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狩宴觥籌交錯、歌舞升平。
但暗流涌動間,賓客們時不時便要偷偷打量太子與福王,沒人能真的安心喝酒。若放在往年,此時賓客定會主動向太子敬酒,說些好聽的場面話。
可今年沒有,只余下太子端坐在桌案后自斟自飲。
陳跡側目看去,對方永遠是一副溫潤如玉的模樣,哪怕被福王搶了主位也不曾急過眼。這么一個人,真會如此狠毒?
陳跡只信自己的推斷。
正思索間福王忽然起身,拎著一壺酒離開主位。他身披黑色袞服,站在太子桌案前,擋下一大片光影。
太子身旁的賓客紛紛起身,假意去找旁人敬酒,將兩人之間讓出好大一片空地。
福王拎著酒壺給太子斟滿一杯酒:“太子殿下,請。”
太子沒有抬頭看他,兀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還沒等他將酒杯放下,福王又給他斟滿一杯酒,任由酒水從他手指間溢出:“請。”
太子看著被酒打濕的手,再次捏著酒杯一飲而盡。
等福王第三次為太子斟滿時,太子抬頭看著面前高大的福王:“皇兄這是何意?”
福王哂笑道:“這是教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太子看著這位鋒芒畢露的兄長,面色不改:“皇兄今日做了這么多僭越之事,就不怕回京后受父皇責罰?”
福王渾不在意:“你還是不懂一個道理。只要本王不想坐那個位置,哪怕本王犯了天大的錯誤也還是他的兒子。兒子嘛,犯了錯打一頓就好了,一頓不夠就打兩頓,兩頓不夠就打三頓,反正本王扛揍。可你不一樣,你做夢都想坐那個位置,現在,你不是他的兒子了,你是他的敵人。”
太子輕描淡寫道:“皇兄真不想爭?”
福王將酒壺擱在桌案上,手心按在壺蓋上冷笑:“本王與你不同,你明明想要很多東西,卻不敢說出來,而本王說不想爭,就是真的不想爭。”
太子微笑道:“胡家和皇后娘娘不這么想。”
福王俯下身子,近距離凝視著太子:“沒關系,本王沒什么大智慧,但惡心人的手段絕對一流,你會見識到的。”
太子微笑不改:“皇兄,拭目以待。”
兩人之間空氣凝結,賓客寂靜。
劍拔弩張之際,演樂司的樂人懷抱樂器從拱門魚貫而入,在紅毯上坐定。
樂人撥動琵琶試音的一聲脆響,頃刻間融化太子與福王之間凝重的氣氛。
太子溫聲道:“皇兄,聽戲吧。”
福王灑然一笑,回到主位上。
琵琶聲起,優伶婉唱。
陳跡聽著戲曲才意識到,所謂仙人指路的戲碼,其實是寧朝太祖在打江山時兵敗贛州,逃命時與部下走散,誤入一處山林。
山林間瘴氣彌漫、方向難辨,一條三丈二尺長的白色巨蟒蜿蜒而出,引太祖走出瘴氣。
太祖離開瘴氣后向白蟒道謝,白蟒口吐人言:“東昆侖玉清元始天尊遣吾引路,可取吾腹中神劍代天行事。天下共主,有德者居之”。
太祖遂揮起佩刀,斬下白蟒頭顱,白蟒化作白云消散,留下一柄神劍削鐵如泥。
如今這柄鎮國神劍就在建極殿牌匾后面懸著。
陳跡聽到此處忍不住深思,若他不知道四十九重天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了,再聽這段故事便覺詭異……寧朝立國,曾得四十九重天相助?
然而戲曲還未唱完,只聽紅葉別院外傳來密集腳步聲,還有蓑衣摩擦的沙沙聲。
下一刻,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解煩衛從拱門魚貫而入,蓑衣帶著風霜氣。
解煩衛們手按腰刀,目光藏在斗笠的陰影之下。酒宴燈火照在他們身上,卻照不透蓑衣與斗笠,所有人只能看見他們的下半張臉,看不清神情。
但賓客們分明察覺到,斗笠下森冷的目光正慢慢掃過自己。
賓客皆驚,誰也沒想到解煩衛會來得這么快。樂人驚慌失措的抱著樂器紛紛起身,退到酒宴的角落去。
解煩衛見太子與福王,不行禮、不問候,當先一名解煩衛亮出腰牌,開門見山道:“尸體在何處?”
太子指著北邊:“在我臥房那邊。”
解煩衛平靜道:“領我等前去。即刻起,解煩衛接手紅葉別院守備,任何人未經許可不得離開。”
太子對身邊隨從輕聲道:“領他們去。”
解煩衛沒再廢話,五名解煩衛跟著隨從去查看尸體,余下的解煩衛則解下腰間手弩,登上紅葉別院的堡樓。
這紅葉別院是皇室行在,有五處堡樓可縱覽整座別院,鎖住所有出入口。
陳跡皺眉思索,按理說從紅葉別院回京,即便快馬加鞭,也要等天亮才能回來。
解煩衛怎會來得這么快?
太子亦開口問先前去報信的隨從:“怎么回來這么快?”
隨從解釋道:“小人還沒到豐臺驛,恰好遇到這批解煩衛說是要去大同公干,遇到此事便先來了紅葉別院。”
太子點點頭:“倒也巧了。”
有人低聲問道:“我們現在怎么辦?要在此處等著解煩衛查案嗎?”
福王懶洋洋道:“那要等到什么時候了?我等早些歇息吧,諸君明日還要春狩呢。”
有人一怔:“出了這等事,還要春狩?”
福王斜睨過去,玩味道:“春狩乃朝廷固有儀軌焉能因小事廢止?便是天塌下來了,也得走個過場。況且,陛下圣旨都到了,還許諾了爵位,諸君得拼了命才是,這可是各位祖輩都未必能拿到的殊榮。行了,都回去歇著吧,解煩衛有事會傳喚各位的。”
太子回頭對廖先生吩咐道:“廖先生,為賓客安排住所吧。”
廖先生低頭稱是。
他對紅葉別院里的小吏招了招手,數十名小吏提著燈籠前來,將賓客們分別領去定好的宅院。
陳跡與張夏并肩而行,前面的兩名小吏卻在一條小巷岔路處一個往左、一個往右,要將
陳跡、齊斟酌、張錚、張夏四人分開。
張夏在岔路處站定問道:“我住哪個院子”
小吏趕忙回答:“回稟張二小姐,您與您兄長住春露院。”
張夏又問:“陳跡與齊斟酌住哪個院子”
另一名小吏回答道:“小人要領齊大人、陳大人去冬雪院。”
張夏閉目回憶:“一個在最東邊一個在最西邊,這是誰安排的”
小吏低頭道:“小人不知。”
張夏皺眉問道:“冬雪院隔壁的謫仙居是分給誰了”
小吏一怔,他沒想到張夏對這紅葉別院竟了如指掌:“是齊家貴女所住。”
張夏又問:“那我春露院隔壁的聚賢居住的誰”
小吏腦袋垂得更低了:“小人不知。”
張夏笑了笑:“我們不去春露院了我與兄長住冬雪院的東西廂房即可。”
小吏慌張道:“這怎么行?小人可不敢隨意帶路,得按照名錄上的安排才行。”
張夏不等他帶路,已徑直朝冬雪院走去:“那你不必帶路了,我知道在哪。”
他們身后,齊昭寧忽然阻攔道:“等等,你們怎能同住”
張夏回頭斜睨:“住在不同的屋子里,怎能算是同住?我兄長在此,有何好避諱的”
齊昭寧皺眉道:“可那是同一間院子啊,你沒有學過女誡嗎,行事怎能如此肆意妄為。”
張夏理所當然道:“沒學過,怎么了”
齊昭寧一怔。
等她再想駁斥時,張夏已然走遠了。
進了冬雪院,陳跡返身正要將院門合攏,卻見張夏看著齊斟酌:“你去隔壁與你妹妹同住。”
齊斟酌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在張夏的目光中敗下陣來,轉身去了謫仙居。
張夏將院門合攏,第一時間轉身背靠木門,低聲道:“小心,那些人不是解煩衛。”
張錚與陳跡瞳孔驟然收縮。
難怪張夏一定要住進冬雪院,難怪張夏要將齊斟酌一并攆走,出了這等大事,身邊一個外人都不能留。
陳跡看了一眼左右拉著兩人進了正屋,若無其事的點燃燭火。
他貼在門邊,透過縫隙朝外面打量:“可以說了。”
張錚疑惑:“阿夏,你怎知他們不是解煩衛”
張夏在八仙桌旁坐下,低聲道:“他們佩戴手弩與解煩衛有細微之差,雖然都是取牛脊方筋所制,但解煩衛弓弦里是混了蠶絲的,這些人弓弦明顯沒有摻蠶絲,所以光澤不同。”
陳跡思忖道:“若是用久了,便是混進蠶絲繅制,弓弦亦會失去光澤。”
張夏忽然不再言語,陳跡所言有理,而她似乎另有隱情。
她沉默片刻:“我如此篤定自有原因,你們先不必管我為何知曉,重要的是,何人敢在天子腳下冒充解煩衛?他們要做什么”
張錚低頭思忖:“太子?福王?也只有這兩位能蓄養這么多死士,也只有這兩位有本事藏匿這么多手弩。”
私藏弓弩乃寧朝大忌,假扮解煩衛更是大忌中的大忌。敢做下此事之人,就沒打算讓這些假解煩衛活著。
這些假扮解煩衛的人也一定深知,自己事成之后不可能活著。
這是真正的死士。
張錚思索道:“會不會是福王?他今天就是沖著太子來的,難道想奪儲君之位”
陳跡閉上眼睛:“不是福王。此人雖然憊懶妄為,卻極有分寸。他這些年犯過太多錯,之所以還能在京中享受榮華富貴,皆因他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只要分寸不失,哪怕他真的借機毆打太子一頓也不會死,可假扮解煩衛、私藏弓弩的罪名太大了,這是謀反。”
張錚皺眉:“那就是太子?可太子會做這么蠢的事嗎,就算尋死也不必玩這么大吧,直接找三尺白綾把自己往房梁上一掛不就好了?”
張夏看向陳跡,凝重道:“春狩勢在必行,絕不可能中途廢止。不論是何人假扮解煩衛,你明日一定要離太子和福王遠一些,以免被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