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紗帽胡同喊殺聲震天。
李玄好像又回到了黃沙漫天的固原,那個時常出現在他夢里的地方。
在那些夢里,胡鈞羨一次又一次策馬而行,來到他面前站定,問一句“可愿來我邊軍任職”。
但在夢里,李玄始終沒有回答。
回京后,他換上新的亮銀甲,頭戴白雉尾,在鴻臚寺官員的千叮嚀萬囑咐之下,器宇軒昂的走過長安大街。
這是他年少時期盼了千遍萬遍的景色,可等他真的鮮衣怒馬走過長安大街時,總覺得有點不對味,好像少了點什么。
而現在,長矛在手,敵人在前,同僚在側。
對味了。
終于對味兒了!
李玄看向齊斟酌:“齊斟酌,開路!”
齊斟酌亢奮道:“得令,殺!”
羽林軍向李紗帽胡同外沖殺而去,多豹揮著鐵狼筅橫掃過去,逼得陳問仁等人連連后退,有些羽林軍上一刻還在嘔吐,下一刻躲閃不及便被鐵狼筅刮一臉血。
陳問仁咬咬牙,從身旁奪來一支長矛準備奮力擲去,有人攔住他:“大人,打歸打,不能鬧出人命啊。萬一殺了齊斟酌,咱們不好向齊家交代。”
“讓開,出了事我兜著!”陳問仁掙脫旁人阻攔奮力一擲。
長矛如雷霆。周崇、周理兩人豎起長盾,將全身掩在厚重的藤盾背后。長矛穿透藤盾,矛尖距離周崇眼睛只有一寸,可周崇不慌不忙的重新直起身子,往前壓迫過去。
鴛鴦陣攻防兼備,幾乎沒有破綻。
陳問仁方才看鴛鴦陣揍把棍時,只覺得把棍們愚蠢,分明可以這樣、那樣、再這樣,就能破陣。
可當他自己面對鴛鴦陣時,只覺得自己好像和把棍也無甚區別。
陳問仁一邊后退,一邊看著面前的多豹、李岑、周崇、周理。對方用灰布遮著面容,只露出一雙眼睛,可一雙雙眼睛里只有平靜與冷漠,但這種眼神與他身邊的那些羽林軍截然不同。
陳問仁還是不服,當即怒吼一聲:“可有勇武者?”
無人回答。
他身旁的羽林軍面面相覷,有人下意識后退一步。
陳問仁點了一名羽林軍:“林言初,我們送你殺入陣中,從陣中攪亂他們陣型!”
林言初遲疑兩息:“遵命。”
下一刻,兩名羽林軍雙手搭橋,將林言初送上高空,撲向鴛鴦陣中。
鴛鴦陣末尾有人拿牛筋彈弓打向林言初,林言初凌空一矛便將鐵丸拍開,輕巧的落入鴛鴦陣。
可他落進陣中之后,也不攪亂陣型,只抱頭蹲在地上,任由羽林軍槍桿擊打在自己身上也不說話。
陳跡認出對方是自己在詔獄中救下的寒門子弟,當即攔住旁人:“別管他,繼續往外沖!”
陳問仁見林言初進了鴛鴦陣連一朵水花都沒濺起來,又點一人:“李光,你也去!”
羽林軍以手搭橋,又將李光送進去,可李光殺進鴛鴦陣之后與林言初一般無二,只挨打不還手。
陳問仁面色一沉,對身旁王放說道:“只能你去了,你進去絕對能撕開這勞什子刺猬陣。”
王放捉住他的手腕沉聲道:“大人,走吧,打不過!”
陳問仁怒道:“我們有八十人,他們才三十多人,憑什么打不過?打不過也要打!平日里養著你們,今日該用的時候一個個退縮。你記住,王家人做不了陳家人的主,我再問一遍,你去不去?”
王放面色變了數變:“去。”
說罷,王放踩著同僚往鴛鴦陣中越去,可他還在空中,李玄在鴛鴦陣中爆喝一聲:“齊斟酌,站穩!”
齊斟酌繃緊了身子,李玄倒提長矛,踩著他的肩膀縱身一躍,朝空中的王放迎去。
兩人尚未接觸,王放已然怯戰。
他提起長矛橫在面前,李玄凌空一挑,將王放向后掀飛出去。
齊斟酌大吼一聲:“好!”
李玄撲進對面軍陣之中,手中一桿長矛橫掃,將羽林軍撥得摔倒一片。他如排山倒海般來到陳問仁面前,面前的羽林軍就像是海水般被分開。
陳問仁一邊后退一邊驚恐道:“王放,攔住他!”
齊斟酌在陣外哈哈大笑:“元臻的近衛營都攔不住我姐夫,你們也想攔住?斬將,奪旗!”
說話間,李玄已來到陳問仁面前,以矛尾捅向陳問仁腹部。
陳問仁眼前驟然一黑,而后便是劇痛彌漫全身,緩緩跪倒在地,短暫暈厥過去。待他再醒來,竟看到自己身旁的羽林軍已經被徹底殺潰。
頭頂一片陰影遮蔽過來,陳問仁轉頭看去,正見到齊斟酌一腳踩在他臉上,從他臉上踏了過去,繼續沖殺。
陳問仁剛要撐著起身:“你找死!”
他身子剛離地兩寸,多豹又舉著九十斤重的鐵狼筅踩在他胸口,將他踩回地上。陳跡等人先后從陳問仁身上踩過,便是不順路的也要拐過來踩一腳。
陳跡經過時,狠狠一腳踩下,陳問仁腦袋撞在地上徹底暈厥。
此時的齊斟酌也已不再需要指點,收矛,出矛,毫不拖泥帶水。
春風院樓上的青年從胡同里收回目光:“這也太沒勁了吧,羽林軍不愧是紈绔軍,就這么被人殺穿了。我寧朝的勛貴子弟,難堪大用啊,還是得從寒門選用人才。”
周曠想了想說道:“爺,勛貴子弟當中也有厲害的,固原邊軍的胡鈞羨、萬歲軍的羊羊、齊家長子、陳家二房長子,都是厲害角色。這些人一旦厲害起來,天時地利人和,自己天賦在身,又有世族資源撐腰,真不是寒門子弟能比的。”
青年長嘆一聲:“可他們不會為我所用啊。”
這句話里似是藏著深意,周曠不敢接。
青年笑了笑,轉移話題:“你說,這些羽林軍上沒上過戰場,差別真就那么大?”
“爺,一老卒頂四新卒,此話并非夸大,而是領兵大將心照不宣的事情,”周曠回憶道:“我第一次出崇禮關的時候,腿都是抖的。殺第一個人的時候,我砍破他的肚皮,腸子流了一地。那天我斷斷續續吐了兩個時辰,夜里做夢都是那一地腸子,醒來又吐了一次。上戰場之前心里想的全是建功立業,等看到那么多血的時候就被嚇破膽了,只想找個地方藏起來,或者臉上抹點血躺著,等仗打完。”
青年饒有興致道:“冠絕五軍營的漢子也有害怕的時候?”
周曠坐在小椅子上,盯著面前的紅泥小火爐自嘲道:“怕啊,怎么能不怕呢?滿地的血,滿地的頭顱與斷肢,是個人就會害怕啊,哪有人是天生的殺坯?”
青年問道:“那你躲起來了沒有?”
周曠哈哈一笑:“想躲,但沒地方躲。真正上過戰場的人會明白一個道理,躲是沒用的,你只有比對方更兇才能活。”
周曠咧嘴一笑:“再后來,嘉寧25年冬,上陣殺敵時我的手都快凍僵了,我殺了一個敵人割開他的肚子,用手攥著他的腸子取暖,真暖和啊。我取暖時,被一個沖到近前景朝的新兵卒子看到了,我抬頭一笑,他就嚇破了膽。”
青年笑罵一句:“真他娘的惡心。”
等青年再轉頭時,卻見陳跡等人已經殺穿了陳問仁帶來的羽林軍,來到李紗帽胡同口。
他起身伸了個懶腰:“沒勁,還以為能看到一場生死大戰,沒想到賠了兩個坐堂行官不說,對手也如此無趣。”
周曠對門外交代道:“來人,收拾東西,準備回府。”
門外走進來兩個漢子,竟徒手從火爐里捏出紅炭,又用手搓滅。他們熟練的將小火爐與茶具一同裝箱,抱起就走。
青年依靠在窗欞上,默默看著陳跡等人往外殺。
就在漢子起身出門時,他忽然開口道:“等等,先別走,回來回來,好戲還沒演完!”
周曠忍不住走到窗邊探頭看去,瞳孔驟然一縮。
胡同里,羽林軍背靠背向外殺去,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所有人粗重的喘息著,只覺得手中兵刃越來越沉,腳也越來越沉,越來越多把棍從青樓的院子里沖出來,試圖沖斷鴛鴦陣的首尾相連處。
像是海潮似的一次又一次拍打過來,永不停歇。
可堵路的羽林軍沒了陳問仁,其帶來的羽林軍再也不愿賣命,兵敗如山倒。王放領著羽林軍邊戰邊退,不肯一口氣認輸也不過是為自己留幾分顏面罷了。
殺著殺著當齊斟酌又捅倒一人,他竟發現前方已空空如也,只有空空蕩蕩的胡同口。
齊斟酌茫然回頭:“師父,前面沒人了。”
陳跡也一愣,他回頭看向背后,只有滿地哀嚎痛呼的羽林軍。王放不知何時攀著墻溜到了后方,背起陳問仁就走,也不管胡同里其余羽林軍該怎么辦。
多豹拄著鐵狼筅粗重喘息著:“殺穿了?”
“殺穿了。”
羽林軍沖出李紗帽胡同,視野驟然開闊。夜晚的涼風拂面,吹散了一些燥熱之氣。
和記的把棍們停在胡同口,似是不愿追出胡同。再往前邊是正陽門大街,此乃中軸官道,有五城兵馬司夜巡。
多豹站在胡同口不遠處,拄著鐵狼筅哈哈大笑:“你們繼續追啊!”
胡同里的把棍們用斧頭指著他怒罵:“你有種回來!”
叫罵聲中,眾人在胡同外喘息著,汗水浸透了蒙面的布和身上的衣衫。
每個人都很疲憊,可羽林軍們相視一眼,皆從彼此眼中看到喜悅神色。
有人低聲說道:“好久沒有這么暢快過了。”
又有人意猶未盡道:“我們不該待在羽林軍被人當猴看。我們該去萬歲軍,去神機營,去五軍營,去固原邊軍。”
有人昂揚道:“膏粱子弟斗雞章臺時,我等自當與其背道而馳,揮師向北!”
“發什么瘋癲?”李玄一巴掌拍在那人后腦勺上,潑來一盆冷水:“揍了幾個市井幫閑,打了幾個紈绔子弟,又覺得自己行了?還喊這么大聲,真不嫌丟人?快走!”
多豹拖著鐵狼筅,轉頭看向李玄:“大人,你想不想回固原去?”
李玄沉默片刻:“不想。少廢話,明日每人給我寫一份心得體會,總結今日陣法之得失,我等還有許多地方可以進益。”
話音剛落,眾人聽到一旁有長矛頓地聲,他們一同回頭看去,正看見陳跡在他們身后站定,目光炯炯有神:“不走了。”
李玄挑挑眉毛:“嗯?”
陳跡指著胡同里的把棍:“殺回去!”
多豹、齊斟酌等人怔住。
好不容易才殺出來的怎么又要殺回去?
陳跡指著那些把棍:“不過一群土雞瓦狗而已,殺回去。”
齊斟酌猶豫道:“師父,他們人多。”
陳跡笑著:“人多怎么了?就你會說喪氣話!大家都看不起你,偏偏你自己最不爭氣,你方才也看到了,這世間沒有那么多難事,只看你敢不敢。”
李玄勸說道:“今日殺出來已是不易,待我等明日研究陣法缺陷與弊病,再來也不遲。”
陳跡拍了拍李玄肩膀:“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李大人,卸下枷鎖吧,你身上的枷鎖怕是有三千斤那么重。”
說罷,他轉身對李紗帽胡同二樓喊道:“樓上的看客,誰帶著劍?借來一用!”
樓上青年朗聲笑道:“我借你。來人,給他一柄劍!”
鏘的一聲,有人在屋中拔劍出鞘,隔空擲來,噹的一聲插在陳跡面前。
陳跡拔出劍,轉身遞給李玄:“給,用你最趁手的兵刃。”
李玄默不作聲接過劍來。
陳跡看向李紗帽胡同里的把棍:“對了,固原邊軍是怎么喊號子來著,誰還記得完整的?”
多豹重新舉起手中鐵狼筅,沉聲道:“披甲!執戟!戍邊!”
李玄低聲自言自語道:“敵寇,頭顱,飲血……”
卻見陳跡雙手一震,長矛在他手中發出駭人的振鳴聲:“殺!”
羽林軍重新結陣,向李紗帽胡同沖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