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晁臉色沒有絲毫變化,但是腦袋卻快速地運轉了起來,立刻將之前望舒說過的幾個問題組合在了一起。
第一,發現了煤礦,要建造新的采礦場和洗煤廠等等設施。
第二,鐵砂地獄那邊有一個五鬼道的妖人即將死去。
第三,彼岸花的實驗數據報告。
江晁立刻明白了什么:“你是要用這種方式延長那個五鬼道的鬼徒壽命,讓他接著工作?”
望舒回答:“因為你不讓我接著將人打入地獄,我只能延長他的服刑期了,說好了要工作一輩子的,怎么能因為要死了就能毀掉契約呢?”
“合同簽下了,就要履行。”
很好,很有契約精神。
江晁:“要死了還逃不過你的刑期?”
望舒:“他身患重病就要死了,但是只要和彼岸花達成共生狀態,彼岸花的神經系統會接替他原本的部分神經系統。”
江晁:“這又有什么用,身體都沒有了,通過彼岸花的神經系統延續著對外界的感知,有什么意義?”
望舒:“可以將身體浸泡在休眠液之中,然后通過鬼神面聯網,遠程控制機械運轉,身體大部分器官進入半休眠狀態,甚至是身體缺損了大部分也依舊可以活著。”
“這樣,不就可以接著上班了嗎?”
“而且孱弱的血肉之軀被替換成了強悍的鋼鐵機器之軀,這工作的效率,不就一下子上來了嗎?”
江晁話語停頓了一下,然后突然說道。
“這不就是缸中之腦嗎?”
當初望舒和他說缸中之腦的事情,他以為只是開個玩笑。
事實上證明。
玩歸玩鬧歸鬧,人工智能從來不和你開玩笑。
江晁:“只是我有些難以理解,只要我們進一步恢復產能,這種東西沒有太大作用了吧?”
望舒:“有用的,目前我算力不夠。”
“我們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制造出一大批特殊的,次人工智能自動化機械裝置,然后通過他們來運轉一座座設施。”
“尤其是在前期,我們需要大量的自動化挖礦機械裝置。”
“通過這種方式,只要幾臺次人工智能機械化裝置,便能夠運轉起一座設施。”
望舒的方案和報告申請到了江晁這邊,江晁也觀看了黃泉基地第一層的彼岸花養殖中心。
不過,江晁仍然沒有立刻同意望舒的申請。
江晁覺得,人死如燈滅,那五鬼道的鬼徒既然就要病死了,那就算了。
望舒卻說:“他可不想死呢!”
江晁:“嗯?”
江晁回憶了一下:“我記得當初這些五鬼道的鬼徒剛開始被打入地獄的時候,還一個個喊著,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一個個鐵骨錚錚視死如歸,不都是這個樣子的么?”
望舒幽幽說道:“人這種生物,嘴上說的鬼話怎么能夠相信呢?”
江晁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還會被人工智能教育,而且用的還是自己之前說過的話。
望舒說:“我已經和他談過了?”
江晁:“怎么談的?”
望舒:“用鬼神向他下達魂飛魄散通知,他說不想死,不想要魂飛魄散,愿償還罪業。”
江晁:“怎么又不想死了,就這么想在地獄里一直干活?”
這也太不硬氣了,當初說好了要死的,那鐵骨錚錚只求一死的勁頭哪里去了?
望舒:“因為干著干著已經習慣了,最近這些惡鬼都沒有怎么逃跑,也沒有怎么反抗,電擊系統都沒有怎么啟動了。”
“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按時服用營養膏,三點一線過著無憂無慮的幸福地獄生活。”
無憂無慮、幸福、地獄生活這三個詞結合在一起,讓人感覺都認不得它們了。
望舒接著匯報,說起了鐵砂小地獄那邊的情況。
“所以。”
“當我突然讓鬼神通知他要魂飛魄散了,他哭喊流涕地告訴鬼神影像。”
“說只要不讓他魂飛魄散,他就什么都愿意。”
“而且,我告訴他有一種方法能夠讓他接著在地獄當鬼,他樂得不行呢!”
江晁:“這還樂得不行?”
望舒:“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江晁想了想,也覺得正常。
他知道一些死刑犯,雖然已經判了死刑但是想方設法地延緩執行,所求的不過是在監獄里賴活著。
為了能夠多活一天一個月,可以說是使盡各種手段。
他有的時候覺得難以理解,或許是他沒有到那種程度,沒有真正地去直面過那種真正一切消失在黑暗之中的死亡恐怖。
望舒又說:“如果你不同意也沒關系,誰讓你是管理員呢,云中君大神。”
江晁沉默著,沒有說話。
望舒說:“不過我還有B計劃。”
江晁:“什么B計劃。”
望舒:“我已經在巴蜀之地收集了一定情報,已經差不多有眉目了,后面就會啟動計劃,肯定從那里帶回來一大批山魈,然后讓它們來執行這個計劃。”
江晁:“你不是說這些山魈的智能程度永遠不可能變成人嗎,只相當于人七八歲的智慧?”
望舒:“戴上我的鬼神盔,一天十八個小時接受挖礦工人訓練手冊教育,培訓完成之后再放出去,說不定勉強也能用呢!”
“而且用著用著,說不定就變聰明了呢?”
江晁聽完說道:“我錯了。”
望舒疑惑的聲音從收音機里傳來:“怎么錯了。”
江晁說:“你不是什么地獄工廠閻羅王,閻羅看到伱都得跪下,叫你爺爺。”
這人工智能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甚至還覺得這是在夸她。
她甚至還說。
她已經設計好并換上了一套閻王的服裝,明天就用它來播報金谷縣的天氣預報。
“背景就用閻羅殿的,下面一群小鬼正在輪番往上遞交善惡簿子,我看一個便高呼一聲地獄名字,這些人便下到某個地獄去了。”
江晁聽著沒有說話,但是腦海里卻自動浮現出了這樣的畫面。
陰森森的閻羅殿中。
高高在上的賽博工廠閻羅王端坐桌案之后,審閱著一份又一份遞上來的記錄著善惡之行的人生履歷簿子。
“你,嗯,上輩子作惡多端,竟然殺了五個人,力大無窮啊,優秀人才啊,那就去鐵砂地獄上崗,那里很適合你,合同期限三百年,沒有薪資,賞吃鐵丸子喝鐵水。”
“你,喜歡縱火,燒死數十人?”
“是個大才,履歷優秀,天賦異稟,我們地獄正缺你這樣的人啊”
“打入鍋爐地獄,讓他天天燒火,怎么能在外面燒呢,這不是把別人當外人么,這可是自己人啊,在鍋爐里面燒,燒七百年,使勁燒,燒出味道燒出鮮。”
“這簡歷,嗯,一個人都沒殺,最大的罪業是什么,偷了鄰家一個地瓜?”
“讓他滾蛋,這垃圾貨色怎么敢來閻羅殿面試的,給沼屎地獄抽大糞都不夠格,味都不給他聞一下。”
“拿上你的善惡簿子,趕緊滾。”
那閻王,見惡人欣喜若狂,而歧視善人歧視得非常明顯,態度十分惡劣,將什么叫做善惡和履歷歧視演得格外分明。
旗下的鬼神頭戴黑盔背著旗幡,或手中揮舞著電棍雷鞭,或擂鼓吶喊。
“嘿嘿嘿嘿嘿!”
“桀桀桀桀桀桀!”
“來來來,不偷不搶趕緊滾開,殺人放火入我門來。”
“咱們地獄,就需要爾等這樣的優秀人才。”
那畫面實在是美不勝收,荒誕離奇。
望舒突然問:“你怎么不說話了,難道是在想什么不太禮貌的東西?”
江晁:“你看我這表情,像是在想不太禮貌的事情么?”
望舒:“這怎么能看得出來?”
江晁:“那就是你的問題了。”
不過聽望舒這么一說,江晁還是決定去金谷縣看一看。
雖然望舒匯報得很清楚,但是具體那邊是什么情況,江晁還是覺得要當面地看一看,要親身去了解情況。
而且望舒說的那個B計劃,聽上去感覺不太對勁。
參觀完了黃泉基地第一層,回去的路上望舒還在吹噓她鼓搗出來的奇奇怪怪的東西,滋滋滋的在收音機里說個不停。
望舒:“全新的次人工智能技術,全新的世代。”
江晁:“哪里有智能,全靠人工。”
天色將暗。
江邊。
江晁準備出發前往金谷縣,但是兩個山魈都被派到了江對岸去探測煤礦和執行其他任務去了,這代表著江晁要自己翻越幾十里的山路前往金谷。
但是白天江晁剛剛出發,便立刻折返了回來。
最后,江晁選擇坐晚上出發前往金谷的霸下型號運輸船。
望舒揶揄江晁:“我剛剛搜索了一下過往的對話記錄,好像隱隱約約看見了一條,管理員江晁說,死也不坐我這破船,看起來大概是錄入的時候出現了誤差。”
江晁倒是坦然,說。
“天太熱,蚊子太多。”
白天剛剛出門,暴烈的太陽就曬得人暈頭轉向。
原來悄然之間,夏天已經到來了。
而且山里到處都是蚊子,那蚊子還特別毒,一咬一個大包。
堂堂云中君,凡人仰望,不敢靠近。
然而山里的蚊子卻不管這些,絲毫沒有任何敬畏之心,狠狠地吸他的血,癢他的肉。
望舒:“天熱和蚊子比死還可怕嗎?”
江晁:“不是有緊急救生裝置么?”
黑暗之中,霸下型號運輸船漸漸地靠近了江邊,吐出了架橋落在了岸上。
江晁:“你這船的緊急救生裝置靠譜不?”
望舒:“保證死不了。”
江晁登上了船,朝著船艙內部走去。
一邊走,江晁一邊問:“死不了是指可能會難受一點是吧?”
對于此,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然而望舒卻說:“那是死不了的最高程度解釋,最低限度是,至少能夠搶救回來,裝進玻璃缸里。”
江晁掉頭就準備回去,然而架橋已經撤回來了,船也開動了。
剛剛入夜,月色明朗。
江晁從船上看向江邊,隨著離開江壁所在的位置,路上的村落和田地也開始漸漸變得多了起來。
江晁還看到了張家村的農田,張家村自從遷徙到了靠近江邊的位置之后,在這邊也開墾了不少農田,此時此刻剛剛入夜了,隱隱還能看到有人還沒有回去在擺弄著田地。
或許是因為近些年來沒有發過大水,這江岸兩邊的田地格外地多。
大批的農夫在這里開墾出田地來,甚至有的田地已經傳了幾代人了,同時也想著留給后世子子孫孫。
只是。
倘若一場大水到來,這一切估計瞬間就化為了烏有。
到時候也不知道多少人失去了生計,甚至可以說是失去了一切,在這個時代田地就是一切。
“吱吱吱吱吱吱”
遠處傳來了蟲子的叫聲。
那不是一種蟲子的聲音,而是所有的蟲子的聲音匯聚在一起。
其中似乎有著螻蛄的叫聲,也有著蟈蟈、馬蛉之類的蟲子在叫,當然還有著蛙鳴。
遠處傳來泥土的芬芳,光是聞著味道,似乎就可以想象到那泥土的松軟,想象出蚯蚓在土壤里松動著肥沃的田地。
江晁還看到了瓜田,架子上已經爬滿了藤蔓,只是不知道有沒有結瓜。
漸漸地。
船就來到了金谷縣,再往前不遠就是金谷所在的位置。
霸下型運輸船會停靠在上游的某個位置,然后通過暗河和金谷的連接來運送和接收貨物。
不過江晁自然不會這樣過去,他提前下了船,朝著金谷的方向走去。
星夜之中,他走在大道上。
走著走著,他聽到了人聲從前方傳來。
江晁立刻握住了槍,朝著黑暗之中看去,天上無人機飛過,望舒的聲音傳來。
“前面路口有個村子,村口有人聚集。”
江晁收起了槍,接著朝著前面走去,果然前面有著一個村落。
或許是今天格外地燥熱,雖然入了夜,許多人都睡不著,便在這江邊村口的大樹下乘涼。
江晁遠遠地看著大樹下的人。
男女老少坐在大樹下,有人席地而坐,有人靠在樹上,也有人直接躺在地上。
還有調皮的孩童爬到樹上,或者在樹下打鬧。
“好像有個茶攤?”
“賣茶?”
“我好像聞到了酸梅湯的味道。”
立夏時節,青梅也到了可以采摘的時候,按照這個時候的習俗都要喝酸梅湯。
村里的老嫗采摘了青梅,在路口的大樹下熬成了梅子湯之后售賣。
給過路的人,還有村里的人。
賣的也不一定是錢,喝的人大多給些瓜果蔬菜,或者一淺碗小米,便能夠喝上幾大碗。
到了此時此刻,江晁好像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好像今天就是立夏吧?”
望舒回答:“是啊,今天就是立夏。”
江晁:“夏天到了啊!”
想到這里,江晁也有些口渴了。
江晁將掛在脖子后面的斗笠給戴上了,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旅人了。
那是白天江晁第一次出發的時候準備的,還想著遮擋太陽,結果根本沒用上。
不過此時此刻,他戴著斗笠在夜里趕路的模樣也并不尋常,靠近的時候立刻有村人站起來望向了他。
“干什么?”
“買碗酸梅湯喝。”
聽到這話,村人坐了下去,似乎不再看他,但是目光偶爾還是會注視向這邊。
江晁拿出一枚銅錢:“給。”
老嫗開心地笑了起來:“喲,是錢。”
收到錢之后,老嫗拿出一只碗給江晁打了一大碗。
江晁口渴難耐地端著碗坐在樹下,但是一開始端著沒有喝,而是和老嫗說起了話來。
“一個人,家里人沒來幫幫忙?”
老嫗說:“沒有人。”
江晁:“哦?”
老嫗:“都死了。”
江晁看著老嫗,這般悲慘的事情,老嫗說得格外平靜。
或許是已經過去了很久了,人總是要往前看的。
江晁想要問什么,但是最后沒有說出口,既然是傷心往事,沒有必要去揭開別人的傷疤。
江晁終于喝了一口,村口大樹下的風一吹,聽著蟲叫蛙鳴,夏夜的感覺瞬間就上來了。
老嫗也問他:“從哪里來的,不是我們這邊的人吧?”
江晁:“從西河縣。”
老嫗音調變了:“喲,是隔壁那個神仙下凡的西河縣嗎?”
江晁:“額,是。”
老嫗問他:“你看過神仙和神巫沒?”
江晁總不能說神仙天天看見,神巫也經常見,只是點了點頭。
老嫗說:“還是你們西河縣有福氣,聽說鬧疫鬼的時候,你們那邊就沒死幾個人,果然有神仙庇佑啊!”
其實也死了不少,但是和金谷縣這邊比起來,便成了老嫗口中的沒死幾個人了。
說完,老嫗又給江晁打了一碗。
江晁端著碗坐在樹下慢慢地喝著,
而這么多村民聚集在一起,除了乘涼之外也不會靜著,大家一邊喝著茶湯,也有人開始講起了故事。
而說的故事,便是神巫坐著牛車在金谷縣外,收了那五鬼道一眾妖人的故事。
江晁當時通過無人機的鏡頭看過,不過此刻聽村民們說起來,又是另一番味道。
講故事的村人說起那場面的時候,神采飛揚抑揚頓挫,說到精彩的時候還手舞足蹈。
當然,故事也比原本的場面有夸張之處。
雖然原本就已經很夸張了。
“當時,神巫抬手一指。”
“手掐法訣,念起了咒語,天上的龍立刻聽令行事。”
“頓時風雷驟起,天上烏云密布,大地上陰霧慘慘,霧氣之中無數鬼神出現,還有四方的地神山主……”
“再看那天上,云中君正乘著龍在天上看著呢!”
“那從巴蜀之地而來的邪魔,五鬼道的妖人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
江晁坐在樹下,感覺一切很夢幻。
他聽著別人說故事,而自己就是故事之中的人,或者說故事之中的神仙。
只是說到那五鬼道的妖人灰飛煙滅的時候,那講故事的人更是激動非常,其他的村民也紛紛高呼,咬牙切齒地大聲叫好。
好像對那五鬼道的妖人憎恨非常,恨不得能寢其皮食其肉一般。
而這個時候,江晁看到那賣茶湯的老嫗也站了起來,大聲叫好。
“好!”
“好好好,把這些造孽的東西。”
“都打入陰間地獄,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講故事的人也立刻說道:“沒錯,神巫還代替云中君下了法旨,這些五鬼道的妖人死了之后都要打入陰間地獄之中受罰,永世不得超生。”
“那陰間的刑罰,可是……”
“有火燒,有刀斬,有油炸,有……”
說起那些妖人是如何在陰間地獄受罰的,村人們更是熱情高漲,一個個還加入其中說道起來,場面十分火熱。
故事到了這里算是進入了最高潮,甚至遠甚過神巫出場的畫面。
聽完了故事,江晁接著朝著金谷也即是鐵砂小地獄上路了。
走上了那條,真正將人打入地獄的路。
哪怕身體死了。
也不得超生地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