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班后，張主任家。
他跟他媳婦都是紡織廠領導，他是后勤主任，他媳婦是人事科副科長，最重要的是他岳父是紡織廠廠長。親爹在肉聯廠，親媽在供銷社，如果沒有親爹親媽那邊設法幫他聯系物資，他這個后勤主任，即便有個廠長岳父也坐不穩。
要真讓廠里員工天天吃糠咽菜。
他岳父是天王老子都沒用。
現在工人當家作主可不是說笑。
不過即便如此，他們夫妻倆也僅僅只是在新建沒多久的宿舍樓當中，分了一套面積還算不錯的房子，同時一日三餐能多點葷腥，日子不至于拮據罷了。
畢竟他們還算遵紀守法。
可不敢私吞國家資產啥的。
兩孩子，一兒一女，一個高一，一個高二，因為高中離他們這兒有點遠。
所以都是住校，一周回來一趟。
此時并不在家，故而下班后，他們家也只有他們夫妻倆。一個在一食堂打包了一份飯菜，一個在二食堂打包了一份飯菜，晚上回到家，坐一起吃晚飯。
今天的區別是，張主任還帶了四份剩菜，就是高蕓做的那四份剩菜回來。
并特地用家里的廚具熱了一下。
不得不說，高蕓做的那四道菜味道都挺霸道，特別是水煮魚和酸菜魚的味道，辣子雞的味道也淡不到那去，也就宮保雞丁味道相對收斂些，如今隨便一熱，家屬樓上下左右都能聞到這股味。
“哪家大晚上吃這么好啊！”
“好香啊，這是啥味……”
“老張，你們家晚上在吃啥呢？”
等飯菜熱好，他媳婦孫蘭便拎著盒飯，聞著味回來了，直到進了自家屋才發覺，自己聞到的那股香味竟然是從自家傳來的：“大晚上的你在弄什么？”
“怎么這么香，辣味也重……”
“你從哪打包了這么些剩菜，聞著味道還挺不錯，最近也沒啥招待啊！”
偶爾帶點有葷腥的剩菜回來，并不算稀罕事，畢竟這年頭肉票稀少，他們兩個也還沒到那種想要吃什么就能吃什么的程度。日常想多吃肉，最多也就是蹭蹭廠里面的招待餐，比如說其他廠的領導過來合作商談，或者說其他單位的領導過來有事交流，廠里就能順理成章的從食堂調取些好的食材出來做些菜。
招待客人的同時自己也吃點好的。
不同廠之間經常這么招待，也算是另類的薅廠里的羊毛，改善下伙食。
有時候運氣好，剩些葷菜。
他這后勤主任自然能帶回家。
至于素菜以及他不喜歡吃的那些個菜，他才懶得帶回家，都是廚子分了。
可以說招待餐，就是他們廠里這些個領導的小食堂，如果沒有，那他們也只能跟普通員工一樣，正常的吃食堂。
“不僅聞著味道不錯，吃起來味道也挺好的，我好久沒嘗過這么讓我滿意的菜了，吃的是特別滿足，即便是里面的那些素菜，我都覺得好吃，你快坐下來嘗嘗，中午就著菜我吃了三大碗飯。
快坐下來吃吧。
那點葷的我就不跟你搶了。”
經過中午兩個人的分享，此時這四道菜里其實已經不剩多少葷腥了，所以張主任是特地避開了魚片，專心撈酸菜魚下面的酸菜，以及水煮魚下面的豆芽之類吃，另外還從奶湯酸菜魚當中舀了不少湯泡飯。奶湯酸菜魚里高蕓基本沒怎么放辣椒，所以并不怎么辣，干喝都是可以的，用來泡飯那更是超級下飯。
兩個人都是老夫老妻了，自然也不存在誰嫌棄誰的口水，故而孫蘭很快便坐下來，并且打開自己帶過來的盒飯。
毫不客氣的品嘗了起來。
然后是同樣臉色一喜，雖然是剩菜并且重新加熱了一遍，但味道還挺讓她驚喜的，是以前從來沒有嘗過的味道：
“這魚片好鮮，又鮮又帶點酸，但還不是那種壞了的酸，是那種爽口開胃的酸，沒想到魚湯里面還能放酸菜，這是那廚子自己創的菜還是什么外地不知道的菜系？不錯不錯，味道真不錯。”
“咦，這……這雞肉怎么這么嫩？”
“你也覺得嫩吧，我也覺得嫩的奇怪，就連二食堂那個主廚老李他都覺得奇怪，一直嘀咕著，怎么可能這么嫩。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沒他那么糾結，好吃就行。”
張懷陽笑得挺開心，他就知道他媳婦改不了邊吃邊評價的習慣，特別是吃到以前從來沒吃過的菜的時候，至于吃膩了的菜，誰有心情千篇一律的評價？
“很神奇，我小時候跟我爺爺去首都，在某個大飯店里吃的芙蓉雞片都沒有這么嫩，芙蓉雞片可是要將雞肉打成肉泥，然后再重新定型并且炒出來的。
這明明是雞胸脯肉，按理講雞胸脯肉，不管怎么弄，都不可能這么嫩啊。
而且也不是用火堿之類對身體有害的東西，如果是用火堿的話，能吃得出來，同時跟這個嫩并不是同一個嫩法。
有兩下子，這廚子有兩下子。
指定有什么祖傳秘方啥的。”
孫蘭真是老饕，連這個時代比較少見的，用火堿浸泡雞肉，讓雞肉變得更嫩的操作都知道，當然了，這種操作肯定是對身體有害的，這點她也很清楚。
但正是因為清楚且嘗過，所以她更能肯定，這道宮保雞丁里面的雞肉這么嫩，絕不是因為加了火堿，味道不同。
“那肯定的，這些全都是川菜，咱們這會川菜的都少，更別說精通川菜的了，我聽老李說，那個廚子還會做國宴菜，開水白菜呢，可惜成本實在太高。
不然真想嘗嘗開水白菜的味道。”
“能做國宴菜，哪能沒秘方！”
張懷陽是繼續附和感慨道，雖然他個人比較喜歡吃辣的，但對于一些只聞其名，從來沒親口嘗過，只在傳說當中聽聞過的名菜，無疑還是很有想法的。
可惜成本太高，一時間不敢惦記。
回頭看看能不能說動廠長，如果有什么大領導過來，說不定可以試著讓高蕓去做一下，他們也能借機嘗一嘗嘛。
“開水白菜？這都會做？
等等，這些菜到底是誰做的啊，是哪個廚子？我怎么沒聽說我們食堂以及附近國營飯店里，有這樣的能耐人？”
直到這時，孫蘭才反應過來。
這些菜不像她熟悉的廚子做的。
“老李推薦的，說是在職業鑒定中心發現的一個人才，會不少菜系，指定有些家傳淵源，今天特地讓她自己帶食材到我們食堂，做了幾道菜給我嘗嘗。
就是你現在吃的這四道菜。
這種好廚子可不多，咱們廠的招待菜翻來覆去就那么十幾樣，我早就吃膩了，估摸著廠里領導和其他廠里的領導大概也吃膩了，招進來正好添點花樣。
我問過了，八大菜系她都會。
只是會的不全，也沒那么精通。
但也夠用了。
我想給她在二食堂安排一個二廚的位置，明天她會找我辦理入職手續，你那邊幫忙弄一下，二食堂那有老李在不會有什么意見，畢竟就是他推薦的。”
雖然他是后勤主任，但后勤人事方面，比如說員工入職，還得通過他媳婦來，沒有他媳婦以及他岳父，即便他是后勤主任，也沒資格隨隨便便就許諾一個正式職位，畢竟現在工作相當稀缺。
很多工廠都是有指標的，超出指標的工作名額，即便是廠長也不好安排。
很多時候每年指標還沒出來。
就已經被內部瓜分掉了。
最多勻幾個給公社，安撫一下。而工作指標到了公社手里，他們哪舍得再往下面分，往大隊里面分啊，自家內部都不夠分，都得排隊，所以一般情況下工作指標是很難到大隊村民們手里的。
除非有誰立了個什么大功之類。
當然了，城里人也不例外，沒點硬實人脈關系，同樣很難得到工作指標。
同時如果高蕓沒有城鎮戶籍。
張懷陽都不敢給這個許諾，因為農村戶籍即便有手藝，想要成功獲得工作指標的難度也要比城鎮戶籍高一大截。然而下一秒，孫蘭卻并沒有如張懷陽所預料那樣先有些猶豫，然后糾結著同意，而是直接放下筷子，緊皺眉頭：
“不行，這件事沒可能。”
“為什么？”
張懷陽還挺驚訝，這些年他雖然只安排了兩個人進食堂，但他媳婦都很爽快的答應了啊，先前安排的兩個還都是沒啥能力的，只是跟他有些親戚關系。
如今難得安排了個真有能耐的。
怎么反倒拒絕了呢？
“你以前安排的都是打雜的，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影響也不大，而且他們大多只是臨時工，沒有給他們安排正式工作指標。但是二廚是有明確工作指標的，咱們廠今年的工作指標早就已經用完了，你也不看看現在是幾月份了。
都十二月底了。
你怎么不趕著過年前跟我說。”
孫蘭是直接白了一眼自己丈夫，這么多年了就一直安心當著后勤主任，其他部門的事情啥也不管，啥都不上心。
這么重要的事竟然還不明白。
“不是，我知道啊，但正是因為快到年底了，我才想著能不能安排個人。
畢竟明年指標不就又該下來了嗎？
現在可以先給她入職，并且安排個實習二廚之類位置，過完年上面分下來新指標，不就能給她安排轉正了嗎？”
張懷陽顯然并不是不懂相關情況。
正是因為懂，才要提前說嘛。
“還是不行，明年的指標，今年年中的時候就已經被瓜分掉了，如果我跟我爸說說，倒是能想辦法，從已經瓜分掉的指標當中擠一個出來，但你讓她當二廚還是不行，唉，怎么跟你說呢？”
孫蘭其實也挺糾結，但最后還是坦然道：“你也知道，現在不論是一食堂二食堂還是三食堂，都只有一個主廚和兩個二廚，其他的都是幫廚和打雜的。
你現在貿然給二食堂加一個二廚。
那么另外兩個食堂肯定是會有意見的，憑什么二食堂多一個二廚，二食堂的面積也不比他們大，是不是，一食堂和二食堂的員工鬧起來怎么辦？特別是想當二廚的那些個幫廚鬧起來怎么辦？
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吧，所以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工作指標的事，這可能會涉及到三個工作指標。
我這邊最多給你擠一個工作指標。
那怎么安撫另外兩個食堂的人。”
“這……”不得不說，張懷陽是真沒想到這一點，但現在仔細想想，也覺得他媳婦說的有道理，不患寡而患不均。
要么都沒有，要么就都得有。
不然肯定會鬧。
如果二食堂比其他食堂都要大，用餐的人數都要多，加個二廚倒還合理。
但關鍵的是三個食堂差不多大。
“可是，這個廚子的廚藝你也嘗過了，確實很不錯，要是不能留下來也太可惜了，如果給她安排一個幫廚位置。
甚至于還是臨時工幫廚的話。
我怕留不下人。
最關鍵的是，人家不差錢，未來如何不好說，至少現在不差錢。我說的那個廚子，就是前段時間在咱們這還挺有名的那個高蕓，女作家高蕓，聽銀行的人說，她每個月稿費都有一兩百塊呢。
而且除了稿費，人還有各種票券。
報刊雜志社給的，量反正肯定比我們拿到手的多，畢竟有多少票券是按收入來的，此外還有不少讀者給她寄東西寄信，雖然不知道包裹里面是些什么。
但太差的東西也不好意思送啊！
你說就這身家，這收入，實際來講二廚都感覺有些不大拿得出手，要是拿幫廚，甚至于打雜的工作去應付人家。
哎呀，我都說不出口……”
因為實在太滿意高蕓的手藝了，所以即便覺得有些困難，但張懷陽還是想爭取下，甚至連高蕓身份都說得出來。
這年頭，在報刊和雜志上面發文還是比較少見的，特別是他們這些偏遠區域，每個月都能拿一兩百塊錢稿費的情況就更少了，高蕓屬于他們縣的獨苗。
消息剛傳出去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少知識青年，這里的知識青年是包含男女的，沒事就跑過來找高蕓請教問題。
直到最近熱度才稍微淡點。
但知情者還是很多的。
“你推薦的廚子是她？她一個作家還會做飯？她今年不是才十六歲嗎？”
毫無疑問，孫蘭也挺驚訝。
緩了好一會兒，還不由感慨道：
“果然聰明人就是聰明人，即便沒念過書，自學都能寫好文章，比那些念過書，沒事專門琢磨寫稿子的都厲害。
現在廚藝也這么厲害，才十六歲。
多少人十六歲都還沒出師呢！”
看自己媳婦這么感慨夸贊，張懷陽還以為有機會了，趕忙趁熱打鐵問道：
“怎么樣？那現在能幫忙嗎？”
“不能……”
孫蘭是繼續拒絕，并且頗為無奈：
“她的身份確實有點用處，但我跟你說句實話，以她的能耐，以及在咱們縣城的名聲而言，哪怕是把她推薦到縣里面的宣傳科都沒什么問題，學歷是差了點，但人家有文采，也有投稿資歷。
宣傳科科長有些困難，但宣傳科的普通辦事員，絕對妥妥一點問題沒有。
只是她沒有相關人脈罷了。
我聽說先前上面就有心動，后來是宣傳科的科長好不容易才攔了下來，用學歷攔下來的，要是高蕓學歷沒問題。
哪怕只是有個初中文憑。
估計宣傳科科長就攔不下來。”
“那個老婆，你到底什么意思？”張懷陽都聽迷糊了，這也離題太遠了吧。
“我的意思是說，我如果跟我爸說一聲，把她安排到咱們廠的宣傳科肯定一點問題都沒有，她的資歷也能服眾。
不服氣讓他們去投稿試試。
但安排到食堂做二廚，這就真的太不合適了，也很難以服眾，你能跟一食堂和二食堂的那些員工說，她稿子和文章寫的特別不錯，那顯然沒有用啊！”
相比較于食堂有三個，宣傳科就那么一個，里面也只有三個人，一個是科長，一個專門負責寫各種公告，還有一個是廣播員，加一個并不算特別離譜。
更別說還是發表過很多文章的人。
“這……可是讓她進宣傳科，還怎么吃到她做的菜啊，總不能讓她一個宣傳科的人沒事就去食堂給我們做菜吧。
那也不合適啊……”
這下子張懷陽就更糾結了，他只是想吃高蕓做的菜，又不是真想給高蕓安排工作，或者說給高蕓安排工作的目的是為了吃她的菜，如果吃不到她的菜。
那豈不是吃力不討好。
看自己丈夫這么糾結，孫蘭內心不由松了一口氣，她先前還有些擔心自己丈夫是不是看上了人家小姑娘，現在看來她是瞎操心了，即便她這丈夫真看上了人家，那也是看上了人家的好廚藝。
但別說，那幾道菜味道是真好。
新鮮出鍋的味道應該更好。
可惜這個二廚的工作，是真的不大好安排，如果他們工廠就一個食堂倒還好辦，關鍵的是三個食堂，不能厚此薄彼，這就相當麻煩了。這也是為什么三個食堂一直都只有兩個二廚，即便有的時候忙不過來，也不敢隨便增加一個的主要原因，因為一增加就得加三個啊！
沒那么多指標，真的沒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