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筠露出微笑,掐指微微頷首:“貧道潘筠見過父母。”
蔡晟還沒反應過來,他身后站著的錢老爺已經快速撥開他和吳師爺,從倆人中間穿過,興奮的上前握住潘筠的手:“潘廟祝,您終于回來了!”
看見錢老爺,潘筠臉上的笑容變得真誠,反握住他的手:“許久不見,錢善人別來無恙乎?”
“無恙,無恙,”錢老爺熱淚盈眶:“山神保佑,我與家人方能平安無事。”
他回頭激動的和蔡晟道:“蔡縣令,這就是我常與您提起的三清山山神廟廟祝,她可是山神的親傳弟子。”
蔡晟已經回過神來,皮笑肉不笑道:“原來是廟祝。”
他回身在明鏡高懸牌匾下坐下,整理了一番衣袍才抬起頭來,驕矜的問道:“潘廟祝緣何而來呢?”
潘筠:“來解父母大人的燃眉之急。”
蔡晟一臉不屑:“潘廟祝也是為汾水村那群亂民而來?我已經答應令兄,在反黨全部捉拿前,不會對他們做什么。”
“非也,我是為父母大人和玉山全縣百姓而來,”潘筠微笑:“鍘刀已經落到父母大人的脖頸,大人竟還能談笑風生,果然氣度不凡,但我等平民沒有大人這份穩重,故貧道只能代百姓來求見大人。”
蔡晟臉色微僵,不悅的問道:“你一個小道士,哪來的資格代替百姓?”
潘筠一臉慈悲像:“萬民跪在山神面前祈求,我聽到了。”
妙真冷著臉道:“我小師叔是廟祝,凡向山神祈愿的心聲,廟祝都可聽到。”
“哦?”蔡晟臉色譏誚:“那潘廟祝猜一猜,我此刻向山神祈愿什么?”
潘筠目光直直地看向蔡晟的眼睛。
倆人對視片刻,蔡晟只覺她的眼睛能看到人心里去,他瞬間覺得自己赤裸一片,被她從內向外剝開。
他有些狼狽的移開目光,不敢與她對視。
潘筠微笑如初:“心不誠者,心愿不達。父母大人不信鬼神,何必為難自己向山神許愿呢?”
“不過,父母大人的難處不用山神指引,我等皆心中明白。”潘筠眼神變得凌厲,嘴角下落,看上去嚴肅了許多:“您大難臨頭,還不早做打算嗎?”
蔡晟下意識握緊了拳頭,強撐道:“你少故弄玄虛,什么大難臨頭……”
“江南是我大明的糧庫、錢庫,蔡縣令今年能交足稅賦嗎?”
蔡晟一噎。
“交不足稅賦不說,治下還暴亂……”
“那是因為有奸人作祟,挑撥民情,犯上作亂!”蔡晟大聲道:“我會平亂,給陛下、給朝廷一個交待!”
潘筠嘴角笑容不變:“看來父母大人已經上下打點好了,這一場叛亂說不定還是好事,玉山縣的稅賦、賬本可以一股腦的推給亂軍,畢竟他們曾經闖過縣衙,遺失、火災,都情有可原。”
蔡晟心臟一跳,就見潘筠笑得甜美:“可若有人上書陛下,言明玉山縣是因苛政,官逼民反呢?”
蔡晟狠拍驚堂木,大怒:“大膽!”
潘筠就摘下腰間掛著的玉佩,在蔡晟面前晃了晃道:“蔡大人,你能打點好廣信府,但你能打點到開封周王府嗎?不巧,貧道和周王府有些交情,和京城的御史臺也有些交情。”
蔡晟眼睛微瞇:“潘廟祝今日來縣衙是威脅我來的?”
吳師爺緩緩退下,不多會兒帶了一隊衙役沖上來將幾人團團圍住。
錢老爺嚇了一跳,連忙攔在他們中間道:“誤會,誤會,父母大人,潘廟祝是好人,一直很聽朝廷的話,和衙門有很多合作……”
潘筠輕輕撥開錢老爺,輕笑著一步一步朝蔡晟走去:“蔡縣令誤會了,這怎么會是威脅呢?貧道是來給您排憂解難的。”
蔡晟目光落到地上,只見她一步踏一坑,抬腳,腳下的青磚就被震碎一塊。
蔡晟嚇得往后一仰,倒在椅子上。
吳師爺也嚇了一跳,連忙指著她大喊:“你你你……”
衙役們一半對潘筠熟得很,另一半則是新來的,沒見過她,但都嚇了一跳。
可他們還是盡職的抽刀沖上來要攔住她,妙真和妙和卻往前一踏,伸手攔住他們。
雙方當即動起手來,衙役們的刀哐哐被打落。
潘筠頭也不回,直接走到案桌前,單手按在桌子上,微微俯身罩住蔡晟,笑道:“蔡縣令,我說了,我來是因為信徒祈愿,我想玉山縣平安,百姓生命無憂,而你要保住項上之頭,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不論你是否信仰山神,我們都可以合作,不是嗎?”
細微的喀嚓聲傳來,蔡晟一垂眸就看到眼前的案桌在他眼前喀喀的裂出一條縫來,緩慢的貫穿整個桌面。
他咽了咽口水,抬頭看向潘筠,鄭重了一些:“你想怎么合作?”
潘筠收回按在案桌上的手,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才對,我們道家講的是和氣,是雙贏,我最討厭打打殺殺,紛爭不斷了。”
蔡晟看著還在緩慢開裂的桌子,不語。
潘筠道:“打敗叛軍的事先放到一邊,當務之急是安撫百姓,蔡縣令,叛軍現今有多少人你知道嗎?”
蔡晟:“約有五千余人。”
“五千余人,也就是說,叛軍家屬有五千余戶,你要把每一個叛軍家屬都抓來嗎?”
“自然不可能,”蔡晟道:“只抓為首幾人的家屬,以震懾威脅之。”
“那為何抓了整個汾水村的村民?”潘筠道:“王小井一家除王小井和已經自盡而亡的王二亮,只余五口人了。”
蔡晟冷哼道:“汾水村共有六人在礦場,事發后無一人回村,可見他們都跟著王小井反叛朝廷,行徑如此惡劣,當連坐!”
潘筠搖頭嘆息道:“若大人無過,自然可以行此強硬手段,傳到京中,各位大人說不定還要贊您一聲剛烈,可大人您……”
蔡晟連忙道:“我有什么錯?”
潘筠似笑非笑道:“貧道久不在縣中,昨日一早才進城,但只到城中一日便聽得流言無數,大人在民間的名聲可不算好。”
蔡晟漲紅了臉,氣惱道:“那是有人污蔑我……”
“是不是污蔑你我心知肚明,我也不管,”潘筠截斷他的話:“我就問大人,您在玉山縣百姓中名聲極差,這是不是現實?”
蔡晟張大了嘴巴,眼睛瞪大,說不出話來。
潘筠道:“既要救大人,那我們就得扭轉您的名聲,不然,朝廷御史一旦到達,縣衙的庫房和賬本被燒得再干凈,御史風聞奏事,您也別想好過。”
吳師爺聞言快步走上來,湊到蔡晟耳邊小聲道:“大人,她說的在理。”
蔡晟沉吟:“莫非你有辦法扭轉本縣的名聲?”
“當然可以,”潘筠道:“民間對你有誤解,全因他們對你不夠了解,接下來,只要你做的事符合仁、義、忠,解決他們的困境,過往種種,都可以被當下的事覆蓋過去。”
蔡晟看向吳師爺。
吳師爺微微頷首,主動問道:“潘廟祝覺得大人應該怎么做?”
潘筠伸出一根手指:“一,釋放這次被叛軍連坐的百姓,及其家屬;”
蔡晟瞇眼,懷疑道:“還說不是為了汾水村的百姓?”
潘筠:“大人也可以不聽我的,但您要知道,叛軍有五千人,身后是五千戶家屬,加上鄰里連坐……即便叛軍中有相當多一部分人不是玉山縣人,被牽連幾萬人,亦令叛軍人心惶惶。”
潘筠走下臺階,站在桌子對面與他面對面,直接問道:“大人不如設身處地的想一想,本朝律法嚴苛,若你身在叛軍之中,得知父母妻兒和鄰里皆因之故被下獄,你會如何?”
蔡晟想也不想道:“我會立刻下山投降!”
潘筠嗤笑一聲:“是嗎?投降之后和家人鄰里一同上斷頭臺嗎?”
蔡晟一噎。
“我不一樣,”潘筠微微抬起下巴,盯著他的眼道:“我會更堅定,我會不惜代價,便是踏破山河,也要為家人報仇!”
蔡晟:“你!”
潘筠猛地看向他旁邊的吳師爺,逼問道:“吳師爺呢?是和蔡縣令一樣,還是和我一樣?”
蔡縣令也立即抬頭看向吳師爺。
“我……”吳師爺咽了咽口水,下意識避開了蔡縣令的目光。
彼此就都明白了。
蔡縣令氣得不輕:“你怎么也……”
“蔡大人,”潘筠笑著打斷他的話,悠悠地道:“我們才是說了實話的人,而你,未曾從心出發。”
蔡晟沉默。
潘筠:“放人,撫民,不僅可以安玉山縣平民百姓的心,亦可以挑撥叛軍內部,還可以回轉你的名聲,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
潘筠抬手。
妙真立刻捧著手中的盒子上前,打開。
潘筠將盒子中的畫取出來,隨手一展便在桌子上展開,“這是李唐的《采薇圖》,是我離開開封時周王送的,我知道,叛軍走后縣衙缺錢,而安民,錢糧不可或缺,我將此圖捐與縣衙,就由大人您將它換成錢糧吧。”
看到這幅圖,蔡晟眼都直了,他連忙起身,小心翼翼地捧著:“這,這是真的?”
“當然,”妙真倨傲的道:“周王送的,難道會是假的嗎?”
這不僅是利誘,更是威脅。
錢老爺眼珠子一轉,小跑到蔡晟耳邊小聲道:“父母大人,潘廟祝身份來歷不俗,您來得晚不知道她,她可是官家千金。”
蔡晟眉眼一跳,不可置信:“官家千金?”
“您不記得了嗎?今年年初鬧得很大的薛潘平反案,京里還有錦衣衛下來查案……”
蔡晟悚然一驚:“那是明縣令在的時候案子,與我何干?”
錢老爺低聲道:“自是與您無關,案子也已結束,但我聽說,她在京城為父伸冤時,不僅見過楊首輔,還見過陛下,周王府、云南沐王府都替她父親求情來著……”
蔡晟又不是傻子,也就是說,這幅畫有可能真的來自周王府,而潘筠和周王府的關系也是真的好。
他瞟過地上碎裂的青磚和桌上的裂痕,表情抑郁,打又打不過,不能將人抓起來,控制住消息;背景也拼不過,除了聽話合作,他還能怎么辦呢?
蔡晟收下圖,僵著臉道:“潘廟祝好意,我代玉山縣百姓收下了。我會盡快換成錢糧來安撫百姓的。”
潘筠微微點頭,朝外看了一眼天光后道:“今日天色還早,還是要早點放人,也好讓他們出城回家去,城中糧食本就不多,再留他們,吃飯更成問題了。”
蔡晟磨了磨牙,瞥了吳師爺一眼后道:“那未時去放人吧。”
吳師爺立即應下。
潘筠微微點頭,和妙真妙和道:“你們陪吳師爺走一趟吧。”
妙真妙和應下。
因為妙真妙和陪同,吳師爺就提早出發,午時就過去了。
蔡晟則留下潘筠用午飯,加深一下彼此的感情,順便談一下接下來的合作。
既然要合作,當然不可能就做這么一件事。
對于蔡晟而言,當務之急還是要平叛。
既然潘筠說她是廟祝,代表山神,還有山神之力之類的,又與王小井是舊識,那有沒有辦法收服叛軍?
潘筠就直接問他:“若我能招安叛軍,蔡大人可以保下匪首的性命嗎?”
蔡晟:“本縣會盡力而為。”
他打太極,潘筠卻不會和他打這個,直接道:“那就是不行了。”
蔡晟:……
官場上混的,他很不習慣潘筠的這份直接,她好討厭。
陪坐的錢老爺低頭猛吃飯。
誰知蔡晟突然扭頭和他道:“錢老爺,捐款的事您考慮得怎么樣了?”
錢老爺差點噴出來,悶咳了兩聲才含糊道:“鄙人盡力而為。”
潘筠給他倒了一杯茶,隨口道:“是給災民們捐錢捐糧嗎?”
“是啊,”蔡晟憤憤道:“那群亂軍搶走了庫房里所有的錢糧,如今要賑濟災民,縣衙沒錢、沒糧,再不賑濟,只怕亂民又要增加了。”
潘筠見他憤怒異常,覺得他這個認知還是挺準確的嘛,但全靠士紳捐款捐糧也不行啊。
潘筠問道:“可和朝廷求賑濟的錢糧了?”
蔡晟目光微閃道:“今年江南各地皆受災,尤其是蘇州、松江一帶,據聞太湖水都漫出來了,我們豈能再讓朝廷煩心?”
潘筠收回上面的想法,這人的認知還是有些差異的,自己幾斤幾兩重不知道嗎?
還想著自己解決,再這么耽誤下去,叛軍真可能再打下來把他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