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的嗅覺,絕不會錯。
孔晦的氣息極其特殊——那是常年堆滿霉爛古籍的密閉書房,混雜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聞過一次,便刻骨銘心。
勾牒毫無反應,更印證了他的判斷:
目標只是“來過”,此刻已然遁走。
然而,地窖深處傳來的施咒聲卻清晰可聞,用的是晦澀的西南方言,窸窸窣窣,透著股邪異。
“抓活的。”李衍一個眼色低喝。
命令無聲落下,隊伍如同精密的機關瞬間運轉。
沙里飛猿猴般翻上矮墻,神火槍已穩穩架在肩頭;王道玄指間捻動符箓,口中默念咒訣;龍妍兒纖指微揚,幾點幽光從袖口飛出;呂三振臂,鷹隼“立冬”抓著妖葫蘆沖天而起…
至于武巴,則扭動脖頸,將嵌鐵拳套戴得嚴實,緊跟在李衍身后。
一旁的羅明子暗自心驚。
這十二元辰行動看似散亂,實則瞬間鎖死了每一寸空間,攻守兼備,怪不得能闖下赫赫威名。
兩人閃至鋪門前。
武巴蓄力一拳,沉悶巨響中,厚實的磚墻應聲破開個大洞。
粉塵碎屑飛揚的剎那,李衍身影已如鬼魅般撞開木門,強行突入!
瞬間,一股濃烈的氣味撞入鼻腔:
新木散發的清苦,刺鼻的桐油,還有新鮮血液的濃烈腥甜…
看清鋪內景象,李衍瞳孔猛地一縮。
鋪內此時已是一片狼藉。
刨花木屑滿地狼藉,幾具奇形怪狀、半成品的木質傀儡構件傾翻在地。
其中一臺有些像田間常見的龍骨水車,但構造巧妙,將每一截都重新設計,弄成了一只張牙舞爪,似龍似蛇的木傀儡,凸起部位全是刀尖,有的扭曲,有的尚在滴血。
地上到處都是鮮血,還躺了幾具血肉模糊的尸體。
通往后院的小門已經破碎,李衍進去后,但見院中貨架東倒西歪,木料橫七豎八,打斗痕跡觸目驚心。
最為駭人的是右側土墻神龕內那尊雷公木雕。
底座機關門戶大開,密密麻麻的簧片弩口間,還卡著幾枚未能激發的透骨釘。
下方,七名黑衣人被釘成了刺猬,渾身的血洞。
院子中央,地面赫然塌陷出一個黑洞洞的方形入口。
入口旁斜立著一塊布滿蜂窩狀孔洞的厚重玄武巖板,板上深深釘著十幾枚泛著幽藍寒光的三角毒鏢。
而在地道旁,蹲伏著一個異族裝扮的老者。
其頭纏白巾,深藍布衣,碩大的銀耳環在陰影中晃動,腰懸數個油亮葫蘆,正對著一只口塞紅布的葫蘆念念有詞,一縷縷墨綠色的細小蜈蚣正源源不斷從葫蘆口爬出,扭動著鉆入地道。
是西南蠱師!
李衍闖入的瞬間,蠱師驚覺,渾濁的雙眼閃過一絲慌亂。
他慌忙側身,急促吹響口哨。
嘶嘶!
幾條細長毒蛇如同暗影之箭,猛地從老者衣擺下射出,直噬李衍面門!
但蛇影飛掠,李衍卻已不在原地。
蠱師只覺腦后勁風襲來,眼前一黑,已被李衍拍暈。
失去操控的毒蛇蜈蚣頓時狂性大發,在室內亂竄。
而門外,也適時傳來龍妍兒更為悠長的哨音。
她的本命蠱“琴蟲”化作一道紅線飛入,所過之處,毒物盡數干癟斃命。
李衍顧不上多說,早已縱身躍入那陰森地窟。
自古以來,神州大城之內必然有地道。
就像這京城,古為“燕都”,后為“幽州”,還是金帳狼國的“大都”。
戰亂加上城中商人走私,挖掘的地道著實不少。
眼前這個,明顯是古時藏兵密道,面積不小,但向外的通道皆已堵塞。
一口口烏木棺材成列擺放,上方以浸油的草繩懸掛著一具具紙扎人偶。
白紙為膚,朱砂點睛,關節處以細小木軸連接,正是蒯家秘傳的“木骨紙皮”法所制的傀儡。
紙扎偶有的被撕裂,露出里面的精巧木質骨架。
此刻,它們兀自在陰風中微微搖曳,關節發出“咔…咔…”的澀響,空洞的目光似在俯視闖入者。
棺材前方,也倒斃著數名黑衣人,死狀各異,顯是被棺材或紙偶中的機關所殺。
李衍銳目掃過地面,腳步驟停。
昏暗光線下,數根幾近透明的金屬細線繃直,閃爍著不易察覺的微光。
李衍微微搖頭,目光鎖定在地窟最里端。
那里有棟以黝黑沉木搭建的小樓,似乎連接著上方,風格奇詭厚重,僅留一扇狹窄逼仄的高窗。
窗口內,一張因失血而異常蒼白的少年臉龐倏地一閃,隱入陰影!
“喲!又來一個。”吊兒郎當的咒罵聲響起。
“甭管來多少,小爺這‘百工樓’便是爾等葬身之地!”
說罷,樓內機括運轉的“咔咔”聲再次密集響起,周圍棺材也嘩啦啦抖動,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蒯兄弟?莫動手!”
李衍立刻揚聲,同時抱拳道:“在下李衍,為追查妖人而來。”
“李衍?”
小樓里少年明顯聽過他,但充滿懷疑,“有何憑據?”
緊接著,一個蒼老虛弱的聲音也從樓內傳出:“無需多疑…他就是李衍…”
李衍眼睛一亮:“吳前輩?是您?”
嘩啦啦
只聽得樓內機括鎖銷聲連響,原本渾然一體的沉木小樓側壁上,竟緩緩降下一個狹小的吊籃式木質隔間。
隔間里癱坐著兩人。
一人衣衫襤褸,白發枯槁,正是鬼市‘活陰差’吳老頭。
他臉色透著中毒后的鐵青,一道黑線蜿蜒至頸下,氣息奄奄。
另一人則是個身著利落短打黑袍的少年,皮膚蒼白,眉目粗獷。大鼻子,闊嘴叉,模樣實在稱不上好看,但額上一條白抹額束著亂發,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此刻因劇痛和憤怒而灼灼如火。
他腹部被豁開一道猙獰血口,只用染透的粗布胡亂纏裹止血,正是匠門奇才蒯大有。
此刻,王道玄等人也已跳下。
“先救人!”李衍沉喝。
無需多言,眾人立刻行動。
王道玄檢視傷勢,呂三取出草藥覆蓋傷口。
真正的行家卻是龍妍兒,她麻利地清理創口,涂上藥膏,重新包扎,動作快如穿花引蝶。
很快,蒯大有慘白的臉上恢復了一絲血氣,吳老頭臉上的黑氣也消退不少。
“二位,到底怎么回事?”李衍待二人氣息稍定,立刻問道。
“栽了…真他娘的栽大了!”
蒯大有剛說了一句話,便咬著后槽牙,疼得齜牙咧嘴。
吳老頭喘息著接口,聲音沙啞:“老夫離開鬼市藏身點不久,便覺有東西綴在身后,便躲到蒯小哥的棺材鋪來…本想這地下密室總能避一避,誰料竟有陰犯找到這里,幸虧用罡令將其嚇走。”
“狗屁玩意兒!”
蒯大有啐了一口,心有余悸又憤憤不平,“老子睡得正沉,那棺材臉書生跟鬼似的突然冒出來!虧得爺們兒反應快,一個‘懶驢翻身’滑進了‘百工樓’,否則早成刀下鬼了!”
“那家伙的身手和手段…邪門得緊!常人可奈何不了我。”
“他便是孔晦。”
吳老頭同樣在追查建木,李衍便點明來歷,隨后疑惑道:“他身懷《地官赦罪寶誥》,本可無視一次陰司追索。吳前輩,您是如何將他驚走的?”
這才是李衍最大的疑惑。
“因為代價不劃算。”
一旁的羅明子搖了搖頭,看向周圍尸體,“手下的命,可沒那底牌重要。”
吳老頭費力地點頭,深陷的眼窩中閃過憂色:“確…確實如此。只是…老朽始終想不明白,他們…如何能這么快就鎖定了老夫蹤跡?”
這問題如同陰影,籠罩在他心頭。
“他們要找的,可能不全是您。”李衍目光移向齜牙咧嘴檢查自身傀儡傷口的蒯大有,“閣下是否煉制操控‘毛猴陰兵’,暗助兔兒爺?”
蒯大有眉頭一挑,“關你屁事?”
“小兔崽子,怎么說話了你?”
沙里飛立刻罵道:“咱們可是剛剛救了你。”
蒯大翻白眼道:“一碼歸一碼,救我的事,自會相報,但不該問的也別問。”
李衍聞言眉頭微皺。
這蒯大有少年天才,但性子卻如市井頑主。
恐怕香山會的人奪其位子,這混不吝的性子也是其一。
想到這兒,李衍干脆直接挑明,“子時,我就在‘九門陰墟’內。”
“原來是你啊。”
蒯大有樂了,豎了個大拇指,“敢驚擾龍脈,有種!”
說罷,就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眾人面面相覷,皆有些無語。
但事到如今,只能先將人帶回“柔遠驛”療傷…
另一邊,皇城太廟外。
此時天已蒙蒙亮,但光線卻越發昏暗。
太廟琉璃頂上,飛檐脊獸是能看到輪廓,顯得陰森而肅穆。
晨風卷起灰塵,在漢白玉丹陛的縫隙間打著旋兒。
御道盡頭,九龍寶蓋下,大宣皇帝蕭啟玄負手而立,面如寒霜。
他安靜坐在榻上,深邃的目光投向太廟緊閉的殿門,旁邊的熱茶早已冷透。
裴宗悌帶回來的情報,讓他頭皮發麻。
“蟠桃會”竟只是祭品,建木的妖人已在“九門陰墟”深處做了手腳。
不敢有絲毫怠慢,他立刻下令徹查龍脈異常,且親自守在外面。
太廟大殿內,燭火通明。
香樟木特有的濃郁氣息混合著線香煙霧,充斥著整座大殿。
太廟內,供奉的是大宣歷代皇帝及其正配皇后神主牌位,按“同堂異室”、“左昭右穆”分布。
除此之外,還有獲封入太廟享受供奉的文臣武將。
供奉的規格也是頂級,除去禮樂祭器,還有牛、豬、羊各一陳于俎。
這是“太牢”之禮,而那些文臣武將則配享案,“少牢之禮”供奉。
大殿正前方,三十六名宗人府皇族術士,手持禮器,擺出天罡方位環繞。
法陣中央,玄祭司裴宗悌、欽天監白辰山,以及一位蟒袍老者皆盤膝而坐。
無論裴宗悌還是白辰山,此時都有些忐忑和激動。
他們雖一個是儒教高手,一個是地師宗師,在玄門之中地位尊崇,但還是頭一次接觸龍脈。
這是王朝隱秘,除去開國時那些國師,還是首次由外人進入。
而宗人府的術士們,臉色都有些不好看。
皇帝派外人探查,分明是對他們不信任,但如今出了事,且后方有大內高手監視,此刻也沒人再敢反對。
法陣中的蟒袍老者,乃左宗正魯川王,算是皇帝親信。
順陽王的宗人令之位肯定被剝奪,他便是欽定的下一任宗人令。
“二位。”
魯川王看向二人,蒼聲道:“進入后切記緊隨本王。”
說罷,便對著旁邊使了個眼色。
周圍宗人府術士立刻抱著禮器,吟誦《大宣祭天地禱文》。
“伏惟乾坤浩蕩,陰陽肇分,大宣受命于天,承神州氣運…”
隨著恢弘聲音,大殿內香火味更加濃郁。
法陣中三人只覺身子一輕,便好似騰空而起,鉆入煙霧之中。
虛幻與現實的壁障,此刻似乎都已模糊。
三人陰魂巡游,穿過迷霧后,終于看到了“九門陰墟”。
不同于李衍,他們借助太廟法陣,乃是以高空俯視,視野更加清晰。
視野所及,皆光怪陸離。
他們看到的,不再是單純的京城廢墟倒影。
但見漢白玉的石基,托著斑駁的唐風夯土墻垣;
金帳狼國風格的喇嘛塔,半截湮沒在大宣宮城的琉璃瓦礫堆中;
還有狼國的“斡耳朵”(宮殿)殘影,在一條流淌著宋式漕船虛影的河道邊時隱時現……
歷史的塵埃,并非按時間序列沉積。
而是如同被打亂的紙牌,層層迭迭、扭曲交錯地壓合在一起。
每一次空間的微幅顫動,都帶來視覺的眩暈和認知的撕裂感。
裴宗悌和白辰山想看的更清楚,卻只覺一陣眩暈。
“二位,不可凝視。”
魯川王沉聲道:“秘境洞天,蘊含天地奧妙,我等皆是凡人,借太廟國祭窺視,若沉迷其中,陰魂便會受損,難以承受。”
裴宗悌和白辰山聞言,不敢再凝神觀望。
他們看向遠方,看到的九門,同樣和李衍不同。
但見京城九座大門懸浮運轉,不再是單純旋轉,而是交錯前后推進。
像極了一個緩緩跳動的巨大心臟。
而城門開闔吞吐的,則是凝成實質的怨念、殘留的王朝香火、乃至稀碎空間碎片。
崇文門內,仍可見那些僵硬的商賈殘魂重復著昔日納稅的隊伍,哀嚎無聲…
正陽門內,偶爾能瞥見金帳鐵騎沖鋒的剎那光影重現,箭雨破空之聲化為尖嘯,撕裂寂靜…
朝陽門內,蜿蜒如長蛇的漕工隊伍,扛著看不見的米袋,彎著脊背默默前行…
宣武門內,斷頭臺刀口銹跡斑斑,數不盡的無首尸身立于血泊中…
每一道城門,似乎都是一個獨立的時空陷阱。
一個歷史瞬間被固化在門內,不斷循環往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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