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眼角微抽,憋住不笑出聲來。
說實話,他想過很多。
朝廷敢在這一天放出蒸汽機,必然有了很大進展。
或是蒸汽車,或是蒸汽驅動的磨盤等物,總之要體現出實用性。
但沒想到,率先做出的,竟然是蒸汽龍輦。
這龍輦車架通體覆鎏金龍飾,蟠龍浮雕盤踞轅架,金鱗閃耀,龍首昂立車轅,皇家派頭十足,但車腹嵌著巨大鑄鐵鍋爐,蒸汽管道與虬結連桿裸露在外,兩側肉眼可見黃銅齒輪組與鑄鐵飛輪。
隨著龍輦前行,迸發出“嘭嘭”轟鳴,后方還冒著滾滾黑煙。
不僅如此,這蒸汽龍輦明顯沒有減震系統。
皇帝蕭啟玄坐在上面,全靠過硬的下盤功夫,才能穩住。
如此景象,在李衍看來莫名有種荒誕感。
看來這皇帝也是個愛裝逼的…
他強忍著笑,但其他人卻笑不出來。
如此前所未有的東西出現,有人目瞪口呆,有人看傻了眼,有人咽著唾沫,現場多多少少也來了數百人,竟然鴉雀無聲,只能聽到蒸汽龍輦的轟鳴。
李衍看到后,臉色也變得嚴肅。
他想到了一件事。
自己前世見識過許多,但其他人卻不一樣。
蒸汽與齒輪的轟鳴,讓他們的認知正經受著考驗。
嗤——!
龍輦上方煙囪里,忽然冒出大量蒸汽,兩側鐵輪隨之停下。
滾滾蒸汽在龍輦華蓋上方翻涌,動靜著實不小。
看著眾人吃驚模樣,皇帝蕭啟玄顯然很是滿意。
就在這時,一位身著青色官袍、頭戴梁冠的官員從人群中疾步而出。
他神情激動,雙目圓睜,整理衣冠后,跪伏于地,高呼道:“華蓋蒸霞,瑞靄騰空而呈祥,龍車吐霧,神機運轉以昭明。陛下圣德感天,白虹貫日,兆天子之威儀!”
“吾皇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萬歲!”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連忙拍起了馬屁。
啪嗒!
前排一名南洋使節,手中把玩的玉石核桃失手跌落碎裂。
然而,他渾然不覺,只死死盯住輦車上翻滾的黑煙,灰敗的臉上血色褪盡,喉結滾動,擠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哀嘆。
他扭頭看旁邊,眼轱轆一轉,低聲嘆道:“唉…中原得此物,我等焉得太平啊。”
旁邊的男子,身著交領右衽寬大長袍,頭戴玉石發帶,身形高大魁梧,圓臉絡腮胡,與中原人明顯不同,正是瓦剌國使節。
他同樣面色陰沉,卻沒有搭話。
瓦剌乃是金帳狼國分裂后的部落,為對抗韃靼,向大宣稱臣納貢。
說起來,與大宣關系算不上良好,且彼此防備。
大宣朝國力鼎盛,瓦剌無法南侵。
同樣,草原面積廣袤,大宣也不愿耗盡國庫征伐,且需要瓦剌制衡韃靼,因此雙方處于貌合神離的狀態。
大宣冒出這玩意兒,雖不知有何妙用,但瓦剌國使節心情絕不會好。
聽到南洋使節挑撥離間,瓦剌國一聲冷笑,“是啊,貴國難道就眼睜睜看著?”
南洋使節臉色一僵,不再說話。
至于遠處的波斯胡商,則眼角抽搐,強作鎮定,用肘輕撞同伴,指尖隱蔽地指向齒輪間隙,壓低如蚊蚋:“快記!…若仿得那曲臂傳動…”
他們與大宣相隔遙遠,考慮更多的還是利益。
至于朝中眾人,同樣各懷心思。
開海派一名身披鷺鷥、孔雀補子的年輕官員若有所思,連忙上前,對著元豐拱手,聲音難掩熱切:“陛下洪福!敢問監正大人,此神工之物,力道如何?”
元豐撫須道:“將來或可御萬鈞。”
那年輕官員咽了口唾沫,“若…若置樓船巨舶之內,逆風行舟,可否?”
元豐扭頭看了眼皇帝,見其面色平靜,便開口道:“可,但要時間。”
此話一出,不少人頓時發出驚呼。
遠處的李衍聽到,則眉頭一皺。
這蒸汽機可是人道變革關鍵之物,雖說消息已被人泄露,但應用之法還是要保密,不能讓人看出。
皇帝不清楚,元豐怎么能隨意亂說。
當然,他也只是看著,沒有說話。
這個世界的人,或許不懂前世技術,但卻絕對不傻。
更何況皇帝蕭啟玄精明至極,他能想到的事,對方肯定早有考慮,能大方將蒸汽機展示,必然有更深層次考量。
朝廷到底還有什么計劃…
元豐說的如此明確,自然引發不少人興趣。
京城巨賈沈奎挪動著肥碩身軀,不顧儀態,奮力擠出人群,來到隊伍前方。
他面皮因激動漲得通紅,厚掌在圓滾滾的肚皮上摩挲,聲線竭力壓穩,卻仍帶絲顫音:“元……元大人恕罪!在下斗膽動問——若以此‘鐵牛’驅百盤連磨…”
他伸出短粗手指,比劃著,“一晝夜……碾谷幾何?大人能否賜句準數?”
元豐沉思了一下,“堪比水磨,晝夜不休。”
說著,啞然失笑搖頭道:“用于推磨實在可惜,不過占了個地勢之利,無需河流,若經我墨門巧匠設計,做些脫殼、榨油的機器,那才叫省力。”
沈奎一聽,臉上更加激動。
他是京城排得上名號的大糧商之一。
與開海派不同,他所有的根基都在一個“糧”上,從朝廷戶部到江湖漕幫,從朝廷大員到地方小吏,各個環節都要打點,不愿卷入開海派和地方派之爭。
若這機器真有那么好用,省去的人工還是小頭,關鍵是能節省時間,在許多環節上減少損耗。
軍中的一些將領,同樣充滿好奇。
“元大人,以此物覆鐵甲,可否橫行戰場?”
“難,此物需燒煤添水,軍需后勤怕跟不上,且戰場之上地勢復雜,一不小心損毀,誰都動不了…”
元豐可謂言無不盡,毫無忌諱。
一時間,不少人都圍在他身邊,甚至連著開院大典都為之中斷,而皇帝蕭啟玄則悠哉喝茶,平靜望著這一切。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高興。
勛貴隊列中,一鶴發老臣面色鐵青,鼻翼翕動,從鼻腔里擠出一聲短促冷哼:“奇技……淫巧!”
聲音不大,卻似金針扎破氣球。
他身側另一蟒袍勛貴眼觀鼻鼻觀心,唯有袖中捻動蜜蠟佛珠的拇指驟然加快,骨節泛白。
兩者目光短暫交匯,眼底俱是深深的憂慮。
皇帝如此重視,此物必然是人道變革重器。
若只是普通的玄門法器,那也就罷了。
但看情形,此物影響之深廣,難以估量。
他們不懂技術,卻懂得人心大勢。
人道變革,很可能會皇權旁落,自得到消息后,他們這些勛貴世家,都已在暗中做準備。
退則結黨自保,進則爭雄天下。
千百年來,神州大地皆是如此。
蕭家當年能被眾人抬上位,他們又何嘗不可…
但如今神器被朝廷掌控,若是以此發力,呼風喚雨,不知有幾家會隕落,后面還是有一幫狼盯著呢。
開海派如此熱情,聲勢怕是又要壯大幾分。
想到這兒,老者忍不住搖頭,開口道:
“器盛則德衰啊…”
聲音雖小,但也被不少有心人聽到。
監正元豐耳朵微動,當即須發戟張,如狂風中勁松,一步踏前臺階邊緣,拍著那碩大的蒸汽機,呼喊道:“神器之力,非筋骨氣血可及!”
說罷,撇了一眼遠處那幾名勛貴,聲調陡然拔高,如金戈交鳴,“蔽目者,唯見煙瘴蔽日!”
“開眼人,方見嶄新乾坤!”
那些勛貴頓時眼神微怒,臉色也不自然。
元豐這人,和墨門一樣,平日里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不粘鍋,哪一方都不愿得罪,更不想卷入開海派和地方派之爭。
如今怎么跟吃了槍藥一樣。
他們有心發作,但看皇帝蕭啟玄那老神自在的模樣,心中也沒了底,不敢再多說話。
“肅靜!”
就在這時,司禮監大太監趙無咎一聲高呼,隨后打了個眼色。
嚴九齡連忙拱手高聲道:“諸位大人,有事可隨后再說,免得耽誤了時辰。”
皇帝蕭啟玄,這才開口道:“朕乏了,回宮吧。”
“恭送陛下!”
眾人雖不明所以,但也沒人敢問,齊齊拱手相送。
待皇帝御駕離開后,嚴九齡對著臺下眾人朗聲道:“諸公,陛下日理萬機,先行回宮。然書院開院之喜,慶典未畢,請隨下官移步‘集賢堂’,略備薄酒,共慶此千秋盛事!”
這是開院大典的習俗,臺下心思各異的人們紛紛應和。
在嚴九齡及書院執役引導下,如流水般涌入位于中軸線右側的“集賢堂”。
赴宴路上,嚴九齡特意放緩了步伐,領著眾人參觀游覽書院。
百工樓自然是首站。
再次步入,匠師們仍在專注地精研技藝,但氣氛比初時更顯昂揚。
陶逢春的得意弟子正在調試一個巨大的木鳶模型,翅膀以復雜的鉸鏈結構連接,上面還連著巨大氣球皮囊。
嚴九齡介紹:“此物便是魯班木鵲。”
有人嘖嘖稱奇,一些軍中將領更是眼放精光。
西南戰場,魯班木鵲的能力早已驗證,看這模樣竟是要規模生產…
同樣,百工樓內各色器物引得眾人目不暇接。
李衍卻敏銳注意到,和他上次來有些不同,很多重要器物都已隱藏,剩下的都是花里胡哨之物,只剩一個人盡皆知的魯班木鵲。
他瞥向那些個臉色凝重的番邦使節。
恐怕放出此物,也是為了震懾。
剩下的格物區、百草居與藏物所同樣如此。
很多東西都已被隱藏,但諸多神州名匠匯聚,已令不少人稱奇。
不知不覺,眾人到了“集賢堂”。
高大的殿堂開闊軒敞,早已擺開數十席案幾,珍饈佳肴熱氣騰騰,瓊漿玉液香氣四溢,絲竹管弦之聲悠然響起,驅散了幾分方才的熱烈氣氛。
監正元豐滿臉紅潤,帶著嚴九齡到處敬酒。
很多官員也有意結交,一時間賓主皆歡。
李衍則不動聲色看向席宴最高處。
那里有些人,依舊老神自在,低聲閑談。
今日三省六部朝堂重臣,除了韓墨,就只有內閣兩名老臣。
他們都是皇帝親信,微笑飲酒,顯然早知道今日之事。
還有一人,則吸引了李衍視線。
正是宗師霍胤,看似隨意端坐飲酒,實則氣息凝練如淵,暗中監察四方。
李衍早就注意到了他。
方才皇帝登臺時,霍胤更是全身戒備,尉司指揮焦萬寶與羅明子及其心腹道士,皆化裝成勛貴、商賈乃至書院執役,混跡于各個觀禮方陣。
看來這場慶典,也已為趙清虛布下天羅地網。
但直到皇帝離開,趙清虛也沒現身。
李衍著實有些好奇。
趙清虛估計早已知道蒸汽機的存在,因此不惜出賣孔晦,舍棄京城布局,也要圖謀蒸汽機,但那玩意兒十分笨重,五六頭牛才能拉動。
他實在想不出,趙清虛要如何將此物盜走……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真正的“重頭戲”也在觥籌交錯間上演。
嚴九齡適時起身,向眾人正式介紹乾坤書院的“教習”與首批“供奉”,并提及書院將按照《格物典章》選拔首批學子,名額嚴格限定。
此言一出,仿佛在平靜的湖面投入巨石,開海派眾人立刻起身。
“嚴大人!海通商會愿出白銀五萬兩,助建書院‘海運格物院’!只求三…不,兩個薦學名額!”
一名閩地口音的巨賈率先站起,聲音洪亮,引得滿堂注目。
“五萬兩?泉州船幫出六萬,再加蘇杭上好松木百根,用于建造船模試驗!名額也只要兩個!”另一位華服商人立刻加碼。
事已至此,誰都能看清書院重要性,地方勛貴自然也不甘人后。
“哼,銅臭之物安登大雅之堂?”
前排一位頭發花白的侯爺冷哼一聲,捋須道,“老夫侄孫,家學淵源,于金石地理之學頗有天賦,堪為書院基石。此事,還望監正與韓尚書通融。”
另一位伯爵也接口:“正是,書院乃千秋基業,當以培養棟梁之材為重。犬子自幼對火器圖譜著迷,愿拜入元豐大人門下做個學徒!”
原本書院成立,他們反對是因為從此提拔的官員,會擠占科舉名額,但如今才發現,書院涉及到眾人根本利益,且木已成舟,自然要摻和一手。
一時間,殿堂之內極其熱鬧。
而那圓臉絡腮胡的瓦剌使節,全程冷眼旁觀席間爭搶,只在元豐提到“火器改良”時,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厲芒,轉瞬又掛上禮節性假笑。
還有的使節偷偷向外打量,卻發現蒸汽機原型不知何時已被運走。
嚴九齡面上維持著官場應酬的笑容,既不過分熱絡,也不完全推拒,言語圓滑地將這些“請求”一一歸攏:“諸位拳拳之心,書院銘感五內!”
“然學額、薦舉之事,皆需遵循《格物典章》評議流程,一應事務,皆待山長大人到任后,由禮部與書院共同裁定。”
“今日盛宴,請諸位盡歡,學術之事,容后再議…”
場上的一切,李衍都看在眼里。
望著游刃有余的嚴九齡,不由的心中感嘆。
京城果然能改變人。
原本赤誠嘴笨的嚴九齡,短短時間也成了老油條。
兩個時辰后,喧囂的宴會終于落下帷幕。
各方勢力懷揣著或滿意或失望的情緒離去。
京城晉州商會的會長在門口拉住李衍,低聲道:“李少俠,修建五道將軍廟之事,我等已請堪輿名師重新選定了沿線吉地,不久便會動工。您看……?”
這明顯是在暗示兌現承諾,為自家子弟爭取機會。
李衍微微點頭,“我試試。”
書院今日的熱鬧勁,讓他也沒了把握。
如此重大的利益,到時必然狼多肉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就在眾人離開后,李衍這才上前,微笑拱手,“元大人。”
“哈哈哈…”
元豐心情不錯,早已喝得滿臉通紅,一把握著他的手,“今日之功,全由李小兄弟而起,放心,我墨門絕不敢忘。”
“前輩說笑了,我只是胡思亂想。”
李衍啞然失笑,隨后面色凝重,“不過在下有一疑問,那神器事關重大,今日還有不少番邦之人,給他們看就罷了,為何還將應用之法泄露?”
元豐遲疑了一下,左右一看,低聲道:
“隨我來,你看了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