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孝騫自問沒那麼高尚,活了兩輩子,覺悟也不見得多高,仍舊是酒色財氣的凡夫俗子。
但此刻他被萬民跪拜,心中仍克制不住地穿過一股暖流。
欣慰,意外,同時也有些慚愧。
反貪的主意確實是他向趙煦進諫的,但他的初衷其實不是為生民立命。
趙孝騫是個務實的人,他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解決問題。
解決趙煦的問題,解決大宋的問題。
慚愧的是,他不可避免地站在了統治者的立場上,解決城外流民的問題也只是為了消彈不安定的隱患。
此刻面對萬民跪拜,趙孝騫委實有些羞愧。
陳守來不及阻攔,趙孝騫已跳下了馬車,親手扶起了老者。
「莫拜我,也莫謝我,我擔當不起,爾等若要拜謝,不如面東拜謝官家,拜謝皇恩吧,是官家下的旨意,才為你們掙得了活路。」
說完趙孝騫率先面朝皇宮方向,雙膝拜了下去,
流民們見狀也紛紛朝皇宮三拜。
被萬民跪拜這件事要處理好,否則難免被朝臣參個「邀買民心」的罪名,這個罪名可不小,趙孝騫擔不起。
大家一起朝大宋官家而拜,這就妥了,一切皆是皇恩浩蕩。
起身后,趙孝騫朝老者道:「安心等著朝廷給你們分配土地,以后好好種地,日子終歸有奔頭的。」
老者顫巍巍地行禮:「坊間有人說,朝中出了貪官,貪了治河的錢,草民不敢揣問天事,只知道是世子您仗義執言,向官家進忠諫,抓了貪官,給我等草芥之民分了土地。」
「您就是我等的活命恩人,草民等必將為世子您立長生牌位,日夜香火供奉,您這樣的善人,理應長命百歲,福澤萬代。」
趙孝騫哈哈一笑:「大可不必,我不信這個的,諸位莫耽誤了用飯,日子過好了比什麼都強。」
與流民們聊了一陣后,大家也知不可誤了世子的行程,于是在老者的指揮下,流民們默默地讓出一條道。
趙孝騫與眾人行禮后登上馬車,陳守等禁軍護送馬車繼續朝前行去。
流民們站在道路中間,默默地目送馬車走遠,直到馬車消失在視線內,
流民們仍未散去。
馬車內,狄瑩突然雙手勾住趙孝騫的脖子,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松手!死了死了!」趙孝騫奮力掙扎:「有病啊你。」
狄瑩松手:「你好厲害,嘻嘻!」
趙孝騫:「不嘻嘻。」
「橫渠先生說的為生民立命,你做到了,感覺如何?」狄瑩的眼睛熠熠生輝。
「橫渠先生」是世人對張載的尊稱,當年橫渠四句語驚天下,張載的一句話,為后世千年的讀書人立下了明確的目標,而張載也隨之被天下的士子奉若神明,甚至有人稱他為「張子」
狄瑩也是自幼讀書,自然是知道張載和橫渠四句的。
趙孝騫微笑:「感覺挺好的,剛才腦子里一直回蕩著一個聲音——」
「什麼聲音?」
「功德1,1,1——·
趙孝騫含笑嘆了口氣,道:「從今以后,你要好好鍛煉身體,爭取活到死啊,我有功德加持,不出意外的話,我這輩子活一百二十歲問題不大。」
「你若不爭氣,活不了那麼久,只能在九泉之下眼睜睜看我不停的娶妻生子,娶妻生子,而且我永遠只娶十八歲的妻,就問你氣不氣———」
狄瑩果然氣了,還沒到九泉之下就很生氣了,像只小雌虎撲過來,惡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
趙孝騫也生氣了,這女人沒事就動手,作為男人若再不反擊,以后豈不是要被騎在頭上?
回首掏!
馬車內,狄瑩一聲羞臊無比的尖叫,車內瞬間沉寂了。
顯然,趙孝騫掏中了她的要害。
汴京朝堂如火如荼查貪反腐,數日后,又有幾名官員落網。
這次趙煦針對貪官的行動,一開始便站在了道德和大義的制高點,朝臣們們盡管心中反對,但實在無話可說,也不敢說。
畢竟黃河決堤,國都被淹,確實是非常惡劣的一件事,官家若不殺幾個貪官,無疑有損皇威。
不僅如此,朝廷查抄貪官,確實也解決某些棘手的麻煩。
查抄的田產用于安置流民,查抄的錢財充入國庫,然后分發給開封府和京畿州府縣各地,用于災后重建,緩解了朝廷的財政壓力,
城外原本聚集的五萬流民,如今只剩下萬馀,而且流民們情緒很穩定,
都在安靜地等著朝廷分土地。
只看反貪的直觀效果,朝臣們便知道,官家的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十日后,汴京城西萬勝門,一群官員靜靜地佇立在城門外,翹首等待著什麼。
奇怪的是,官員們的目光不僅投向城外遠處的直道,也不停地朝城門內張望,隨著時間過去,官員們的神色也越來越焦急。
時近午時,城外遠處終于緩緩行來一支隊伍。
這支隊伍衣著打扮頗為怪異,大熱的天卻戴著裘皮帽子,穿著厚實的衣裳,明明熱得不停擦汗,也不見他們脫下衣裳。
隊伍大約百馀人,騎隊前方高舉著旌節長杖,長杖上倒掛著一只羊頭骨,后面的旗幟上畫著契丹族的圖騰,分別繡著一頭青牛和一匹白馬。
城外等候的官員眼晴一亮,為首一名紫袍官員沉聲道:「遼使至矣,楚王世子為何還沒來?」
旁邊的官員苦笑:「已派了三撥人赴楚王府催請,據王府下人回話,說是世子昨晚苦讀詩書,熬夜至天明,此時仍在大睡」
紫袍官員嘆了口氣:「這位世子詩才絕世,苦讀詩書倒也不奇怪,但事有輕重緩急,世子是迎接遼使的正使,今日可耽誤正事了。」
遼使的隊伍距離城門越來越近,紫袍官員咬了咬牙,硬著頭皮迎了上去。
待紫袍官員走到遼使隊伍跟前,為首的遼使卻并未下馬,而是神情倔傲地打量著紫袍官員。
兩國遣使來往,都應遵行外交禮節,遼使這般舉動,委實太過無禮。
而大宋的官員們卻無可奈何,或者說,他們已習慣了遼國的傲姿態。
「本官大宋禮部侍郎錢仲深,黍為迎遼副使,拜見遼國貴使閣下,貴使一路辛苦。」錢仲深長揖行禮道。
為首的遼使終于正眼打量錢仲深,然后皺起了眉,張嘴倒是一口流利的大宋官話,只是語調有些怪異。
「迎遼副使?正使呢?」遼使問道。
錢仲深表情一僵,隨即立馬回道:「正使在汴京城中館驛,正設盛宴款待諸位。」
遼使冷笑:「迎遼正使未至,所謂禮儀之邦不過如此,你們宋國人標榜禮儀華章,背地里謂我遼國為北戎蠻夷,呵呵,今日見爾宋國禮儀,簡直貽笑天下。」
錢仲深臉色愈發難看,欲要爭辯,卻突然聽身后傳來一道沉穩的聲音。
「沒出城迎接你們就失禮了?你爹沒教過你,去別人家做客要懂禮貌嗎錢仲深聞言一喜,又一驚,緊張地扭頭望去。
遼使卻大怒,眼神森寒盯著錢仲深身后的人:「你是何人?」
「迎遼正使,趙孝騫。」
說完趙孝騫并未行禮,而是指了指遼使,道:「遼國使臣既入我宋境,
當知我大宋禮儀,聽得懂人話的話,請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