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潘筠去三清山的另一面送人。
宋大林領著六百多個兄弟躲在山洞里。
有的回了一趟家,有的卻是朝著家的方向去,感覺到沒人盯著他們以后就溜回來,這兩天一直躲在山洞里。
王璁的管事也到了。
他姓丁,曾跟著王璁走商幾年,前年末留下專門打理廣信府的一個雜貨鋪。
月盈利二十余兩,一年能給王璁賺二百余兩銀子。
他手上的錢不多,別說買貨,光是把這么多人送到泉州就是一筆大花銷。
潘筠看向妙真。
妙真就和陶巖柏抬了一個箱子進來,打開,里面是整齊的銀錠。
丁管事和宋大林同時睜大了眼睛。
潘筠道:“這是給你們買貨的錢,丁管事,這方面你熟,你帶著他們采買些布匹、書籍、茶葉和瓷器,一并送到泉州港去。”
丁管事沉吟道:“布匹和茶葉的質量上下價格相差很大,不知小師叔想要什么品質的東西?”
潘筠:“布匹買幾匹色采鮮艷,質量上等的,其余全部購進中等及以下品質的,茶葉、瓷器亦如此。”
那這箱銀子就能買很多東西了。
丁管事瞬間明白,躬身道:“小的這就去。”
潘筠指著宋大林和王小井道:“這六百四十八個兄弟歸他們兩個管,你有事就找他們,他們以后都是璁兒的人,就跟從前你手底下的伙計一樣,有事只管找他們商量。”
丁管事表示明白。
潘筠就拿出一個包袱交給宋大林:“這是你們的身契和路引。”
宋大林打開看。
他不認字,只能看向王小井。
王小井就和他解釋:“這是活契,標明我們在王氏商號工作,月錢多少,路引則是我們跟著商號出行的證明。”
宋大林:“我們的真名嗎?”
王小井翻了好幾張后點頭:“真名,連住址都是一樣的。”
宋大林驚訝的看向潘筠:“這才幾天,你能辦下真路引,玉山縣的縣令是傻缺嗎?”
潘筠笑了一下道:“商號是請武林盟的朋友幫忙弄的,你們人數太多,一半托了武林盟的人在廣信府辦的路引,一半則是托了縣衙里的熟人,放心,合法合規,你們放心離開。”
宋大林:“于青天也答應嗎?”
“于青天離開了。”
老虎不在家,猴子稱霸王。
于謙一走,蔡晟就收到消息,他的命保住了。
因為他招安有功,雖有前過,但能招降叛軍,也算將功補過。
要不是于謙在折子里痛斥他,他說不定能走動關系留用。
不過,還好,至少留住了性命,尤其在對比了被押解回京的福建布政司使宋彰之后。
蔡晟沒被押解,他被當場免職,趕回家去了。
吳師爺決定參加今年的恩科,也在打包行李。
新縣令沒到,舊縣令就要離開,玉山縣現在是縣尉和主簿當家做主。
倆人祖輩都是玉山縣人,跟在明仁手下幾年,如今蔡晟一走,他們立刻就恢復明仁在的時候的規章制度,一切照舊例來辦。
玉山縣縣務逐漸恢復正軌。
百姓不用他們管,在幾次賑災糧下放之后,他們已經整頓好田地,雖然每天吃不飽,卻餓不死,生活也恢復了正軌。
潘筠托人到縣衙里辦路引,縣尉只是掃了一眼名單,確定這些人是要去泉州,并可能要出海,便爽快的給他們辦了。
他感激潘筠,也相信潘筠,這些前叛軍只要不在大明境內惹事,隨他們去。
與其把這些刺頭放在玉山縣,還不如送去倭國。
縣尉根本不會想他們是不是偷渡,出去是不是犯法,反正路引上顯示他們去的泉州,又沒寫明他們要去倭國。
縣尉哐哐給他們蓋章,蓋完后還道:“幸而你們只拿來了三百個,要是再多一個,我是不敢蓋章的,每年縣衙給出的路引都是有數的。”
潘筠知道,這是為了安全防控,尤其現在是特殊時期,福建的造反事業進行得如火如荼,這個時候,更要控制人口往福建流動。
潘筠把身契和路引一起給他們,就是給他們一個保證,有一日若不想跟他們混了,這張身契不是束縛,他們大可以和宋大林領了就離開。
眾兄弟看了,對潘筠更加敬服,更愿意留下了。
連身契都給他們了,這還能是騙他們嗎?
等他們去了倭國,一定能撿到很多銀子。
潘筠前腳送走宋大林幾人,沒兩日,遠在福建的于謙就收到了消息。
他到底不放心玉山縣,留了兩個錦衣衛監視玉山縣的情況。
“你說他們沿途收購布匹、茶葉和瓷器,往福建來了?”
“對,我們化妝和那些人接觸過,他們說他們現在是王氏商號的伙計,要押送貨物去泉州港。”
于謙一下笑出聲來:“泉州港?”
“是,”錦衣衛小心的觀察于謙的臉色,沉聲道:“大人,他們莫非想出海?”
于謙垂眸沉思,片刻后反問道:“不好嗎?”
錦衣衛:……
倒也不是不好,只是……
“偷渡……是犯法的吧?而且,他們還都是一群刁民。”
于謙:“所以她才選中他們。”
于謙目光閃動,想到了什么,拳頭緊握,忍不住捶了一下大腿,贊道:“妙啊”
錦衣衛:……
錦衣衛看向盧遠。
盧遠也無語,卻抬頭望天沒說話。
于謙惋惜道:“難怪薛韶三句不離潘筠,的確有趣,唉,她當時怎不與我明說呢?這樣的好方法,何必走武林盟的路子安排,還平白便宜了貪官……”
還不如找他呢,還省下一筆錢。
盧遠幽幽地道:“大概是因為于大人是于青天吧,誰能知道于大人竟不反對此事呢?”
于謙道:“倭國狼子野心,對其不能心慈手軟,朝中幾位大人太過仁慈,光想著以仁義治之,卻不知,仁義只對君子平民有用,對豺狼無用。”
于謙摸著胡子道:“薛韶的提議不錯,于倭國,當選一顧全大局,不拘小節的主理人,朝上提議的幾人都不行。”
盧遠:“于大人覺得薛御史合適?”
于謙掃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他才華能力手段都合適,但身份不夠,陛下不肯降身份以取才,再合適,不能服眾,所有的優點都將變成缺點,萬般不合適了。”
于謙放緩了語氣,鄭重道:“但這樣的人,即便現在不能用,也當保下其性命,否則,將是我大明的損失。”
盧遠沉思。
沒過多久,已經被關到大牢里的薛韶被放出來。
他頭發微亂,一身中衣,腳銬和手鏈才被打開,一身落拓,出大牢時,天上的陽光燦爛得好像在灑金子,瞇著眼睛往上看,一片金光斜泄。
喜金已經準備好了艾草水,看到少爺出來,立刻端了木盆跑上前,一把一把的給他身上拍水:“清泉點滴到,穢濁普消亡,邪氣皆滅絕,正氣永綿長……”
薛韶等他念完了才拍了拍身上的水,問道:“怎么突然把我放出來了?”
喜金:“您還想再回牢里待著不成?”
薛韶笑了笑道:“我以為最短要關到明年,等到海禁的事落幕才會把我放出來呢,倭國銀山的事有結論了?”
喜金:“小的去打聽了,朝堂上消息很多,亂糟糟的,我也不知道哪件事點了皇帝的心肝,反正他一下就良心回來,下令把您放出來了。”
薛韶攏好衣襟,接過喜金遞過來的外袍穿上,笑道:“你都說說看。”
喜金:“派去福建征討叛軍的劉將軍大敗,還死了好幾個人,叛賊鄧茂七和葉宗留聯合,已經逾八萬民眾,攻下十座城了,他們好像也聽到了倭國銀山的消息,正在派叛軍攻向泉州港。”
這是他沒想到的,薛韶心中有些不安,問道:“這消息是誰傳給他們的?”
他一邊跟著喜金走,一邊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潘筠?”
“我沒收到消息,但玉山縣亦有叛軍,聽說潘道長回玉山縣幫著于大人和玉山縣縣令招降叛軍,算是江南難得的好消息了。”
薛韶腳步微頓:“你從哪兒收到的消息?武林盟?天師府?還是尹大人那里?”
喜金一臉迷茫:“都不是啊,從朝上聽來的,朝中都傳遍了,都說潘道長是個好道長呢,朝廷當賞賜她。”
薛韶沉默不語。
喜金:“于大人連著上三道折子夸潘道長呢,對了,陛下命人重建泉州市舶司,讓曹吉祥去管理市舶司,宗室協理。”
薛韶腳步一頓:“曹吉祥?那皇帝身邊誰照顧?”
喜金湊到薛韶身邊低聲道:“聽說是王振提議,他讓內侍毛貴頂替了曹吉祥的位置。”
薛韶垂眸。
喜金擔憂不已,小聲道:“作為內官,就是要跟在皇帝身邊才有前途吧?不是說曹吉祥是王振的同伙嗎?我怎么看著,他們像是要打起來一樣?”
薛韶問:“誰跟著曹吉祥南下去泉州?”
喜金撓了撓腦袋道:“好像是一個叫王長隨的內官,除他們外,還有個叫陳官的戶部官員與他們一起南下。”
薛韶:“倒是防得密不透風。”
“啊?”喜金一臉不解。
“對于內官來說,在皇帝身邊的確更重要,但曹吉祥不一樣。”薛韶道:“曹吉祥會用兵,他曾指揮過幾次戰役,其能不下兵部的武將,且他為人清廉正直,他去泉州,正好克倭國。”
喜金眼睛大亮:“那不是好事嗎?”
“但王長隨和陳官都是王振的人,”薛韶道:“曹吉祥的確依附王振,但他與王振并不完全一條心,自薛潘案平反之后,陛下和王振之間便有了裂痕,雖然才半年沒見,但這次回京,我就能感受得到,陛下比半年前更倚重曹吉祥了。”
“顯然,王振著急了,他將曹吉祥排擠出京,不得不把倭國銀礦這一塊肥肉喂到他嘴里,卻又不舍得全部給曹吉祥,所以派了王長隨和陳官同往,這是想兩口鍋都要。”
喜金:“那我們……”
“我們?”薛韶點了一下他額頭,笑道:“我們是被殃及的池魚,也是被順手撈起來的棋子,不過是因為還有用,幾方都不舍得讓我就這樣死了,也要感謝于大人的求情和潘道長的先見之明。”
喜金一頭霧水:“啊?”
薛韶笑道:“若不是潘筠一上岸就把倭國銀礦的事宣揚得天下皆知,一心造反的叛軍怎么會知道這件事?只怕還少不得有人在鄧茂七耳邊推波助瀾,這才想打泉州,逼得朝廷不得不盡快做出決定。”
王振、曹吉祥、南官北官、勛貴宗室、以及背后站著江南豪族的江南官員們組成了一鍋熱油,此時,潘筠這個火星子往里一蹦,于謙又撥了一下火,油瞬間炸了,握著油鍋的皇帝不得不立刻做出決定。
薛韶就在這樣的縫隙里鉆了出來。
果然,薛韶一回到驛站,曹吉祥的義子曹欽先上門:“義父說薛大人做官時是個好官,做人是位義士,不當在牢中蹉跎,所以出京前為大人在陛下面前說盡了好話……”
薛韶一臉感激,然后問:“不知我可有為曹大人效力的地方?”
自然是有的,曹欽表示,曹吉祥想要知道更多的關于倭國和銀礦的事,當然,薛韶若愿意親自走一趟泉州,和曹吉祥面談,那就更好不過了。
對了,薛韶現在已經被罷官,不日就要被趕出京城,是自由身了。
他現在跟他叔叔薛瑄一樣,沒有詔令,不許踏進京城。
說白了,曹吉祥想雇薛韶做自己的幕僚。
若是之前,薛韶自不會答應,他自由自在的多好,當不了官,他繼續游歷天下便是。
但想到潘筠還飄在海上的那三艘船,他想了想,還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曹欽大喜,拱手道:“兩日之后,我在城外等候薛大人。”
薛韶:“我已經被罷官,韶字聞韶,曹公子稱字即可。”
曹欽笑著應下。
曹欽才走,戶部便有人來拜訪,一坐下,他就嘆氣道:“楊首輔和陳閣老多番游走,終于說動陛下將你放出來,海禁之策由來已久,朝中有不少人都認為當解之……”
薛韶一臉感動,問道:“不知韶可有為楊首輔和陳閣老效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