮時,人群里許多人情不自禁地看著隊伍前方的趙孝騫,眾人眼神各異,表情不一,紛紛猜測今日這位年輕的郡王殿下為何突然參加朝會。
恐怕今日的朝會有大事發生啊。
趙孝騫跟著隊伍入宮,臉上帶著微笑,看不出任何端倪,走幾步還跟前面的安燾閑聊幾句。
安燾是個守紀律的老寶寶,任由趙孝騫跟他聊天,就是不敢搭話,緊閉著嘴往前走,不時扭頭朝他瞪一眼,警告他閉嘴。
趙孝騫從頭到尾顯得很松弛,就好像奔赴一場友人的盛宴,眼神警過身后的朝班隊伍時,卻偶爾閃過一道冷芒。
群臣列隊入宮,進大慶殿。
等了沒多久,鄭春和入殿,稱官家臨朝,百官見禮。
文武群臣躬身之時,穿著黃袍的趙煦緩緩走進大慶殿。
進殿第一眼便看到了朝班里的趙孝騫,趙煦眸光閃動,深吸了口氣。
今日,即將是一場惡戰。
走到殿首坐下,百官見禮已畢,君臣開始議事。
朝會剛開始,一名監察御史便跳了出來。
「臣參河間郡王趙孝騫目無朝紀,毆打辱罵值日御史,狂悖無狀,請官家治趙孝騫失儀犯紀之罪!」
話音落,殿內頓時傳出一片竊竊聲,趙煦睜大了眼,目光不自禁地望向趙孝騫,一臉的困惑不解。
今日不是說好了辦正事的嗎?
你怎麼又跟值日御史千上了?
一片竊竊議論聲中,趙煦咳了咳,道:「河間郡王,值日御史所參之事可屬實?」
趙孝騫站了出來,不慌不忙地道:「不屬實。
「你胡說!眾目,滿朝諸公皆親眼所見,你打了我!」御史怒道。
趙孝騫翻了個白眼,道:「見你眼熟,隨便拍了拍你,跟你打個招呼而已,
這就叫「歐打?你小時候讀書不努力時,你爹是這麼打你的?」
「噗嘴!」
人群里當即有人笑出聲,很快戀了回去。
御史怒道:「你認識我嗎?就打招呼,你可知我姓甚名誰?」
「不認識,所以拍了拍你,打算跟你認識一下,大家交個朋友—」
「你!」
坐在殿首的趙煦無奈地嘆了口氣,這貨是真會惹事啊,眼前的大麻煩還沒解決呢,沒事去招惹值日御史作甚?你是嫌朝堂樹的敵人不夠多嗎?
趙孝騫與御史你來我往爭執時,知樞密院事曾布聽不下去了,出班道:「金殿之上,不必糾纏這點小事,趙郡王成邊久矣,難免沾染一些軍中的粗獷毛病,
回到汴京言行粗魯了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官家,臣以為,咱們還是議正事吧。」
一句話定了調,值日御史也不好再說什麼,地瞪了趙孝騫一眼,默默退回了朝班。
趙煦也滿意地笑了,殿內突然沉默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趙孝騫。
大家都知道,趙孝騫難得參加一次朝會,今日既然參加了,必然是有事的。
許多人都不記得上次趙孝騫參加朝會是什麼時候,他是個典型的孤臣,從不結黨,也不參與朝堂是非。
明明有這個資格議政,但他好像對議政完全沒興趣,身份已如此尊貴,偏偏樂意過閑云野鶴般的日子。
跟往常不同的是,今日殿內群臣看著趙孝騫的眼神和善了許多。
對這位扭轉宋遼形勢的成邊主帥,群臣是心懷敬意的,不可否認,當一個國家漸漸強大,哪怕只是軍事上強大,殿內所有人都是受益者。
拋開國格尊嚴不說,哪怕各家自己的商隊走出大宋牟利,也比往年更安全,
更令番邦異國敬畏忌憚,對群臣來說,這也是一種受益。
所以今日趙孝騫參加朝會,群臣都很給面子地保持沉默禮讓,讓趙孝騫先說事。
大慶殿內沉寂許久,趙孝騫見別人都不說話,所有人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于是也不客氣了,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再次站出了朝班。
「官家,臣有事奏。」
趙煦不自覺地坐起了身子,打起了精神,像一個戰士般露出認真的表情。
「河間郡王有事可奏。」趙煦緩緩道。
趙孝騫從懷里掏出一份奏疏,雙手捧過頭頂,道:「臣參政事堂三位相公,
六部七位同僚,除此還有提舉司,提刑司,轉運使司等諸多官署同僚,共計三十馀人。」
趙煦語氣漸冷:「所參何事?」
「臣參這三十馀人私自圈占真定府土地良田,指使轉運使韓維,戶部侍郎王垣等官員,以丈量田畝,遷徙農戶,設立新縣之名,私下卻劃占良田肥己,草芥人命,殘害真定府農戶共計四百馀人命。」
「臣所參之人,之事,皆有同案供狀可憑,亦有人證物證為佐,今日獻于官家階前,請官家明鑒,為國除奸!」
殿內頓時炸鍋,群臣震驚地看著趙孝騫躬著身子的背影,議論聲竊竊不休。
朝班內,還有一些人神情錯愣,眼神中閃過幾分慌張,接著慢慢冷下臉,死死地盯著趙孝騫。
議論聲越來越大,侍立于趙煦身旁的鄭春和急忙走下玉階,將趙孝騫的奏疏接過,然后小碎步走到趙煦身邊,雙手將奏疏呈給趙煦,
趙煦表情平靜,一點也不意外,只是翻開了趙孝騫的奏疏,認真地掃了一眼,隨即合上奏疏。
「河間郡王,事涉命案,你今日同時參劾朝中同僚三十馀人,若是誣告,當知后果。」趙煦沉穩地道。
趙孝騫垂頭道:「臣所言字字屬實,如若誣告,愿反坐之。」
趙煦深深地注視著他,再次翻開奏疏,緩緩道:「政事堂參知政事劉賢真,
中書侍郎陳渙,門下侍郎喬榮之,河間郡王所參之人,以爾三人為首,你們可有解釋?」
話音落,朝班中三人出列,跪在殿內聲淚俱下。
「臣冤枉!河間郡王恃功無端構陷朝臣,臣請治河間郡王之罪!」參知政事劉賢真當即抗聲道。
另外兩個被趙煦點名的陳渙和喬榮之也悲憤附和,異口同聲反參趙孝騫構陷。
殿內群臣睜大了眼,震驚地看著此刻有些混亂的朝會。
果然,這位年輕的郡王一旦參加朝會,一定會搞出大事!
劉賢真三人嘴上抗訴,心中卻猛地一沉。
政事堂派出韓維等人赴真定府丈量土地,遷徙農戶一事,宰相章驚并未參與,負責主持的正是這三人。
韓維他們就是這三人派出去的,圈占土地的汴京權貴,也是以此三人為首。
原本他們還在美滋滋地打著主意,琢磨著到自家手里的良田能有多少頃,然而從前日趙孝騫一聲不突然回京,三人就隱隱察覺有點不對勁了。
趙孝騫是邊帥,通常若無大事是不能回京的,更不對勁的是,隨著趙孝騫的回京,真定府正在奉命辦差的韓維等四十二名官員竟與汴京斷絕了消息來往。
劉賢真三人至今不知真定府發生了什麼事。
昨日他們已各自派出了幾撥人馬飛赴真定府探問,然而沒想到,今日朝會,
趙孝騫卻突然掀了桌子。
現在劉賢真三人可以肯定,韓維他們必然出事了,不然趙孝騫參劾他們的奏疏上,不會如此準確地把他們的名字點出來。
此刻三人嘴上抗訴說得大義凜然,各種悲憤各種不服,一副蒙受莫大冤屈的模樣。
可實際上,他們的心里已翻起驚濤駭浪,眼神不時閃過驚恐。
他們不知道趙孝騫手里到底掌握了多少證據,更不知道韓維他們在真定府究竟干了什麼,他們做的事究竟把自己牽扯進了幾分。
什麼都不知道,消息閉塞之下,縱是久經朝堂風雨,面對趙孝騫的驟然發難,三人也難免有些慌張。
面對劉賢真三人的抗訴,趙孝騫面無表情,眼神冷漠。
活爹趙顥的話沒錯,這件事對趙孝騫是大麻煩,擅殺犯官的事與其讓別人先爆出來,讓他陷入被動,還不如主動把這件事掀開,先發制人。
趙孝騫先爆出此事,那麼劉賢真等三十馀權貴就不得不陷入自證的漩渦里不可自拔。
自證什麼?
自證真定府四百多條人命與他們無關。
但趙孝騫手里有證據,有認罪供狀,劉賢真他們是無法自證清白的,無論如何都已卷入了這場官司,洗都洗不白。
如此惡劣的大事刺激之下,趙孝騫擅殺四十二名犯官反而就不那麼重要了,
因為所有人的注意力和視線都轉移到真定府四百多條人命上面。
不得不說,趙顥確實是一只老狐貍,他定下的方略,果然讓趙孝騫今日出場就掌握了主動權。
看著殿內劉賢真等人憤怒抗訴,趙煦的嘴角不由勾了一下。
以前這位宗親兄弟向來沒個正經,也很少參與朝會,但趙煦沒想到,這貨的斗爭經驗居然還很豐富。
就憑惡人先告狀這一條,就足夠令趙煦肅然起敬了。
明明擅殺犯官,牽扯麻煩的人是他,結果幾句話下來,劉賢真他們卻陷入了麻煩。
現在,有人還關心韓維那四十二名犯官的命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