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
李諾看著法典上出現的一幅新畫像。
那是一名面容清癯的老者。
他拿起筆,隨便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篆書,隸書,楷書,行書,草書……,五種不同的筆體,相同的是看起來都十分賞心悅目。
如果要改刑律,還真沒那么容易,起碼要遞交三省討論。
但這種治安條例,只是父親寫幾個字,蓋個章的事情。
大理寺擁有這項權限。
別說大理寺,就算是地方縣令,在管轄范圍內,也有這種權力。
愛護環境,人人有責。
長安是大夏國都,代表著大夏的臉面,隨地吐痰,既不文明,也不衛生。
科舉在即,各地學子齊聚長安,為了展現大夏國都的良好風貌,臨時抓一抓衛生建設是很有必要的。
可惜,書法還是沒有轉化成永久技能。
抓的人遠遠不夠。
李諾嘆息了一句,看著紙上的幾行字,心中不免浮現出些許困惑。
他其實一直有這樣的困惑。
明明是另一個世界,大部分的歷史,都和他所熟知的世界不一樣,但也有很多東西是一脈相承的,比如諸子百家,又比如書法字體,甚至是文字和語言……
就好像一個世界,是在另一個世界的基礎上構造的。
他顯然不可能想明白這個問題,李諾干脆不再去想,將這張紙揉成團,丟盡紙簍中。
房間里很安靜,只有李諾一個人。
距離科舉沒幾天了,包括娘子在內,整個宋府都在刻意的為他創造安靜的環境,四叔夫婦甚至專門叮囑慕兒,不讓她來打擾他。
和宋府的安靜相比,清風書院大門口,卻十分熱鬧。
魏先生被抓進大理寺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書院,聞聽此訊,整個書院驟然炸鍋。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那是大奸臣李玄靖的地盤,被大理寺抓進去的人,九死一生,大理寺的天牢里,不知道謀害了多少忠良。
而魏先生,是清風書院的先生,一生高風亮節,不知為大夏培養出了多少棟梁。
雖然不知道大理寺為什么抓他。
但他們相信,魏先生一定是無辜的。
他必然是遭到了李玄靖的迫害。
得到這個消息,清風書院的學子們無不義憤填膺。
長安書法界也震動不已,魏詢的朋友,弟子,也都開始在書院門口聚集,共同為魏先生鳴不平。
起初人少的時候,他們還對大理寺,對李玄靖抱有一絲畏懼。
但當聚集的人數越來越多,他們心中的那份恐懼逐漸消散,然后轉變為憤怒。
儒家弟子,應有一身浩然正氣,遇到不公之事,當勇于站出來,不對權勢屈服。
“我們一起去把魏先生救出來!”
“我要去大理寺抗議,誰愿意一起前往!”
“我去!”
“我也去,有本事就把我們全抓起來!”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立刻得到無數人的響應。
眾人開始浩浩蕩蕩的向大理寺走去,數十人的隊伍,占據了整條街道,聲勢浩大無比。
街道上的百姓們,遠遠的看到這一幕,紛紛退避。
不知道這些書院學生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又上街游行了。
雖然還不清楚事出何因,但每次當他們擺出這種陣勢的時候,朝中就有官員要倒霉了。
這些書院的學生,代表著大夏的未來。
他們一旦鬧起事來,哪怕是朝廷也得退讓三分。
這也是他們唯一擁有特權的時候。
等他們高中為官,就知道循規蹈矩了。
科舉將近,長安匯聚了無數的學子。
許多人見此陣勢,紛紛上前打聽。
在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不少非清風書院的學子,也都加入了進來。
人群一路前行,一路擴大。
如此浩大的聲勢,早就驚動了巡街的禁衛。
雖然禁衛的職責,就是維護長安穩定,但這種情況下,哪怕是他們也不敢阻攔,只能立刻將此事上報。
中書省得知此事,高度重視,中書令兼右相大人第一時間做出指示,要求長安縣衙、京兆府迅速查清事件緣由,嚴肅追究相關責任,耐心安撫游行學子情緒,妥善處理問題,防止事件進一步擴大……
從清風書院到大理寺,不長的一段路,原本數十人的隊伍,已經擴大到數百人。
以魏詢的幾位弟子,以及清風書院的學生為主,大理寺的門口,被堵得水泄不通。
“放了魏先生!”
“放了魏先生!”
他們沒有闖入大理寺,而是靜坐在大理寺前,整齊的喊著口號。
路邊的某處茶樓,二樓雅間之中,幾道身影饒有興趣的看著下方的一幕。
魏先生被抓,同樣出乎了永壽侯等人的預料。
他們沒想到,李玄靖連書院的先生都敢抓。
這也恰恰說明,他們此舉,正好掐住了他們的父子的要害。
永壽侯問道:“這些學生,是你們誰讓人煽動的?”
幾人聞言,紛紛搖頭。
豐陽侯笑道:“李玄靖的仇人這么多,是誰煽動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惹上了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學生,看他怎么收場……”
此刻,大理寺內。
大理寺卿衙。
幾道穿著官服的身影站在堂中。
在場幾位,都是一部巨擘,身為長安縣令的裴哲,只能老老實實的站在角落里,連插嘴的資格都沒有。
在接到命令之后,各相關衙門的主官,第一時間便親自趕到大理寺,弄清緣由的同時,阻止事情進一步惡化。
所有人都以為,大理寺是抓到了魏大家什么把柄,誰能想到,事情的起因,竟然只是為了一口痰……
為了一口痰鬧成這樣,至于嗎?
一位御史中丞看向李玄靖,說道:“李大人,不過是一件小事而已,不必鬧得這么大,還是放魏先生走吧。”
李玄靖抿了口茶,淡淡道:“即便是再小的事情,也關乎律法的威嚴,大理寺是何等地方,若是因為這些人的逼迫而讓步,日后還如何執法,這次退讓一次,下次他們再來鬧,難道還要退讓嗎?”
“這……”
御史中丞一時無言。
這句話說的沒錯。
但也要看誰說。
從李玄靖嘴里說出來,怎么就這么奇怪呢……
況且,那條法是他立的,他當然可以站在律法的制高點。
問題是,這一切還是合規的。
他不欲爭辯這個問題,問道:“李大人能夠保證,明日會放魏先生離開嗎?”
李玄靖道:“大理寺向來都是依律辦案,他不犯新案,本官自然會放他離開,不過,他煽動民意,聚眾作亂,意圖沖擊朝廷要害部門,或許明日會重議他的罪名也未必……”
大理寺是依律辦案,但確是他先頒律,再依律。
御史中丞嘆了口氣,說道:“下官會勸他們散去的,希望李大人說話算話。”
他走出大理寺,外面聚集的學生們,還在吵鬧。
御史中丞走到人群之前,一道無形的氣息,從他體內擴散開來。
這氣息如春風拂面,眾人躁動的心,逐漸安靜了下來。
“浩然真氣!”
“丟,長安就是長安,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擁有浩然真氣的儒家官員!”
“我也是啊,今日真是開了眼了!”
眾人感受到這道充滿正氣的氣息,呼喊的聲音逐漸小了下來,然后徹底消失。
能修出浩然真氣的官員,還是值得信任的。
御史中丞看著眾人,高聲說道:“大家稍安勿躁,本官是御史中丞張遠,經過御史臺調查,魏先生的確是觸犯了一項律令,被大理寺做出拘一日的懲罰,本官保證,明日魏先生一定會安然離開,請大家相信本官……”
在場眾人,都是修儒家的。
他們可以不相信大理寺,可以不相信御史臺,但至少會聽一位擁有浩然真氣的官員解釋。
人群前方,有人問道:“敢問這位大人,魏師犯的什么罪?”
御史中丞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說道:“大理寺剛剛頒布了一條新規,長安街頭,禁止隨地吐痰,違者將笞五下,拘一日……”
人群短暫的安靜,然后就爆發出一陣騷亂。
“這是什么規矩?”
“連吐痰都要管?”
“這一定是大理寺的陰謀,這位大人不要被他們蒙騙了!”
“他們明天一定不會放人的!”
眼看著人群再次吵鬧起來,御史中丞伸出雙手,微微下壓,騷亂很快再次平息。
他目光掃視人群,開口道:“如果大家相信本官的話,可以先回去,本官保證,明日魏先生一定能安好的從大理寺出來。”
他的話音落下,數百人的人群,開始了一陣涌動。
大概有一半以上的人,慢慢散去,站在了街道兩邊。
他們有些是湊熱鬧的外地學子,有些是被御史中丞本人說服的其他書院學生。
他說的是真是假,明日就會見分曉,他們和魏先生沒什么關系,愿意給這位一身正氣的大人一天時間。
還有約莫一百人留在原地。
他們是魏詢的弟子,以及清風書院的學生。
人群前方,一名中年人道:“張大人,不是我們不相信你,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所有人都清楚,魏師年邁體衰,定然經受不住大理寺的折磨,今天,我們一定要把人帶走!”
御史中丞還想再說什么。
一道人影,從大理寺走出來。
那是一名面色冷峻的青年,他目光掃視眾人,冷聲道:“煽動學生,聚眾鬧事,沖擊朝廷要部,你們好大的膽子,我數十聲,十聲之內,主動離開的人不予追究,十聲之后,還留在這里的,全都以聚眾議罪……”
他話音落下,不少人面色微變。
不是,大理寺來真的啊?
他們都是書院學生,無一不精通律法。
不管是在大夏還是各國,任何事情,只要沾上聚眾,至少罪加三等。
聚眾飲酒,聚眾鬧事,都是不輕的罪名,聚眾鬧事沖擊官府,更是大罪。
無非他們是學生,仗著身份和人多,以及朝廷歷來安撫為主的態度,才敢這么做……
真要被議聚眾論罪,事情可就鬧大了。
青年看著他們,微笑道:“十,九,八,七……,時間差不多了哦。”
隨著那青年的倒數,不少人緩緩站起身,默默的退出人群。
“三,二,一。”
隨著青年最后一聲落下,又有幾道身影連滾帶爬的退出,在大理寺門口靜坐的,只剩下不到五十人。
這些人面對他的威脅,目光堅定,表情絲毫不懼。
青年也沒有再多說一句,只是揮了揮手,淡淡道:“拿下。”
一群捕快差役,從大理寺快步跑出來,很快就將這些人押進去。
御史中丞見此,也露出無奈之色。
大理寺依律辦事,御史臺無權插手。
這些學生們,平日里通過這種方式,無數次逼迫朝廷讓步。
但這次,他們選錯了人。
圍觀人群一片寂靜,眾人大氣都不敢出,直到這些人被抓走,他們才終于意識到,這里是大理寺,不是長安縣衙。
連朝廷都拿李玄靖沒辦法,更何況是他們?
青年走到大理寺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淡淡道:“都站在這里干什么,散了吧……”
人群轟然散開。
一眾學子四散離開大理寺,路上還在小聲議論。
“大理寺卿,名不虛傳啊……”
“我在江南就聽說了,看來那些傳言不是假的。”
“這才哪到哪,你們是沒見過更狠的……哎呀!”
一位長安的學子剛要說什么,話未說完,腳下忽然一滑,整個人猛然摔倒在地,屁股擱在石板上,劇痛無比。
他雙手撐著身體坐起來,卻感覺手上濕濕的滑滑的,定睛一看,不知道是誰吐的一口老痰,他不小心踩到滑到,起身的時候又弄到手上……
本來就有潔癖的他,整個人寒毛直豎,原地干嘔了好一會兒,爬起來,一邊跳腳,一邊怒罵:“大理寺抓的好,抓的妙,最好把這些隨地吐痰的家伙全都抓起來!”
大理寺中。
李玄靖背著手,站在衙房門口,看著整齊的排著隊,被押進牢房的這些學子,目光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之色。
宋府,李諾呆呆的站在院子里,望著莫名其妙開始狂閃畫像的法典,心中又驚又疑。
怎么回事,法典出bu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