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蕊樓。
陳跡站在燈火下翻看賬冊。
沈野醉醺醺的從二樓走下來,笑著說道:“難怪先前陳跡賢弟讓我去樓上避一避,原來是要對黃兄說那么難聽的話。難為我還幫你寫信給那么多鹽商……沈某可是在信里寫得明明白白,二兩一張鹽引,沈某這下該怎么收場喲。”
陳跡回頭誠懇道:“向沈兄賠個不是,但不論是沈兄喊來的鹽商,亦或是黃兄,在下事后會給一個交代的。”
“沈某不在意這些,反正鹽商們已經賺得盆滿缽滿,讓他們放點血也沒事,只要不讓沈某放血就好!”
沈野拎著酒壇子:“但是陳跡賢弟的行事風格,似乎過于不擇于段了些,不像讀書人!”
陳跡平靜道:“在下本就不是讀書人!”
沈野哂笑道:“上次來的時候連杯酒都不給,這次賢弟倒是準備了酒席,卻要讓沈某背上這么大的罵名,賢弟的酒真是不好喝啊!”
可他嘴里抱怨著,走出梅蕊樓時卻揮了揮手:“走了,明天再來!”
陳跡合上賬簿平靜問道:“沈兄不怕再被在下算計”
沈野哈哈一笑,“陳跡賢弟違著心說了那么難聽的話,沈某得來看看你要唱一出什么戲啊…”
此時此刻,葉二掌柜領著十余名漢子來到梅花渡后門,值守的漢子攔住他們:“做什么的”
陳哲有樣學樣;“好漢,我兩人是陳家公子的客人!”
漢子目光掃過幾人:“主事的人進,其余的留在此處!”
葉二掌柜倨傲道:“爺們是提著銀子來做生意的,閃開!”
漢子看著面前的十余人,卻面無表情重復道:“這梅花渡的東家不是你們能隨意招惹的,主事的人進,不然走!”
葉二掌柜站在門前僵持片刻,忽然展顏一笑,回頭對身后的漢子說道:“你們留在此處,想來這梅花渡里也不會有甚危險!”
漢子讓開身子,陳哲領著葉二掌柜直奔梅蕊樓,路上正好撞見踉踉蹌愴往外走的沈野!
沈野站在路邊歪頭打量二人,葉二掌柜從他身邊經過時,下意識扇了扇鼻子里的酒味,可沈野身子一轉,竟跟在二人身后回了梅蕊樓!
葉二掌柜加緊腳步,待他跨進梅蕊樓的門檻,他先仔細打量萇桌后那幾位賬房先生,而后又看見陳跡手中拿著一冊咪簿!
陳跡見有人來,當即將賬簿合起:“這位方才見過,怎的又去而復返”
陳蜇引薦道:“陳家公子,這是我們鹽號的掌柜,小人將鹽引之事告知于他,他便立馬趕來見您了!”
葉二掌柜客氣氣的拱手道:“陳家公子,在下來買鹽引!”
陳跡翻著手中的賬冊:“規矩都知道了吧,四兩銀子一張!”
葉二掌柜微微搖頭:“不,在下不拆著買,要用二兩的價,買三十萬張!”
“哦”
陳跡上下打量葉二掌柜,半響后淡然道:“不賣!”
葉二掌柜瞇起眼睛:“不賣,陳家公子先前不還說要賣嗎”
陳跡將賬冊扔在身邊桌子上,慢條斯理道:“不過是個說辭而已!你說,我手里的鹽引即便作價四兩銀子,照樣有大把人要,為何還要賤賣二兩銀子”
葉二掌柜鎮定道:“陳家公子說的是,將鹽引賣給那些私鹽販子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些私鹽販子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陳家公子又何必與他們攪合在一起豈不怕他們有朝一日人頭滾滾,把血濺在您靴子上”
陳跡搖搖頭:“這位掌柜倒也不必威脅在下,你既然來了,想必也知道在下能在八大胡同立足靠得是什么!在下已經渾身是血了,不怕再濺上幾滴!再者說,你說買家是私鹽販子,他們就是嗎我還說你是私販子呢!”
葉二掌柜心里一凜:“小人可不是!”
陳跡微笑道:“掌柜緊張什么,我不過是隨口一說!怎么樣,四兩銀子一張鹽引,買嗎?”
葉二掌柜見與他說不通,當即拱手道:“那便告……”
然而就在此時,他身旁的陳哲忽然說道:“四兩,我們買一萬張!”
葉二掌柜轉頭怒視陳哲、低喝道:“什么時候輪到你做主了?”
陳哲壓低了聲音:“葉掌柜,這是大掌柜的意思,請照做!”
葉二掌柜啞然!
陳跡打斷兩人:“你們到底買不買”
陳哲看向陳跡:“買!”
陳跡笑了笑:“我又改主意了,四兩銀子,賣十五萬張,你們帶來的銀子應該剛剛好…還買不買”
陳哲猶豫不定!
陳跡揮揮手:“送客!”
陳哲聞言,當即咬牙道:“買。”
陳跡對身后招招手,袍哥帶著二刀一眾幫眾,將七只木箱抬來陳哲面前:“清點一下吧!”
陳哲掀開木箱,每一捆鹽引都解開麻繩,確定里面是真鹽引才放下來心來:“陳家公子,我們的人在外面,勞煩放他們進來
抬一下箱子!”
陳跡搖搖頭:“不必,我們的人幫你們抬出去!”
袍哥對幾名手下揮揮手!
陳哲再次拱手:“告辭!”
沈野靠在一張桌子上,瞇著眼睛看向陳哲與葉二掌柜離去的背影:“陳跡賢弟,能上趕著花大價錢買走這些鹽引的人,定是想置你于死地的!”
陳跡站在門檻處沒有言語!
袍哥在一旁拿出煙斗,慢悠悠的塞滿煙絲!
陳跡回過頭來對袍說道:“把鹽引,賣鹽引換來的銀子,還有鹽號賬冊一并裝車送去陳家,明天應該用得上,走了!”
袍哥應了聲“放心。”,而后將煙鍋湊到燭臺上點燃,猛吸幾口,再吐出一口青煙來!
他看著繚繞的煙霧里,陳跡的背影有些模糊,像是在慢慢和他記憶中的那個陳跡慢慢重合!
葉二掌柜壓著怒氣走出梅花渡,一群漢子抬著箱子往城外走去!
待離開八大胡同,他轉頭看向陳哲:“陳閱什么意思,這四兩銀子一張的鹽引,我葉裕民這輩子都沒收過!老子想買鹽引,喊價三兩銀子,那些邊戶都得跪下來求我收走。”
然而就在此時,陳閱身邊的心腹陳斌從一條胡同里的陰影走出來:“葉二掌柜,大掌柜叮囑,如今被那小子查到私鹽之事是早晚的事,想要屁股干干凈凈的,就得將你手下那些私鹽販子全都處理掉,該壯士斷腕了!”
葉二掌柜面色變:“狗屁的壯士斷腕,他陳閱算什么壯士憑什么一出事先拿我的人開刀”
陳斌誠懇道:“葉二掌柜,咱們是有綱冊的鹽商,怎么能與賣私鹽的有瓜葛”
葉二掌柜怒罵道:“放你娘的屁,這些年鹽號里賺銀子,還不都是靠老子一趟趟運來私鹽摻在鹽號里賣不是老子,他陳閱的賬能干凈不是老子你們逢年過節的年金從何而來現在裝什么冰清玉潔”
陳斌輕嘆一聲:“葉二掌柜,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主家派了新東家來,咱們該把過去的事處理干凈才是!”
葉二掌柜冷笑:“怎么,這些年私鹽一直是老子負責,是不是還要將老子一并處理掉?”
陳斌凝視著他,沒有說話!
葉二掌柜轉身便往胡同外跑,可他一轉身,卻看見身后抬箱子的漢子己經放下箱子,從腰后抽出了匕首!
葉二掌柜厲聲道:“老子在田莊里安置的好手,也是你們能對付的不自量力,處理不好他們,他們定會將爾等丑事揭露出去!你們現在放過我,我來處理此事!”
陳斌笑了笑:“不必了…我們自有辦法!”
葉二掌柜眼中閃過一絲疑惑,轉瞬明白過來:“是二老爺,是二老爺讓你們這么做的是不是,他身邊的行官要出手”
清晨,卯時!
陳跡挑著扁擔、踩著石子路回到銀杏苑!
剛進院子,卻見陳閣老身邊的年人等在院子里!
對方見他,客客氣氣的拱手道:“公子,家主遣小人來請您去一趟文膽堂,說有要事相商!”
陳跡挑著扁擔走進耳房,將桶里水倒入缸中:“稍等!”
中年人也不催促,雙于攏在袖中好奇道;“難道府中小廝沒有每日將銀杏苑里的水缸挑滿嗎”
陳跡笑著解釋道,“不是,只是我閑著沒事做而己!”
他將二只木桶倒空,放下卷起的袖子:“走吧!”
中年人走在前面引路,陳跡在后面跟著,兩人似乎都變成了啞巴,一句話都不肯多說!
穿過小瀛洲,來到文膽堂前,只見陳閣老、陳禮尊、陳禮治坐在文膽堂內,陳問德站在陳禮治身后,陳家鹽號大堂柜陳閱在堂下垂手而立,陳禮欽卻不在其中!
陳家數人皆穿紅衣官袍,宛如開堂斷案!
中年人跨過文膽堂門檻,低聲道:“家主,陳跡領來了!”
陳閣老沒說話,陳禮治正用手指沾著茶水涂抹眼皮,也沒說話!
陳禮尊看向陳跡,沉聲問道:“陳跡,前幾日家主讓你分擔家中鹽號事務必如今進展如何可有人刁難你?”
陳禮治用袖子擦了擦眼皮上的茶水,睜開眼睛譏笑道:“大哥,偏心也不是這么偏的,今日是要喚他來興師問罪,不是讓您來噓寒問暖的!您要問不出口,我們來問!”
陳禮尊面色沉下來,閉口不言!
陳禮治抬手指了指陳跡,陳問德開口質問道:“陳跡,聽說你把鹽號的賬冊和鹽引都奪走了,可有此事”
陳性看了陳閱一眼,轉頭對陳問德謙遜道:“兄萇,我是鹽號的新東家,上任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查清往年賬目,盤點鹽號庫倉,何來奪走一說?”
陳問德不緊不慢:“若想審賬,拿走賬冊即可,為何還要拿走鹽引?你把鹽引奪走了,我陳家鹽號還如何開門做生意這些年鹽號鹽斗里空空如也,叫外人看了都要笑話我陳家沒有能人!”
陳跡平靜道:“一張鹽引想要換成鹽,再從最近的漢沽以騾馬、牛車運回京城,少說也得七天時間,怎么我才剛拿走鹽引,陳家鹽號便經營不下去了照此說來,不管我拿不拿鹽引,其實鹽號里都無鹽可買才對!”
陳問德剛要反駁,陳禮治百無聊賴的抬手道:“莫說這些小事了,說大事,陳閱你來說!”
堂下站著的陳閱深深吸了口氣,聲音低沉道:“陳跡,昨日城中已經傳開,說你將我陳家鹽號一半鹽引賣給了私鹽販子…可有此事”
陳跡回答道:“并無此事!”
陳閱一怔,低喝一聲:“胡說,昨日巡鹽使在城外田莊緝捕一伙私鹽販子,并搜出十五萬張鹽引來,那十五萬鹽引便是你昨日賣給他們的!”
陳閣老驟然睜開眼睛!
陳閱繼續說道:“陳跡,你可知我陳家是清貴人家,做得是在冊的清白生意,怎能因為一些蠅頭小利罔顧國法家規,與私鹽販子沆瀣一氣?”
陳閣老淡然看向陳跡:“可有此事”
陳跡拱手道:“回家主,絕無此事!”
陳問德不慌不忙:“有人已將你供出來了,還要狡辯”
陳跡站直了身子反問道:“敢問那些私鹽販子何在,可帶來當堂對質!”
陳問德神情寡淡道:“這些鹽匪生性極惡、被人包圍了也未束手就擒,巡鹽使領兵緝捕中,將其盡數斬殺以儆效尤!”
陳跡又問道:“那怎能說是我賣給他們的呢”
陳問德解釋道:“他們當中一人在八大胡同喝花酒時揚言,說自己已與陳家公子陳跡搭上線,便是光明正大做私鹽生意也沒人敢抓,巡鹽使也是因此才能發現端倪,將其一網打盡!”
陳跡嗯了一聲:“謊話編得有頭有尾,還挺扎實!”
陳閱一副勝券在握的姿態:“還不承認”
陳跡拱手道:“沒做過的事就自然是不認的”
陳閱朗聲道:“那我問你,陳家鹽引如今是否還在你手中?”
陳跡平靜道:“自然是在的,昨夜剛剛清點完數目!”
陳閱沉下臉來:“那便好,只需要查一查你手中是否少了十五萬張鹽引,自然能還你一個清白!”
此時,陳禮治看了陳禮尊一眼,忽然開口說道:“陳跡,你是我陳家人,即便一時鬼迷心竅,也不至于像外人那般至你于死地,只要你肯認錯,便還是有救的!但你若要執迷不悟,待會兒查出什么端倪來,誰也救不得你了!”
陳跡誠懇道:“二伯,小侄昨夜便將鹽引運至銀杏苑親自看管著,如若不信,現在便可遣人將鹽引全部搬來文膽堂查驗!”
一旁的陳閱面色一變,總覺得哪不對勁!
陳跡的賬冊、鹽引不都在梅花渡里放著么,怎么全都運回陳府了,仿佛就等著此時方便查驗似的!
他抬頭去看陳禮治,卻見對方眼中也閃過疑惑!
再看陳禮尊,對方竟放松了身子,嘴間帶著一抹笑意!
陳禮尊對陳閣老身旁的中年人說道:“陳序,遣人將陳跡屋中的箱子都抬過來!”
陳序低聲稱是!
一炷香后,陳序領著四十余名家丁,抬著二十幾口大箱子回來,擺在文膽堂外!
陳序看了文膽堂內眾人一眼,將箱子一一掀開,卻見里面碼滿了捆扎好的鹽引和賬冊!
陳閱經營鹽號數十年,鹽引夠不夠數量一眼就能看出來!
三十萬鹽引盡數在此!
陳跡指著箱子說道:“鹽引、賬冊尺數在此,陳大掌柜查查吧!”
陳閱低聲道:“怎么可能不對,這是你從別處挪來的鹽引!”
陳跡不慌不忙道:“大掌柜這是什么話,戶部發的每張鹽引都有字號,陳家今年是第一批領出鹽引的鹽商,集字一號至三十萬號俱都在此了,看看字號便知是不是我陳家的鹽引!”
陳閱豁然抬頭,卻見陳禮治正冷冷的盯著自己,面色陰鷙!
他又轉頭看向陳禮尊!
戶部如今陳閣老早已放手,將戶部交給陳禮尊這位戶部侍郎,也只有這位戶部左侍郎才能如此悄無聲息的支出這么多鹽引來!
葉二掌柜買走的鹽引,不是陳家鹽號的鹽引,是陳禮尊從戶部悄悄支出來的鹽引。不等他思索,陳跡開口對陳禮尊說道:“小侄近日一直在盤賬,尚無心過問鹽號之事,陳閱陳大掌柜有一句話說得很對,小侄是個門外漢,得看過一遍賬冊才能了解這鹽號到底如何經營!不過小侄還有一事未查,如今賬冊上記著陳家鹽號庫中應存放著二十七萬兩銀子以做周轉之用……陳閱掌柜,不知這筆銀子還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