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中,馮先生沒再回頭。
對方坐在馬上,背影搖搖晃晃的穿過寬闊又雄壯的永定門。這位馮先生,明明披著游擊將軍的甲胄,骨子里卻還是那個心懷壯志的儒家書生。
此時,百姓跟在帥旗后面十里相送,有人送上自家舍不得吃的雞蛋,有人送上剛蒸好的窩頭。
四十里外的張家灣碼頭旁,還有京城文人在長亭等待,他們等著送上一杯薄酒,寫上一首漂亮的詩。文人們不會在意這場遠行背后的酷烈,遠方的戰爭也不會影響他們風花雪月。
陳跡沒有再為王先生與馮先生送行。
在看到馮先生的那一刻,他焦慮不安的心緒便剎那間平復下來,對方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針,只要對方在出征的隊伍里,陳跡就知道事情還有回轉的余地。
至于如何帶著四萬漕運官兵打贏這場仗,如何活著回來,這不是陳跡有資格考慮的事情。
他也不想考慮。
陳跡攥緊韁繩撥馬回轉,任由送行的百姓從身邊經過。
然而就在此時,他遠遠看見一個人頭戴斗笠,斗笠下銳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凝視著他。
司曹癸。
沒想到有了棋盤街縱火一事,對方竟還敢冒險來找自己!
見陳跡看來,司曹癸抬手示意跟上,而后轉身往正南坊走去,不緊不慢。陳跡思忖兩息后翻身下馬,牽著韁繩跟在后面穿過人潮。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養羊胡同,釘了鐵馬掌的馬蹄聲在空檔無人的小胡同里回響。
來到一戶人家門前,門上沒有掛鎖,司曹癸也不管身后的陳跡,自顧自推門而入。
陳跡將戰馬牽進局促的狹小院子中,打量著院內的景象。
兩扇薄木板拼成的院門,漆皮早已剝落殆盡。院中空空蕩蕩,唯有一口半人高的破瓦缸,缸沿缺了個口子。
屋內破木板床榻上鋪著些稻草,床榻旁放著一張八仙桌,其中一條腿用一片碎磚頭墊著。
難怪門上不用落鎖,這家徒四壁的光景,城里老榮來了都不知道該偷走什么。
“關門,”司曹癸從床下掏出一只破陶罐,擱在院子當中。他又從床鋪下掏出幾沓黃紙,用火寸條點燃一張丟進陶罐里。
司曹癸遞給陳跡一沓黃紙:“你也給老王燒點吧,他家里沒人了,你我不燒便沒人給他燒了。”
老王?
陳跡反應過來,是會同館書記官王朋。
司曹癸找來兩塊磚頭,墊在屁股底下。他坐在陶罐前,將一張張黃紙丟進陶罐里,火光照得他面龐忽明忽暗。
片刻后,司曹癸抬頭看向陳跡:“那邊還有磚頭,自己找來坐。”
陳跡松開韁繩,找了幾塊青磚墊在地上,將手里的黃紙丟在陶罐里:“還沒到頭七,現在燒紙有點早了。”
司曹癸看著陶罐里的火苗:“咱們做諜探的,誰也不曉得明日還能不能活著,什么時候有空便什么時候燒吧,想來老王會體諒的。”
陳跡嗯了一聲。
司曹癸看著火苗:“我與老王同一年在軍情司受得訓,也是同一年來的寧朝,都是你舅舅帶出來的徒弟。我記得,當年我們一起藏在走私的商船里,從旅順出發,在海上漂了三十一天才到東營港。老王暈船,每天吐得昏天暗地,便是喝一口清水也要吐得干干凈凈。”
“那時候我問他,后悔當諜探不,他說不后悔,我景朝百姓還在忍饑挨餓,有些人家,全家只有一條褲子,誰出門做事才能穿褲子出門,憑甚讓寧朝人占著山青水暖的南地。”
陳跡欲言又止。
司曹癸話鋒一轉:“到了寧朝以后我們才發現,原來寧朝百姓亦苦。后來我們才理解你舅舅說過的話,只要兩朝一日不統一,天下皆苦。你舅舅早年許下大愿,兩朝一日不統一,他便永遠穿布衣,不飲酒,每日只吃半碗粗茶淡飯。大一統那日,他當痛飲三杯烈酒,彈冠相慶。”
司曹癸手里的黃紙燒完,又取來一只竹筒,將筒里的濁酒倒在地上,自言自語道:“慢點過奈何橋,待我等將兩朝統一了,讓你能投在一個不受苦的好人家。”
渾濁的酒液澆在在地上,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待筒中酒液倒完,司曹癸隨手將竹筒湊在嘴邊,舔去掛在竹筒邊緣的一滴酒。
陳跡打量這位司曹癸,卻見對方身上打著十來塊補丁,腳上還是一雙草鞋,雙手盡是老繭。
司曹癸重新坐下,直視著陳跡的眼睛:“別怪我試探你,我只是擔心你生在這南朝、長在這南朝,如今又得陳家重視,慢慢忘了你我的初衷。也別怪我做主不讓你回景朝去,以你如今身份地位,在這南朝有大用。”
陳跡揭開一張黃紙丟入陶罐里,沒有回答。
司曹癸語重心長道:“我原本還擔心你已變節,如今南朝已按我等計劃出征高麗,這便證明你依然忠誠。當然,也證明你能力出眾,我等嘗試過許多辦法都沒能將毒藥送到老王手上,卻被你輕松辦到。不要急,有你舅舅在,這軍情司司主的位置早晚是你的。若不想當司主也行等你在寧朝做出你舅舅那般驚天動地的事業,回到景朝也能得到重用。”
陳跡故作不悅:“若猜疑我,何必用我。我對景朝忠心耿耿,在洛城做了那么多事,在固原想盡辦法接近太子,如今卻換來同僚的猜忌?”
司曹癸安撫道:“我剛到寧朝便聽聞你殺敵過百的消息,自然會心生疑慮換你來做這司曹也是一樣的。”
陳跡不動聲色道:“怎么,如今確定我沒做此事了?”
司曹癸笑了笑:“倒也沒確定,只是你能通過本次試探,便說明你還是心向我景朝的。先前即便做出什么事來,也定是迫不得已。”
陳跡心念電轉,嘴上試探道:“若我此次沒做成呢會同館被嚴密監視,你們那么多人都做不成,我做不成也很正常。難道我做不成,便是變節了?到時候怕是由你來親自殺我,清理門戶?”
司曹癸沒說話。
陳跡心中警惕起來。
看來這位司曹癸,真會不顧自己舅舅情面清理門戶。
若是王先生與馮先生此次將計就計,反使景朝有所損失,這司曹癸定會再次懷疑到自己身上。
陳跡在心中默默盤算,此去高麗,海上漂泊三十日,消息傳回寧朝再有三十日,自己務必要在六十日之內鏟除司曹癸,不然危矣。
要不要再做一批火藥,趁司曹癸半夜熟睡之際炸了此處?
不可。
這司曹癸生性多疑,怎會隨意領自己來住處?對方其實并未打消所有疑慮,這住處便是第二次忠誠測試,對方故意引自己來,便是想試探自己會不會引人過來捉拿、暗殺。
定是如此。
陳跡將手里剩余黃紙丟入陶罐中:“接下來需要我做什么?”
司曹癸凝重道:“我聽聞陳家大房有意將你過繼過去,還有意讓你與齊家聯姻,你只需促成此事即可。屆時你繼承陳家家業,又有齊家臂助,便可成為我朝南下的最大助力。”
陳跡忽然明白,這司曹癸之所以來找自己,為的便是此事。
他搖搖頭:“陳禮尊不過四十七歲,陳家還輪不到我來做主。等我能做陳家的主,恐怕已是二三十年后的事情了。司曹大人,我能不能不爭?”
司曹癸眼中閃過一絲凝重:“爭與不爭,不是你說了算的。若你能過繼至大房,想辦法拿到陳家的東營港,到時候我景朝大軍在崇禮關牽制著三大營兵馬……”
司曹癸說到此處戛然而止,不愿再繼續說下去。
陳跡暗暗思忖,景朝要東營港做什么?走私軍械?還是有其他目的?
司曹癸凝視著他冷笑道:“此事,你不想爭也得爭由不得你。你我是諜探,也是兵卒,兵卒不需要有太多想法,照做即可。”
陳跡沉默片刻:“明白了。”
司曹癸掃了陳跡一眼:“回去吧,你如今身份貴重,在此貧民聚集之地久留恐會惹人猜疑。”
陳跡嗯了一聲,起身牽著戰馬往外走去。
走到門口時,司曹癸忽然說道:“陳跡。”
陳跡回頭:“司曹大人還有何事?”
司曹癸坐在磚石上抬頭看他,意味深長道:“臺上的戲子演錯了戲碼,不過是被喝幾聲倒彩,總還有重來的機會。可你我若是演錯了角色,唱錯了臺詞,可就是一輩子。”
陳跡輕聲道:“我知道的。”
他牽著戰馬走出小門,拐出胡同。
走過正陽大街時,有行人從身后快步經過,正興致勃勃道:“王先生此次出兵高麗,定能打得景朝賊子不敢再踏過長白山脈!”
“這些年王先生一直遭閹黨打壓,如今朝廷終于慧眼識珠重新啟用他,咱們等著高麗傳來捷報即可!”
景朝賊子?閹黨?
卻不知自己該演好哪個角色?
陳跡自嘲的笑了笑,慢悠悠牽著韁繩走進正陽門下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