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走?”
黑衣女子打量陳跡。
這是她時隔多年后,第一次這么近打量陳跡,一步之遙。
少年斗笠下有一雙平靜的眼睛,雙眉如劍。鼻翼單薄,鼻梁卻高挺,挽起的袖子下是青筋分明的手腕與手背。
這不是那個只會跟在她身后的小孩子了。
來人正是陸氏。
此時,陳跡朝她看來,她將目光挪開,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地說道:“解煩衛與密諜司來了上百人,今夜勢必要將昌平縣翻個底朝天,他們會先從城北開始搜,天亮之前便能搜完這不大不小的昌平縣城。”
“解煩衛在五里外有一營兵馬,若今夜沒有搜到你,他們便會調來那五百人馬來,明日再搜第二遍。”
“若是第二遍還沒搜到,他們還會驅使里長、鄉紳這種地頭蛇搜第三遍。若是三遍都沒搜到,他們會佯裝撤離,然后將人手撒在市井之中嚴密監視,直至一個月后。”
“也許你能躲過三輪搜捕,但你想在昌平抓到廖忠,結果便是,稍有廝殺動靜傳出,立刻會有藏在暗處的密諜與解煩衛蜂擁而至。”
陸氏看向陳跡:“你還要留在昌平嗎?”
她說話時不摻雜情緒,只將自己知道的全都擺在陳跡面前,供陳跡抉擇。
然而陳跡不為所動,只認真說道:“抱歉,我還沒想離開寧朝。”
陸氏平靜道:“只收你十枚銅錢。”
陳跡沒有說話。
陸氏繼續說道:“五枚。”
陳跡搖搖頭:“抱歉,我還不能走。”
陸氏微微蹙起眉頭:“你不怕死?你且先在客棧里藏著,我明日再來問你一次,你若想明白了我隨時可以送你離開寧朝。”
她干脆利落地往外走去,決絕的像是江湖俠客手里的劍。
然而就在此時,門簾被人掀開。
陸氏往外走去時,一個女人從門簾縫隙擠進客棧,與她擦肩而過,徑直走向柜臺:“外面兵荒馬亂的,誰在傳葉子?”
女人三十歲上下,身穿一襲黑色夜行衣,腰間插著兩柄峨眉刺。
掌柜見是她,下意識道:“蘇舟姐,你何時回來的?”
名為蘇舟的女子靠在柜臺上:“怎么,我回來還要知會你一聲嗎,咦……是你?”
她轉頭看見陳跡,驚愕道:“你怎么在這?小滿那死丫頭呢!”
陳跡亦有些愕然,他沒想到自己會在此處遇見這個女刺客:“小滿還在京城。”
陸氏停下腳步,站在門口回身打量兩人。
她看看蘇舟,又看看陳跡,沒想明白這兩人是如何牽扯在一起的。
只見蘇舟面色微寒,手摸上腰間的峨眉刺:“你們先前說送我進京,才剛出洛城你們就把我扔在箱子里不管了,你們知不知道我是怎么熬到京城的?”
陳跡趕忙拱手道歉:“抱歉,上次事出有因,陳家受召前往固原,不得已半路離開,小滿也是忘了您還在箱子里。”
蘇舟冷笑著數落道:“忘了?我這么大個活人,你們說忘就忘了?再見到小滿那死丫頭,我非擰她一頓不可。”
陳跡拱手道:“您不必記恨小滿,皆是我考慮不周。”
蘇舟用手指點著陳跡的肩窩數落道:“我在箱子里躲了好久,身上還帶著重傷,饑不能食、渴不能喝。只能半夜等所有人睡著,從箱子里爬出來,從張家的行囊里翻點食物和水囊,再爬回箱子里……”
掌柜低頭忍笑,蘇舟瞪了這位年輕掌柜一眼:“敢笑出聲,給你嘴撕了。”
陳跡面露尷尬。
蘇舟背著手繞他轉了一圈:“是你傳的葉子?外面到處都是海捕文書通緝你,你還敢來客棧?”
陳跡輕聲解釋道:“在下來燈火客棧,是想找燈火幫忙,尋找廖忠的下落。”
“廖忠?”蘇舟意外:“你們二人不是合謀刺殺太子嗎,你找他做什么,走散了?”
陳跡無法解釋。
任誰看到司禮監同時貼出兩張海捕文書,都會以為他和廖忠乃是刺殺太子的共犯,可事實卻并非如此。
正當此時,門外有嘈雜聲由遠及近。
解煩衛與密諜司已經封鎖了所有出口,開始搜城。
眼瞅搜查的嘈雜聲越來越近,掌柜趕忙說道:“幾位,先去后院避避風頭,待閹黨搜過客棧再出來。”
伙計趕忙領著三人來到后院水井旁,示意三人順著井繩鉆進井里:“井下有一面青磚可以拆掉,三位踢開青磚,躲在里面再將磚石壘好,外面就看不出端倪了。”
陳跡看著井口,這藏井方式與固原時如出一轍。
記憶中,小滿當天從他這里拿走一千一百兩銀子,只用了一天時間便換來一間糧鋪和兩千石糧食,糧食俱都藏在水井之中。
當時陳跡只以為是小滿會做生意,如今看來,分明是找了燈火相助,那間糧鋪原本就是燈火的。
奇怪,幫助小滿的肯定不是龍門客棧那位掌柜……那暗中幫助小滿的會是誰?
胡三爺?還是另有其人?
蘇舟見陳跡猶豫,以為他是不敢下井,當即第一個抓住繩索往下滑去:“膽子怎的這么小?”
她滑到井底踢開青磚,鉆進青磚后的密室。
陸氏看了陳跡一眼,她聽著身后的馬蹄聲,忽然對陳跡說道:“你先。”
陳跡心中略微詫異卻未多言,他順著繩子鉆進密室后,眼前豁然開朗,這里要比固原糧鋪的井下更寬闊,八尺高的密室鋪著青磚、撒著石灰,便是陳跡也能直起身子。
這里沒有一袋袋糧食,卻放了一張床榻、一張桌案,似是有人常在此藏匿。
密室當中,還埋著一口大甕,甕上蒙著一層薄薄的油紙。
陸氏最后一個進來,掏出火寸條點燃里面的蠟燭,她掃了一眼陳跡:“把青磚壘好。”
陳跡守在洞口將一塊塊青磚放回原位,剛將最后一塊青磚塞進去,卻聽頭頂響起密集腳步聲。
聽甕上的那層薄紙,將頭頂的動靜傳得一清二楚。
有人高聲喝到:“搜,一處角落都不要放過。”
“馬廄沒有!”
“三樓沒有!”
“二樓沒有!”
陳跡等人在密室里屏氣凝息,聽著司禮監的人馬像篩子一般,將此處細細篩了一遍,不知來的是解煩衛還是密諜司。
正當搜查之人要走時,玄蛇陰柔的聲音忽然在聽甕中響起:“小小的昌平縣城建了這么大一座客棧,但只有一個掌柜、一個伙計,客棧面寬十四丈一尺,后院卻只有十二丈三尺……跟著我這么多年了,這點貓膩都看不出來,還要我一遍遍教你們嗎?”
玄蛇不愧是密諜司里的刑名高手,只一眼便看出客棧的蹊蹺來。若是其他人來搜,或許發現不了其中端倪,玄蛇這般高手尋常也不會到昌平縣城來。
可這一次,玄蛇偏偏來了,密室在其眼中無所遁形。
下一刻,有腳步聲奔向馬廄,而后高聲道:“大人,馬廄后有密室,密室里藏有賬冊!”
陳跡心中一驚,馬廄后竟還有密室?
他借著昏暗燭光看向蘇舟與陸氏,蘇舟猩紅著眼睛蠢蠢欲動,卻被陸氏提前按在原地動彈不得。
蘇舟低喝道:“你做什么?”
陸氏冷冷的掃她一眼:“燈火客棧的掌柜都是不怕死的,也早就有死的覺悟了,你想出去送死可以,等我們走了再說。”
蘇舟冷聲道:“放心,我還沒那么蠢。”
陸氏隨口道:“防患于未然。”
此時,頭頂傳來密諜怒吼:“不好,密室里存了猛火油。”
話音落,緊隨一聲轟鳴,地面上燃起熊熊烈火,連井下都能察覺到一絲熱氣。
有人高呼道:“客棧掌柜跑了!”
玄蛇怒聲道:“還愣著做什么?追!”
腳步聲遠去,陳跡沉聲道:“此地不宜久留,他們還會回來細細搜查的,這口井恐怕也躲不過玄蛇的眼睛。”
陸氏已經吹滅蠟燭:“走,燈火客棧掌柜口中藏有毒囊,他逃跑就是為了給你我爭取時間。”
兩人竟意外的默契。
陸氏來到密室洞口拔出青磚,這一次,她對陳跡說道:“我先。”
她攀著繩索,幾個起落便躍出井口。井外傳來幾聲悶響,才見陸氏從井口探出頭來:“出來吧。”
待陳跡爬出井口,赫然看見五名密諜倒在地上,氣機斷絕。
他詫異的看了這位還不知姓名的蒙面女人一眼,對方是何等身手,竟在三息之內解決五名密諜,還能使這五名密諜發不出求救聲?
客棧后院燒著熊熊大火,陸氏不等蘇舟出來,便轉身朝東邊翻墻而去:“這邊。”
蘇舟剛從井沿探出頭,便看見陸氏身影越過院墻消失不見,她咬咬牙縱身跟上:“哪里來的死婆娘,血是冷的嗎?”
天色已黑,四面八方的解煩衛與密諜循聲而來。
陸氏領著陳跡與蘇舟,貼著屋檐下的陰影一路走走停停避開人群,最終在昌平縣糧倉停下。
陸氏對陳跡低聲說道:“解煩衛與密諜不會在夜晚搜索糧倉,若是不小心引起火來,他們也要掉腦袋。”
陳跡忽然意識到,面前這位,已經與解煩衛和密諜打了許多年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