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不知何時站到了院中,潘筠幫著拉直骨頭,王費隱說接上了,她就掐腰在一旁看王費隱給文書包扎上藥:“你這骨頭不像是摔的,怎么斷的?”
文書已經疼麻了,這會兒一點也不疼,一臉生無可戀的四十五度仰望天空,聽見潘筠問,腦袋就往后一仰,沒看到潘筠,倒先看到了站在潘筠身后的于謙。
他透著一股淡淡的微死感:“他拽的。”
潘筠就扭頭。
于謙連忙上前作揖道歉:“是某的過失,情急之下沒收住力……”
也實在是沒想到文書會這么脆。
文書坐直了,凝眉看向他:“你說什么?”
于謙一臉迷茫:“某……”
他瞳孔一縮,脊背一彎,略有些討好的笑道:“我沒說什么呀……”
潘筠嘖嘖兩聲,笑著離開,從他身邊經過時一句密語飄入耳中:“你的身份要暴露了喲”
于謙:……
他頂著文書的懷疑,一邊行禮,一邊后退,看著就像是害怕負責任的平民百姓一般。
文書將人上下打量一通之后打消了兩分懷疑,但還是疑慮,看著他退出院門,他就回頭問王費隱:“王觀主,他剛才給我行的是士子禮吧?”
王費隱將木條給他固定住,確定手怎么動都不會歪后剪下一條布給他打結掛在脖子上:“這有什么問題?天災之下,眾生平等,士子就不受天災離難之苦了嗎?”
文書一想也是。
他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嘆息道:“這兩天被我們縣令嚇壞了,動不動就懷疑欽差大人微服私訪。”
王費隱:“微服就微服唄,你又沒干壞事,也算盡忠職守,怕甚?”
“可玉山縣被治理成這樣……”
王費隱:“你又不是縣令,你怕啥?”
文書一怔,是啊,他又不是縣令,他怕甚?
可……萬一縣令把罪責推到下面,下面再推下面怎么辦?
文書一臉糾結,王費隱已經寫好藥方遞給他:“你不算貧戶,自己拿著藥方去藥鋪抓藥吧,我就不送你藥了。”
文書立即回神,用完好的那只手一把握住王費隱,眼巴巴的道:“王觀主,入口的藥還罷,這生骨膏您得給我一罐呀,外面藥鋪的藥膏哪比得上您的?”
“行了,行了,你去找潘筠,讓她給你挖一點,一罐是沒有的,但可以給你一個月的用量,你還年輕,一個月應該也接上了,后面就換藥鋪的藥膏。”
文書應下,連忙去找潘筠。
潘筠望聞問切的本領一般,所以她和其他幾個道士和尚尼姑負責抓藥。
文書拿了藥方子過來:“王觀主讓你給我三個月的藥膏。”
潘筠看了一眼藥方:“藥膏沒有空的罐子,你回去拿個干凈的罐子過來。”
文書應下,就回去拿藥罐,出門時看到那個拉傷他的人坐在一堆鄉親中間,鄉親們正唾沫四飛的和他說著什么。
文書皺了皺眉,略一思索,還是搖頭把心底的懷疑打飛,決定當做什么都不知道,不探、不問、不懷疑。
盧遠看著文書走遠,附耳道:“大人,他懷疑了,要不要……”
“要干嘛?”于謙低聲道:“他不過一縣衙小吏,也算盡忠職守,我們微服是來查真相,不是來害人的。”
盧遠:“……大人想到哪兒去了?我是說要不要過去警告一下,讓他在家休息一天,反正我們明天也要現身。”
于謙腦海中就閃過他們五個手忙腳亂把他拖出縣衙后院,隱瞞吳師爺的場景,搖了搖頭道:“不必,他就是懷疑了,也未必會上報。而且,懷疑我的,不止他而已。”
于謙坐在人堆里,只是稍稍拋出一個話頭,便多的是人來接話,然后,他就知道了很多,很多事。
微服的人總喜歡從平民口中探民生,并不是因為他們知道的多。
平民百姓能知道什么呢?
在這里坐著等救濟的平民百姓,有近一半的人不知道他們今年換了縣令。
他們不知道縣令姓什么,叫什么,更不知道縣尉和主簿是誰。
只有余下的一半,尤其是老年人,他們才知道多一些信息。
可即便如此,他們也不知道今年朝廷和他們征了銀稅。
他們只知道,今年的日子特別難過,從過完年開始,好像就有干不完的活。
衙門讓他們每家出一丁,從前有優待的孤寡之家也要出人,否則就要出錢出糧;
他們只知道,今年六月初,里正就讓他們每戶多準備二錢銀子的稅,至于是什么稅,誰也不知道,只知道,日子要更難過了。
只有在外讀書,或是在外行走的人才能和于謙說:“聽說是加的這二錢銀子是銀稅,朝廷要銀礦繳納的,但銀礦拿不出來,布政司就讓各州府籌款,各州府又讓各縣籌這筆錢,縣令又分派到我們每一戶頭上的。”
于謙氣樂了:“朝廷今年要江西銀礦上繳多少白銀?”
盧遠是錦衣衛,他腦子好得很,直接就報上數:“兩千八百六十五兩。”
有零有整。
于謙:“就算銀礦繳不出這么多白銀,全部攤派下來,江西布政司下治十三府,下轄七十八縣,玉山縣是怎么每戶分到這二錢銀子的增稅的?”
兩京十三省,江西人口最多,雖然近年戶部沒有普查江西人口,但用洪武年間的數據,戶數也在百萬之上。
就算是只取百戶數,一戶二錢銀子,若是戶戶都要繳納,只增稅一項就是二十萬兩,和朝廷要求的兩千八百六十五兩的數據之差……
于謙狠狠地閉了閉眼,起身道:“走,我們進去見一見這位名揚江南的俠義道士。”
王費隱還在給人治病,于謙和盧遠擠進院子,他只是抬起眼皮掃了一眼,便垂下眼眸繼續給人問診。
于謙腳步微頓,他很想和這位王觀主聊一聊,但顯然,他抽不出空來。
于謙看向不遠處的潘筠,決定先找她。
從薛韶的口中便知,她雖年少,卻絕對不是傀儡。
潘筠剛給一個人抓完藥,一抬頭便看見于謙,頓時滿臉笑容。
盧遠湊到于謙身邊,一臉不可置信:“大人,你偽裝得挺好的,一路我們經過這么多縣,玩了好幾出,你都沒被人識破,怎么到了玉山縣,好像每個人都看出您是誰了?”
于謙:“沒有每個人,只有兩個,不,應該說是三個。”
盧遠一呆,問道:“除了文書和潘筠,還有誰?”
于謙眼睛掃向正在給人問診的王費隱。
盧遠沉默。
于謙朝潘筠走去。
潘筠也干脆,扭頭對一個小和尚道:“凈塵師侄,這邊交給你了。”
比她大,但輩分小的凈塵默默地點頭應下。
潘筠沖于謙笑吟吟地道:“貴客里面請吧。”
潘筠帶于謙去了側院,那是專門堆放糧食和藥材等物資的院子。
妙真在這里統籌,偶爾有人過來領糧食、藥材等物資,但人很少,可以找到僻靜的談話地。
妙真看見他們,也不問倆人是誰,轉身便進屋給他們拿來三個小馬扎。
潘筠遞給于謙兩個,對妙真道:“去沏壺茶來,于大人說了很多話,應該口渴了。”
妙真應下,轉身離開。
潘筠扭頭問于謙:“于大人吃了嗎?”
于謙掏出懷里的碗道:“剛在外面領了一碗粥,現在不怎么餓。”
但成年男子,一碗粥怎么可能會飽?潘筠讓妙真拿了一碟米糕出來。
“將就一下,這宅子曾經是廢棄的,很多桌椅都沒了,我大師兄被困在此處,它便成了義院,各處都被用了,只這里還空一點。”潘筠隨手將碟子放在地上。
于謙并不在意,隨手捏了一塊米糕,含笑問:“潘道長是怎么認出在下的?”
潘筠:“我說是望氣,于大人信嗎?”
于謙:“若是從前,我定不相信,但現在,我信。”
潘筠眼睛大亮,“哦”了一聲,身子前傾:“我知道,儒生向來主張子不語怪力亂神,對鬼神相面等玄術都是敬而遠之。”
于謙頷首:“即便我現在相信潘道長,我亦是這樣的態度。”
潘筠欽佩道:“很少有人能在新認識之后還可以堅持從前的堅持,就為了于大人的這份堅持,您有什么想問的,只管問,貧道能回答的,都會回答。”
于謙沉吟片刻,問道:“聽聞叛軍的二當家王小井出自三清山下的汾水村,而今早,蔡晟放了王小井的家人,其家人不知去向,他們可是在潘道長手上?”
潘筠挑眉:“于大人今天剛進的城,竟然就查到這點了?”
于謙:“蔡晟收押叛軍家眷并不是秘密,為了震懾賊人,他可以說是廣而告之,我在人群中稍一打聽便能打聽出來。再派人去土地廟一探,便知道全部了。”
潘筠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王小井家人被放出獄的消息。”
于謙堅持問:“他們在你手上嗎?”
潘筠沖他挑眉,笑而不語。
于謙大松一口氣:“在你手上就好,還請潘道長保護好他們。”
潘筠給他倒了一碗茶:“于大人的意思是?”
“我雖不知道你是怎么讓蔡晟放人的,但你費勁做這事,不就是想保住王小井一伙人嗎?”
潘筠收起臉上的笑容,鄭重道:“于大人可以保下他們嗎?我聽說朝廷派了大軍南下平叛,福建那頭打得很厲害。”
“福建是福建,江西是江西,”于謙道:“福建的叛軍已達六萬,且還在不斷擴大,但江西這里只兩小支在做亂,宋大林這一支不過兩千多人而已。”
“大人,我不知道江西另一支叛軍是什么情況,但宋大林和王小井他們確實是被逼無奈。”潘筠沉聲道:“朝廷得讓百姓有生存的空間,否則,為了活著,骨肉可相食,何況造反?”
盧遠低聲呵斥:“大膽!即便是骨肉斷絕,也不得對君不忠!”
于謙伸手止住盧遠,和潘筠頷首道:“我會為宋大林和王小井陳情,招安這一支叛軍,但你也要保證他們不再作亂。”
潘筠:“只要朝廷給他們活路,他們就不會再作亂。”
于謙:“你所認為的活路是什么?”
潘筠道:“今年每戶二錢的增稅取消,再減輕勞役……”
潘筠頓了頓后道:“于大人,衙門給派的抬轎、打掃、打更、急遞鋪等勞役太多了,要求太過嚴苛,民苦不堪言。”
于謙抿了抿嘴,低聲道:“潘道長,你知道,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規矩,你要減去這部分勞役,幾乎不可能,你還是提實際一點的要求吧。”
潘筠:“還有礦工的工錢,勞作的時長……”
潘筠把宋大林那天晚上提的要求又完善了一些提出,于謙眉頭一直緊蹙,認真的聽著。
聽到中間,他已經忍不住起身轉來轉去。
待聽完,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潘筠問:“這是宋大林提出的?還是誰替宋大林提出的?”
潘筠面不改色的道:“全是宋大林的條件。”
于謙忍不住一拳捶在掌心,嘆道:“實乃柱國之才啊,宋大林沒讀過書?”
潘筠:“沒有。”
于謙急切的轉了兩圈后回頭:“我會盡全力保住他們的,但我需你替我轉告給宋大林,我目前做不到他提出的所有條件。”
潘筠:“你能做到多少?”
“只能做到三條。”
潘筠:……她提了這么多條件,條條他都說好,結果他就能完成三條?
她強忍住脾氣,問道:“哪三條?”
“一,免去他們的罪行;二,免去二錢的增稅;三,增加礦工的工錢和減少其勞作時間。”
潘筠松了一口氣,這倒全部是宋大林的條件,至于其他的,行吧,是她要求太多了。
潘筠:“好,我去和他談。”
于謙問:“潘道長有多大的把握?”
“只有五成,但我會拼盡全力,”潘筠一臉嚴肅:“即便是拼去我的性命,我也會完成的。”
于謙也呼出一口氣,擠出笑容來,與她行禮道:“如此,就有勞潘道長了。”
潘筠:“客氣,客氣。”
“那我還有一個要求。”
潘筠扶著他的手一僵:“什么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