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們到底在不在鹽號里?陳斌,你想好了再回答我。”陳跡的聲音像一塊石頭,砸在陳斌的胸口上悶疼。
陳跡鎮定自若的站在鹽號中,他身旁則是林言初等羽林軍靜靜地佇立,他們一同注視著陳斌。
門外的夕陽照進來,羽林軍暗色的輪廓,像是連綿起伏的山巒。
陳斌頂不住壓力,眼睛時不時瞟向通往后院的門簾,可門簾垂在那一動不動,幾位掌柜絲毫沒有出來的意思。
陳斌知道,掌柜們先前都推說不在,如今要是忽然出現,等同于明目張膽的以下欺上。
掌柜們如今只能啞巴吃黃連,繼續避而不見。
陳斌只能咬咬牙拱手回答道:“東家,方才是小人一時失神,忘了掌柜們并不在鹽號里。”
“哦?”陳跡不信,作勢要往后院走去:“我怎么覺得你在騙我?”
陳斌趕忙拉住陳跡的胳膊:“東家,后院都是存放的粗鹽,臟得很,您就別進去了。”
陳跡笑了笑:“行,那就不進去了。不過,我是這鹽號的新東家,盤賬、清點鹽引是份內之事,沒什么不妥吧?”
陳斌放低了身段:“東家,那一口口箱子里放著咱家剛從戶部買來的三十萬鹽引,萬一弄丟了可是天大的虧空,還是放在咱們鹽號里更穩妥。”
陳跡看了看林言初等人,再看了看地上哀嚎的鹽號伙計:“放在鹽號……更穩妥?”
陳斌心里咯噔一聲。
林言初冷笑一聲:“沒打你,是你運氣好,不是不能打。”
陳跡揮揮手:“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打打殺殺的做什么。我問你,鹽引都在此處了?”
陳斌趕忙恭敬道:“都在此處。”
陳跡掀開一只箱子,卻見里面捆扎著滿滿當當的鹽引。
鹽引上寫著“官鹽發票”四個大字其后則寫著“集字八九九號,今由保頭陳家鹽號雇到,領運官鹽兩百斤送至……”
這不僅是支鹽的憑證,亦是鹽的“路引”,沒這張票據是過不了各個關隘、渡口的。
陳跡揮揮手:“抬上馬車。”
羽林軍將二十九只大箱子塞進馬車里,揮起鞭子駕車離去。
陳斌剛要偷偷追上去,看看馬車駛往何處,卻見林言初領著四個人堵在門口,面無表情道:“在鹽號里待著,敢偷偷追出來,腿給你打斷。”
陳斌下意識后退一步,不敢言語。
待一炷香后,林言初這才轉身匯入騾馬市街的人流,頃刻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陳斌不顧地上哀嚎的伙計,慌忙往后跑去:“大掌柜,大掌柜!”
門簾被人從里面掀開,陳斌差點撞到對方身上。
陳閱面沉如水的走出來:“慌什么,天還沒塌呢!”
陳斌急聲道:“大掌柜,東家……那小子把咱們鹽號里的鹽引全搶走了,咱們還怎么做生意?眼看著就是支鹽的時候了,咱們庫里的鹽也就只能再撐一個月。”
可大掌柜陳閱不急反笑:“撐?撐什么撐,我等為何要撐?”
陳斌瞪大眼睛:“啊?”
陳閱慢條斯理道:“東家把咱鹽引拿走了,咱自然做不成生意。明日起,把各家店鋪里的鹽斗都收起來,一斤鹽都不賣了。”
陳斌慢慢回過味來,眼睛漸漸亮起。
陳閱捧著自己肥碩的肚子重新回到后院,坐在牌桌旁哼著小曲。
留著山羊胡的葉二掌柜瞥他一眼:“心情不錯啊?”
陳閱終于忍不住哈哈一笑:“乳臭未干的小子自己出昏招,那就別怪我把他往死里整。這小子以為自己奪走了鹽引就能奪走鹽號大權,那我不做生意便是。若家主問起,我就說沒有鹽引做不成生意,可他又該如何向家主交代?”
葉二掌柜捋了捋山羊胡子:“不對吧,我可還有好多人要養呢,人嚼馬用都是銀子。生意要是停了,我怎么養活那一大家子?那可不是尋常百姓,是匪,匪餓肚子會出人命!”
陳大掌柜冷笑一聲:“短視,少賺幾個月能死嗎?先自己掏銀子養著他們就是。”
他對面的周二掌柜摸起一張象牙牌,暗扣著用指肚摩挲牌面:“他要是直接將鹽引賣給其他鹽號怎么辦?”
陳大掌柜搖搖頭:“各家鹽號收鹽引的價格何時高過一兩?頂天了給他二兩銀子的價格。可在我等的賬面上,一張鹽引就等于四兩銀子。鹽引在我等手上時能賺回四兩銀子,到他手上只能賺回二兩,到時候看他如何給主家交代。”
周二掌柜將手里那張象牙牌打出去:“二索……這小子會不會還有旁的辦法?要不要小葉調些人馬進京,免得這小子再依仗武藝做些什么。”
陳大掌柜哈哈大笑起來:“不用,他以為自己糾集點武夫便能為所欲為,可論做生意,行官又有何用?你就是讓景朝武廟那位陸陽來,沒咱們幫襯,他也弄不明白鹽號里的門道。”
說著,陳閱摸起一張象牙牌,不用看,只隨手一摸便拍在桌子上:“胡了。”
六架馬車出了騾馬市街便分開,由羽林軍駕駛著繞了幾個圈子,兜兜轉轉匯聚在正陽門大街東邊的一個小胡同里。
小胡同里只有一戶人家,羽林軍下車后第一時間守住胡同兩端,眼神如鷹隼似的逡巡四周,不放過一點風吹草動。
陳跡來到那戶人家門前,拾起褐色木門上的獸首銜環,快三下、慢三下敲擊。
吱呀一聲,木門打開。
陳跡跨過門檻只見數丈見方的寬闊院子里,張夏正坐在一張長條椅上閉目養神,嘴中念念有詞。
今日的張二小姐依舊身穿白色箭服,只是身上繡著的花紋從纏枝蓮變成了淺綠色的折枝紋。
在張夏身邊,還立著九名中年人,穿著綢布衣裳。
聽聞開門聲,張夏睜眼起身,竟不顧自己念到一半的經文開口說道:“身后這九位都是我張家的賬房先生,也是盤賬的老手,開始吧。”
羽林軍搬來九張桌子,在院子里擺成長長的一排。
奇怪的是,幾位賬房先生從屋中抬出三副算盤,平鋪在桌案上。每副算盤九尺長,三位賬房先生合用一副。
一只只木箱打開,一本本賬冊取出,賬房先生撥動算盤的聲音仿佛瀑布傾瀉般雄沛而流暢。
陳跡看向張夏:“多久能算完?”
張夏稍加思索:“七天,這些陳年舊賬里,彎彎繞繞極多,沒有七天是決計辦不到的。”
陳跡點點頭:“七天已是很快了,換做我,只怕一年都盤不完。”
張夏指著十幾箱鹽引,好奇問道:“這些你打算怎么辦,難不成打算甩開陳家鹽號另起爐灶?”
陳跡嗯了一聲:“確實打算另起爐灶。”
掌柜們希望陳跡能磨掉身上的棱角與銳氣,可陳跡要做的事已近在眼前,他沒時間與那些老梟糾纏人情世故。
張夏若有所思:“你打算用這些鹽引自己開一家鹽號?不行,拿到鹽引也只是開始而已,接下來還要去鹽場支鹽,再打點鹽運使與漕運官員,將鹽運到各地。運到之后還要開設鹽鋪,招攬掌柜與伙計,這樣才能把鹽賣出去。”
她看向陳跡:“想做一家新的鹽號,少說三年光陰,你等不了那么久……難道是打算將鹽引直接賣給那些大鹽商?也只有他們才能吃下這么多鹽引了,但他們一定會把價格壓到最低。”
張夏若有所思:“但以你的性子,不會甘心吃這么大的虧。”
陳跡打量著張夏,這位張二小姐像是長著一顆七竅玲瓏心,這么快便將方方面面都思慮了一遍。
他思索片刻:“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但我以前也沒做過,所以不知道能不能成。”
張夏問道:“幾成把握?”
陳跡誠懇道:“兩成。”
張夏深深吸了口氣:“兩成你就敢賭?”
陳跡沉默不語。
張夏亦沉默許久:“賭就賭吧,賭輸了我想辦法去找父親給你兜著。”
陳跡笑道:“倒也沒那么險,不過,在做這件事之前,我還得先去見一個人。”
張夏疑惑道:“誰?”
陳跡轉身往外走去:“袍哥。你幫忙看顧一下這里,我要去會會這位袍哥,確認一下他是不是最合適做這件事的人。”
張夏跟在他身后:“我隨你一起去。”
陳跡回身,兩人四目相對,張夏的目光不避不讓:“一個人的精力總歸是有限的,我可以幫你分擔一些,但前提是我得知道你每一步要怎么走。”
陳跡思索片刻:“好。”
兩人上了門前的馬車,林言初揚起鞭子,驅使著馬車往八大胡同行去。
車廂里只剩下陳跡與張夏兩人,陳跡閉目養神,張夏則嘴中默念著遮云的經義,小販的叫賣聲從車外傳來,卻顯得車廂內尤為寧謐。
一炷香后,林言初低聲道:“大人,到了。”
張夏掀開車廂座位,從座位下的暗格里取出兩條灰色的布、兩頂斗笠。
陳跡樂了:“張家的馬車里怎么還備著這些物件。”
張夏抬起胳膊將灰布蒙在臉上,在腦后系了個活結:“你要做的事大多都見不得光,有備無患。”
陳跡微微避開目光,戴好斗笠下車。
百順胡同,梅花渡。
梅花渡是一間清吟小班,曾出過兩位名滿京城的行首。其中一位給自己贖了身,不知去了何處。還有一位姓云的行首被齊家贖身,后又被齊家送了人。
福王將七萬兩銀子送去內庫后,福瑞祥這老字號,一夜之間銷聲匿跡,仿佛桌上的沙子,被人隨手一拂,便抹去了。
福瑞祥不是第一個被抹去的,自然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但有趣的是,在福瑞祥消失之后,一位名為周曠的軍漢替福瑞祥送來梅花渡的地契,說是恭喜袍哥在京城立棍的賀禮。
福瑞祥沒了,可體面還在。
陳跡避開熱鬧的百順胡同,壓低了斗笠來到梅花渡后門。
門前一名健碩的漢子警惕問道:“閣下從何處來?”
陳跡平靜道:“昆侖山來。”
漢子又問:“可見白鶴飛過?”
陳跡豎起一根大拇指回答:“只見五色云彩。”
漢子面色一變:“東家。”
他趕忙打開后門,讓開身子:“袍哥在梅花亭里等您。”
梅花渡如一座山水園林,五座罩樓分散在五個方位,像梅花花瓣似的將一池綠水假山拱衛其中。
陳跡走在曲折的青石板路上,張夏在他身旁好奇道:“方才是你們的暗號?”
陳跡點點頭:“袍哥嫌棄京城打行的規矩不夠嚴密,便自己借鑒洪……借鑒別人的規矩,整出一套自己的規矩。比如這個手勢,見者皆為幫眾。”
說罷,他雙手貼合,拇指、食指貼合,中指分開,無名指指尖抵著拇指指根,小拇指指尖抵著無名指指根。
這是洪門最出名的手勢,名為三把半香。
陳跡復又介紹道:“方才對暗號時,拇指若抵在食指,說明是內八堂的山主、副山主、坐堂大爺、陪堂、刑堂……若大拇指抵住中指,則是外八堂的。當然還有白紙扇、當家三爺、紅旗五爺專門的手勢,講起來稍顯復雜,我也都還沒記全。”
張夏若有所思:“好新奇的詞。不過袍哥將打行規矩定得如此嚴密,所圖甚大。”
陳跡笑著說道:“你若有興趣,之后可以讓他們給你一一演示,你看一遍就能記住。”
張夏問道:“袍哥是這里的山主?”
陳跡嗯了一聲:“本該叫龍頭,但龍字太犯忌諱,便改為山主。”
張夏忽然篤定道:“我要當副山主,你待會兒跟袍哥說一聲。”
陳跡微微一怔:“成。”
兩人來到梅花亭外,袍哥正舉著煙鍋,也不抽,不知在思索著什么。
他聽聞腳步聲,眼睛頓時一亮:“這不是我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東家嗎,幾日不見,我還當你將我們都忘了呢。”
陳跡站在梅花亭下,沒與袍哥客套寒暄,開門見山道:“寧朝何事最賺錢?”
袍哥知道面前這位東家存了考校的心思……可有些話不能亂說。
他眼神瞟了瞟張夏。
陳跡搖搖頭:“但說無妨。”
袍哥咧嘴笑道:“自然是當皇帝最賺錢。”
張夏看看袍哥,又看看陳跡,只覺得兩個膽大包天的人,湊在了一起。
可奇怪的是,按理說兩人相識并不久,僅有幾面之緣,還沒到可以彼此信任的地步,怎敢口出狂言?
陳跡見袍哥開誠布公,便在梅花亭邊上坐下:“最賺錢的我們干不了,你我都不是造反的料。我如今手中有一家鹽號,握著三十萬鹽引,我們一起賣鹽如何?”
袍哥搖搖頭:“不行。鹽商盤根錯節,要打交道的官吏太多,你我想要在鹽商之中立足,少說十年光景。十年之后,你倒是還好,可我就老了。”
陳跡不以為意:“那我們一起做細鹽生意如何?我能提煉細鹽。”
袍哥再次搖頭:“也不行。一是,有人在做這門生意了,搶生意是個苦力活、勞碌命;二是,這門生意賺得還不夠快。”
陳跡漫不經心道:“看來你平日里也做了不少功課。”
袍哥鎮定自若道:“來這京城走一遭總得把名字留下才行,對吧?”
陳跡話鋒一轉:“那你覺得該做什么生意?”
袍哥低頭,在腳底板磕了磕手中的煙鍋,再抬頭時平靜道:“得做點他們從來沒見過的生意。”
陳跡微微松了口氣:“看來我找對人了。”
袍哥看向張夏,誠懇道:“姑娘,容我和我這位東家單獨說幾句話吧,我有太多事要問他,今日不問出來,只怕覺都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