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垂,偶有犬吠聲從黑暗中傳來。
三個青皮勾肩搭背,晃著膀子,拐進侯家后胡同。
為首的那矮壯漢子叼著蘆葦桿,將手伸進敞開的衣領,不停搓著汗泥,“介…介翠喜堂新來的姐兒,胸脯子倍兒軟乎,再…嘬兩口福壽膏,舒坦舒坦”
然而,身后較瘦的紋身青皮,臉上卻有些猶豫,“大哥,你聽說了沒,閻老三他們今日在碼頭犯癮,回去沒多久就死了,尸體還在河里泡著。”
“這倆月,接連死了好幾個,咱們要不別吸了…”
話音未落,就被矮壯漢子扇了一巴掌,罵罵咧咧道:“我…我說你腦袋被驢踢了,介玩意兒一停下,比死了還難受,老子可不受那罪!”
說罷,狠狠推了瘦子一把,繼續往前走。
而那疤臉青皮,則摟住了瘦子,半自嘲,半寬慰道:“兄弟,別想那有的沒的,咱們當初喝血酒,入了伙,就已經把腦袋別在了褲腰帶上。”
“反正早晚都要死,不如怎么痛快怎么來!”
這話看似自暴自棄,實則都沒錯。
津門的這幫混子,功夫不見得有多高,但個頂個的難纏。
武者的身子貴如油,但他們卻毫不在意。
抽生死簽、械斗、跳油鍋、在身上烙紅鐵自殘立威…諸般駭人聽聞的事件層出不窮,為了臉面和利益,什么東西都能不管不顧。
反正就是一個原則:不能慫。
被人摳了眼珠子在地上踩,也得面不改色撿起吞下。
有今朝,沒明天,若不及時享樂,就虧得慌。
就像今天,王家人想逃走的消息傳出,他們老大顧不上搭理,讓他們來警告一番,三人就趁機敲詐一筆。
得來的銀子,省著點花,足夠三口之家一年開銷。
而他們,卻恨不得今晚就造光,連欠下的賭債都不想還…
走了沒多遠,前面就出現一排排大紅燈籠。
侯家胡同這片地,原本也是富貴人家云集,但因多年前津門出了個妖人,擅用火法和遁術,每晚深入這些富貴人家宅邸,不知禍害了多少姑娘和婦人。
后來事發,玄門高手設局圍堵。
那妖人被堵的上天無門,入地無路,便放了一把大火,接連燒了好幾戶人家,死傷慘重,算是當年天津衛的一件玄門大案。
自此,侯家胡同就衰敗下來。
窮人住不起,富人嫌晦氣,唯有青樓的老鴇們看中了這塊地方,紛紛買下搬來,盞盞燈籠掛起,生意也越發紅火。
其中一座,門臉是三進四合院改的。
青磚墻縫里塞著蘆葦絮,檐角掛兩串綢布燈籠,燭光透過“翠喜堂”的字樣油紙,把門房龜公臉上痦子照得油亮。
三人搖搖晃晃走來,龜公立刻點頭哈腰迎了上去。
“吳爺,您可有日子沒來了。”
“少…少啰嗦!”
矮壯漢子拍著龜公的肩膀,“把新…新來的那幾個都叫來,好酒好菜…敞開了上。”
說著,拍了拍胸膛,“爺們,有…有的是錢!”
龜公滿臉諂媚,彎腰抬手,“正好是吃蟹的日子,吳爺里面請!”
“好好…哈哈哈…”
三人在龜公引領下,踏過燈籠門楣。
而在遠處暗巷中,李衍也緩緩走出。
在王家問清緣由后,他便立刻展開了追蹤。
這三個青皮混混雖先走一步,但也逃不過他的追蹤。
但讓李衍惱火的是,本想跟著找到他們背后之人,卻沒想到這三個蠢貨,拿了錢先跑來逍遙快活!
李衍眼中殺意閃爍,迅速隱入暗中。
潛入這青樓,根本用不著遁術。
他腳下暗勁爆發,身形宛如利箭,卻悄無聲息,兩步來到青樓墻根,一個縱躍便騰空而起,踩著院墻,迅速來到瓦梁之上。
長安時在趙婉芳那里避難,李衍對這青樓很是熟悉。
若按性質劃分,有“官營”和“民營”。
官營便是大名鼎鼎的“教坊司”。
但這種畢竟有限,更多數量的是民營,且等級森嚴。
頭一等叫“清音小班”、“書寓”,以“賣藝為主”,里面女子長相不用說,還需精通琴棋書畫,接待文人雅士或富商,場所極盡豪華。
很多時候,都是權貴宴請和談事的地方。
里面厲害的女子,人脈廣闊,還幫忙牽線搭橋,甚至買賣情報,如趙婉芳所在的金燕門。
次一點的,兼具藝妓與色妓,客人大多為小商人和書生。
最差的不用說,往往開在碼頭人流密集處,地方簡陋,女子多年老色衰或患病,接待的都是腳夫苦力,名叫“釘棚”。
眼前這個,算是第三等。
地方大,三教九流匯聚,看上去就有些混亂。
前院天井當間,支著柏木賭桌,燭火通明,一眾漢子叼著煎餅果子下注,蔥花香混著汗酸,伴著各種吆喝聲,直往二樓竄。
每有賭客贏錢,總能引來懷中女子恭維聲。
至于中間的院子,則相對隱秘。
東西南北廂房,弄成了一個個小單間,門口掛著桃紅綢簾子,透過支起的窗戶,能看到里面桌上擺著酒菜,還有烤窗的煙榻。
至于后院,則是姑娘們換洗和住宿的地方。
密密麻麻的晾衣桿豎起,搭著各色衣服被褥。
李衍壓低身子在屋頂走過,隨后深深吸了口氣,看向中院二樓。
只見二樓最里的“天字號”廂房里,裝飾明顯豪華了許多,地上鋪著羊毛毯子,但毯子底下,卻露著半截蘆席。
墻上掛幅春宮圖,燭火映襯下分外曖昧。
銅火盆里燒著松木屑,熏得房梁上“招財進寶”的剪紙都卷了邊。
煙榻之上,矮壯漢子已經癱下,兩眼微瞇,銅煙槍火星忽明忽暗。
而其他房間里,幾乎都有人正抽著福壽膏。
李衍看到后,心中殺意已難以掩飾。
他如今已徹底確認,靜海幫肯定和“建木”有勾結。
而且,這股勢力還不小。
那身上有惡鬼炁息的番商門德斯、津門水軍,或許都牽扯其中。
借著青樓和賭坊,將鴉片擴散。
這津門的官員,估計也有份!
因為前世的影響,他對此物可是深惡痛絕。
沒想到換了個世界,煙毒還是擴散到了神州!
眼見那矮壯漢子抽得飄飄欲仙,李衍再也不猶豫,縱身落下。
廂房內,穿桃紅緞子的窯姐兒剛端來果盤,就忽見一道黑影從窗欞外翻進,驚恐的想要呼喊,但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打暈窯姐后,李衍才看向那矮壯漢子。
暗樁漢子也算機警,雖然腦袋暈暈乎乎,但還是伸手摸刀。
但剛想翻身,便猛然一僵,難以動彈。
他只覺眼前逐漸變黑,好像意識沉入深海,周圍一片黑暗死寂。
這種感覺,簡直跟死了一樣。
矮壯漢子平日里兇狠,跟人斗氣時,甚至用刀子在腿上剜肉生吞,也面不改色,“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好漢”的話,也時常掛在嘴邊。
但這種感覺,著實讓他心慌。
而李衍,則冷漠站在一旁。
他已用勾魂索將此人魂魄壓制,之所以殺雞用牛刀,一是不想弄出太大動靜,二則是要用此法逼供。
約莫幾個呼吸,李衍收回了勾魂索。
矮壯漢子緩緩蘇醒,眼中滿是驚恐。
這短短時間,對他來說卻好似過了一整天。
“你……你是誰?”
矮壯漢子額頭冒汗,咬著牙詢問。
“少廢話,我問,你答!”
李衍沉聲詢問道:“是誰下令害滄州武瞿?”
“兄弟,我…我不知…”
矮壯漢子哪敢承認,但話音未落,眼前又變得漆黑。
李衍也不廢話,直接用上勾魂索。
來回幾次,這漢子終于崩潰,“我說…我說!”
“是三爺讓我做的!”
面對這可怕術法,矮壯漢子連口吃都好了許多。
李衍眼睛微瞇,“三爺是誰?”
矮壯漢子咬牙道:“靜海幫,于文海,插第三炷香,幫…幫中上下都叫三爺。這…這位好漢,此事跟我無關啊。”
“不要廢話!”
李衍又訓斥了一句,繼續詢問。
終于,從漢子口中弄清楚了經過。
一名姓周的術士,幾年前從外地來到津門,借著王家陰犯布局,引誘捕殺活陰差,原先還很小心,后來黃泉組織崩潰后,便越發明目張膽。
隨后,靜海幫不知如何得知了此事。
他們先是控制了周姓術士,隨后又引來武瞿好友,殘酷刑訊加上威逼利誘,終于讓其松口,從滄州引來了武瞿。
而那周姓術士,事后也被滅了口。
這一切,都是靜海幫三當家于文海指使。
三個青皮幫忙打下手,因此了解經過。
至于誰動的手,則不清楚。
“于文海為何如此做?”
李衍又沉聲詢問。
“介…介,我咋知道么?”
似乎是見李衍沒下殺手,矮壯漢子有犯了渾勁。
但話音未落,就見李衍抬手,輕輕按在他腦門上。
勁道迸發,漢子腦袋瞬間炸裂,尸體重重摔倒在地。
“大哥,怎么了?”
這聲音,頓時引來另兩名漢子。
他們從隔壁房間跑來,但剛到門口,一抹寒芒便穿過木門,直接刺如疤臉男子額頭,瞬間沒了意識。
瘦子嚇了一跳,扭頭就跑。
但只聽得身后咔嚓一聲,李衍已破門而出,一個縮地成寸,刀光抹過,瘦子的人頭便高高飛起,掉落在中間院子。
“殺人啦!”
出來看熱鬧的窯姐頓時尖叫。
李衍也不理會,用黑巾蒙住半邊臉,三兩步縱身而出,一腳踹開了另一扇房門,刀光閃爍,里面正穿褲子的煙客,便直接被削掉了腦袋。
武瞿之死,鴉片泛濫,讓李衍心中升起邪火。
他也懶得管這些煙客是否無辜,抬腳,踹門,手起刀落,挨個房間往過殺。
血光四濺,燭影閃爍。
倒下的燭火,點燃了一座座包廂。
火光濃煙中,尖叫聲、求饒聲、刀刃刺入血肉的聲音不斷響起。
“殺人啦!”
驚恐的呼喊聲越發嘈雜。
窯子之中,必然少不了養著打手。
但這些五大三粗的漢子,拎著棍子跑來,同樣被李衍和殺雞子般,一刀一個了解,剩下的也嚇的屁滾尿流,和嫖客窯姐往外跑。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怒吼:
“何方宵小,敢來老子場里搗亂!”
但見一道壯碩的身影,從另一座青樓縱身而起,使出飛檐走壁的功夫,兩個起落,便來到了中院之內。
來者,是一名獨眼壯漢,身著錦衣,腳踩虎頭靴,腰胯青鱗紋牛皮護襠,滿臉絡腮胡,生的虎背熊腰,兩個拳頭跟砂鍋一樣大。
他落地時,震得磚縫里葦絮亂飛。
眼見院中遍地死尸,獨眼漢子頓時氣得暴跳如雷。
“介小逼攮的,爺爺給你開瓢兒!“
話音未落,已搶步欺身,足跟碾地,發出噼啪裂帛聲。
腳下的靴子,竟被他力道扯碎,整個人也呼嘯而出。
而在其身后地面,竟有旋風升起,裹著塵煙。
獨流通臂?
看起起手招式,李衍立刻辨出根腳。
津門三教九流匯聚,武者自然不少。
南運河畔的獨流鎮、西青區小南河村,都是出了名的武行多。
這獨流通臂,正是發源于獨流鎮。
相傳,乃是一僧一道兩位太祖拳宗師云游而來,將太祖門拳法與當地通背拳、少林拳等技法融合而成,特點是“太祖拳通背勁”
力從足底發,經腰背貫穿至手臂,形成螺旋穿透力。
江湖之中名聲不小,北方修行者眾多。
漢子所用,正是獨流通背的“蹬地螺旋勁“。
眼見對方襲來,李衍直接抬刀。
“著家伙吧您吶!“
漢子忽然獰笑變招,旋身避過刀尖,用了招“荷葉翻背腿“,一腳踹向李衍心口,風聲未近,布鞋底已傳來腥臭之味。
這人的鞋子,竟也動了手腳,有帶毒尖刃。
不僅如此,等李衍側身閃躲時,這漢子又旋身站定,背肌如浪涌動,右臂似鞭子般啪嚓一聲,甩出個“通背單劈手“,掌緣裹著氣爆聲直切李衍咽喉。
看模樣,已踏入化勁。
踏入化勁,在武行之中都能當一門之主,怪不得如此囂張,看到有事就敢直接上前。
然而,李衍早有防備,順勢變招,斷塵刀斜刺里一劃。
他的刀法,如今已算是有了格局。
融合關中快刀法,更是后發先至。
看似輕飄飄,實則力重千鈞。
伴著一聲慘叫,漢子的腿,被直接卸掉。
血光飛濺,漢子嘶吼著重重摔下。
李衍剛要順勢結果對方,卻心中一動,猛然后退。
卻見對面圍墻上,不知什么時候,已站了三名男子,手持火槍,同時扣動扳機。
轟轟轟!
三聲火光響起,李衍身前地面青磚地被轟出碗口大坑。
“打死他!”
漢子死里逃生,怒吼著下令開火。
話音未落,正在后退的李衍身上,忽然飛出一把斷魂飛刀,從其眉心穿過,在空中繞了個彎,又落入腰間皮囊。
砰砰砰!
火槍聲不斷響起,但李衍已隱入黑暗,消失不見。
身后妓院之內,一陣喧囂慌亂。
“魯爺死了,快…快去稟告幫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