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的馬車慢悠悠往內城駛去。
馬車里有人興致勃勃的合唱著:“京外刀卷雪,神機銃裂天。萬歲聲聲熾,旗摧敵百千。戰鼓催魂斷,五軍燃狼煙。敢問賊寇首,可懸崇禮關?”
“紅甲映寒光,捷報傳九邊。轅內溫美酒,轅外祭忠賢。生者拾斷戟,死者托杜鵑。愿以此身骨,再守社稷安!”
一架馬車擠著八個人,汗臭味撲鼻。
陳跡靠著車廂看去,竟連李玄這一把年紀了也在小聲跟唱。
他好奇道:“這歌詞里都是神機營和萬歲軍、五軍營,沒提到羽林軍啊,你們唱什么?”
齊斟酌不好意思道:“這是咱大寧凱旋辭《將軍令》啊,都這么唱的。但以前只有御前三大營能唱,我們是不敢唱的。他們唱便是雄壯,百姓會鼓掌叫好,可若是我們開口唱,就會被人笑話……這不是剛打了勝仗嘛,我們也唱一唱。”
果然,軍隊的精氣神,是以勝利溫養的。
多豹靠在車廂壁上,側臉透過晃動的窗簾往外看去:“去固原之前雄心壯志,覺得自己好不容易能建功立業,可到了固原才知道戰爭之酷烈。殺敵時,心里念著戰爭趕緊結束吧,可回到京城,總能夢見自己還在固原,一桿長矛刺進景朝賊子胸膛里,血液順著矛桿流在手上,又害怕又懷念。”
齊斟酌戲謔道:“那怎么不留在固原?”
多豹斜睨他一眼:“你怎么不留在固原?說什么屁話呢。”
齊斟酌怒目相向:“以前是我沒本事,你沒把我這副指揮使放眼里,我不挑你的理。今日我手持鐵狼筅救你好幾次,你還這么與我說話?”
多豹張了張嘴巴,轉移話題:“教頭,這陣法是你想出來的啊?當時在固原若有此戰法,我五百羽林軍或許能活下來一半。”
陳跡沉默片刻:“就是因為我回來之后常常念著固原時的戰事,才想出這陣法來。”
多豹恍然:“原來如此。”
一旁張錚酸溜溜道:“我明日就去潘家園鬼市買個行官門徑,也入羽林軍玩玩。”
齊斟酌譏笑道:“以前不是還看不起我們羽林軍呢嘛。”
張錚冷笑:“才打了一次勝仗,就給你支棱起來了?”
陳跡懶得聽他們爭論,打斷道:“二姐呢?”
張錚解釋道:“她說今日約了小姐妹去內城北教坊司聽戲,所以方才見你們無恙便提前走了。”
陳跡疑惑:“聽戲?”
張錚嗯了一聲:“那邊上了個新戲叫《汴梁記》,這幾日在京城極其火熱。”
陳跡好奇道:“二姐有沒有留什么話,比如陣法上還需調整什么?”
“沒有,”張錚搖搖頭:“她說你們只剩下磨合一事,再默契些就好了,這是水磨工夫急不得。對了,她讓你小心那個錢爺,錢平。”
“哦?”
“她打聽到,此人出身萬歲軍,行事果斷干練,不簡單。”
錢爺一襲黑色長衫,走在小胡同里。
身側是青磚灰瓦,頭頂是燈籠高懸。
這幾條胡同,他走了二十年,閉著眼都能來去自如。
眼看這二十年里,胭脂胡同的頭牌從小鳳仙變成賽金花,又從賽金花變成小梨花。客人們喜歡聽的戲從《定西山》變成了《白舟記》,又從《白舟記》變成了如今的《金陵四夢》。
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唯有這些胡同,二十年前是這個樣子,二十年后還是這個樣子。而他喜歡的,始終還是他初進京城時,站在磚墻外蹭著聽全的定西山。
錢爺走進百順胡同,再無淫詞艷語,多了幾分素凈。
他來到白玉苑,對門前站著的漢子抱拳道:“煩請通報一聲,和記錢平,前來拜謁祁公。”
左手為掌,五指并攏伸直,此為“五湖”;右手為拳,四指緊握,此為“四海”。
錢爺將抱拳高于額,這是見長輩的禮數。
漢子瞧他一眼,于胸腹處抱拳:“稍等。”
說罷,他轉身一瘸一拐的進了白玉苑。
片刻后,漢子復又出門,客氣道:“錢爺,祁公有請。”
漢子領著錢爺走進白玉苑,沿著通幽曲徑一直向里穿過亭臺樓閣,待跨過一座漢白玉橋,正瞧見祁公正坐在池子邊上喂魚。
聽聞腳步聲,祁公并未起身,只頭也不回的隨口問道:“錢家小子遇到難處了?”
錢爺再次抱拳行禮:“敢問祁公,這幾日京城里冒出來的人馬,是不是三山會的人?”
祁公拈起一撮紅蟲丟入池子,月光照著錦鯉在水中游弋,將紅蟲吸入口中。
他平靜道:“怎么會想到三山會身上?”
錢爺想了想:“這伙人馬是見過血的想來都殺過人。廝殺間雖不算默契,卻也能做到令行禁止。祁公是行家,自然知道打行的把棍決計做不到這一點……但三山會可以。”
祁公笑了笑:“我三山會不過是一群老兵殘卒,當不得這般贊譽。我且問你,那伙人馬身體可有殘缺?”
錢爺站在祁公身后搖頭道:“沒有。”
祁公又拈起些紅蟲丟入池中:“知道我三山會為何只收軍中殘卒嗎?因為咱們是下九流,一旦入了咱們的門檻,子子孫孫不得科舉。大寧律里清清楚楚寫著,我等毆良民,罪加一等,良民毆我等,罪減一等。良家女子若是嫁給你我這樣的人,宗族是可以將其革除族譜的。”
說到此處,祁公抬頭看向錢平:“所以,那些殘卒但凡還有一條活路,我三山會都不愿收。當年你想入我三山會,我也是用這個理由拒絕你的,對不對?”
錢平垂下眼簾:“如此看來,那伙人并不是三山會的,那會不會是漕幫?我聽聞韓童悄悄來了京城,就躲在崇南坊里,漕幫也突然走動頻繁起來。此人平日里都在黃河以南活動,如今突然來了京城,會不會有所圖謀?”
祁公思索片刻:“我雖不知韓童來京城做什么,但他此刻如驚弓之鳥,漕幫也向來不缺銀錢,絕不會在銀錢一事上節外生枝。放心,他定是為其他事而來。”
錢平皺起眉頭:“不是三山會,不是漕幫,那會是誰?”
祁公沒有回答,反問道:“我聽說那陣法棘手?”
錢平嗯了一聲:“攻守兼備。昨日里對方用竹子時,把棍還能應付。今日他們換了鐵器,把和記的把棍們打得找不著北。我觀那陣法極其適合巷戰,若不是那鐵器尋常人使不動,騎兵也要頭疼。也就是這些人不夠默契,不然景朝賊子照殺不誤。”
“哦?”祁公終于抬頭看向錢平:“當真?你可是從萬歲軍退下來,莫要拿此事開玩笑。”
錢平誠懇道:“絕無虛言……祁公已離開萬歲軍四十年,何必再惦念軍陣之事。”
祁公笑了笑:“若能使我萬歲軍兒郎少死幾個人,那這便是個好陣法。”
錢平神情幽暗:“可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并不在意一場仗打下來,活了幾個,死了幾個。”
祁公瞥他一眼:“他們不在意,自有人在意……你今日找我不是只為了詢問那伙人的根底吧,還想做什么?”
錢平抱拳道:“我欲讓出韓家潭胡同、李紗帽胡同,與福瑞祥聯手迎敵,想請祁公做個中人。”
祁公淡然道:“錢平,前幾日你和記龍頭王渙請我去做中人,以撂跤定李紗帽胡同歸屬,這胡同已經是福瑞祥的了,怎么還能用‘讓’這個字,壞了規矩。”
錢平默然不語。
祁公從罐子里抓起一把紅蟲丟入幽深的池子,池中錦鯉驟然沸騰了似的爭搶蟲子:“錢平,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求我入三山會的時候是怎么對我說的?”
錢平沉默片刻:“不記得了。”
祁公一怔,而后嗤笑道:“行,我也不與你掰扯那些陳年舊事,想讓我做中人也可以,但這一次莫要再言而無信了。”
錢平躬身抱拳道:“一定。”
此時,三山會的漢子來報:“祁公,王渙與朱貫一起到了。”
祁公起身,拍拍手上的污穢:“讓他們進來吧。”
漢子去而復返,領著一胖一瘦兩人穿過庭院來到面前。
朱貫、王渙皆客氣道:“祁公。”
祁公打量兩人:“我聽小錢說,和記要與福瑞祥結盟,共退外敵?”
福瑞祥的朱貫先一步說道:“祁公,我只是來瞧瞧熱鬧的,無意結盟。”
胖胖的王渙皺起眉頭:“你這是何意?”
朱貫冷笑道:“我是何意?你差使千門高手來我正北坊賭樓設局的事,你都忘了?還有,明明已將李紗帽胡同輸給我了,卻賴著不肯撒手,我與你這種人有何好說的?與你結盟,呸!現在有過江龍看上你的生意了,活該你倒霉!”
王渙眼珠子轉了轉:“我什么時候差使千門高手了?我怎么不知道。還有,我早就交代錢平將李紗帽胡同給你了,難道他沒有給你嗎?”
朱貫與祁公一同望向錢平,錢平沉默許久:“是我擅作主張。”
王渙哈哈一笑:“你看,我王渙一口唾沫一個釘,怎會行背信棄義之事?都是下面人不懂事,你就別斤斤計較了,明日就將韓家潭胡同、李紗帽胡同一并給你。”
朱貫看了看錢平,又看了看王渙:“你們以為,兩人一唱一和就能這么算了?想要結盟聯手退敵,先前之事必須有個交代。按江湖規矩,背信棄義者三刀六洞,這樣吧,我也不要你三刀六洞,切根手指即可。”
王渙皺起眉頭:“朱貫,你丫別給臉不要臉!那袍哥是你手底下的人,你想坑他,結果坑了我,這事怎么算?”
朱貫仰頭看向夜空:“那等他滅了你和記,再來與我算賬好了,我等著。”
王渙瞪大眼睛:“孫賊!”
然而就在此時,錢平忽然高聲道:“按江湖規矩,我來。”
說罷,錢平從身旁三山會的漢子腰間抽出匕首,揮手斬斷自己小指。
在場眾人,全部愣住。
錢平抬起自己鮮血淋漓的左手,面不改色道:“兩位龍頭,我與那伙人直面過,自然知曉他們的能耐,和記與福瑞祥若是再不同心協力,便真要被逐一擊破了。今日請二位歃血為盟,共退外敵。”
朱貫盯了錢平許久:“既然有人遵了規矩,那便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祁公對漢子說道:“請祖師像來。”
漢子進了一間堂屋,取來一副畫軸展開在眾人面前,只見畫上之人滿面虬須,怒目猙獰。
祁公負起雙手:“既然兩位要歃血為盟,丑話便說在前頭。”
胖子王渙諂笑道:“您說。”
“其一,‘禁私斗令’。從今日起,和記與福瑞祥禁私斗。若有主動尋釁者,斷一指,逐出京城。”
“其二,‘先撫后分’。若有所繳獲,三成分給戰死幫眾遺屬,余下七成平分。”
王渙無奈道:“那伙人沒什么好繳獲的。”
祁公瞥他一眼:“規矩說在前頭,有沒有我不管。其三,‘三真一假’。你們兩方交換消息時,可隱瞞一條關鍵信息,但其余三條必須真實。”
“其四,‘一年之約’。外敵除后,等一年才可以再尋私仇,一年之內你們兩方必須相安無事。”
說罷,祁公鄭重問道:“能否做到?”
朱貫與王渙一起回答道:“能。”
祁公揮揮手:“另外,你們兩邊各出一個堂主押在對方手中做質子,若有人背信棄義,先斬質子。”
朱貫回應道:“我福瑞祥的王辟之,明日可前往和記當質子。”
王渙低頭思索片刻,抬頭看向錢平:“錢平,你去福瑞祥做質子。”
錢平微微錯愕,卻最終說道:“好。”
祁公也有些意外,待王渙催促,這才意興索然的揮揮手:“立誓吧。”
朱貫立誓道:“昔日仇深似海,今日血濃于水。若違此誓,叫我萬箭穿心,祖宗祠堂崩裂。”
王渙說道:“江湖風雨共擔,乾坤是非同斷。若背盟約,任你刨墳戮尸,永墮無間地獄。”
漢子端來一碗酒在兩人面前,兩人咬咬牙割開手掌將血滴進去,分飲而盡。
祁公斜睨兩人冷笑一聲:“你們二人且記住,莫要背信棄義,這血酒里若有一粒私心的渣子,便是京城江湖百年笑柄……去吧。”
朱貫與王渙離去,錢平卻被祁公喊住。
等白玉苑里安靜下來,祁公看著錢平輕聲道:“錢家小子,這江湖不值得。”
錢平撕下一片衣擺,包住左手傷口:“祁公,何為江湖?”
祁公答非所問:“二十年,我在白玉苑門前問你,為何要入三山會,你說你想來我三山會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錢平嘆息一聲:“難為祁公記得。”
祁公將魚食罐子擱在身邊:“你在我院子外蹲了十五天,我怎么能不記得呢。可你轉投和記之后,凈幫王渙做些腌臜齷齪之事,江湖上提起你皆是罵名,皆說你是王渙座下頭號走狗,你聽了那些話怎么睡得著覺?”
錢平看著魚池低聲道:“祁公,您說得太容易了。當年崇禮關一戰之后,我領著被克扣了七成的軍餉回鄉,卻發現家中田畝已被豪強盡數侵占,無田可耕。我去投靠發小,發小惦記我手里那點軍餉,大年三十設賭局害我,我殺了兩個人倉皇逃走改名換姓。”
“等我進京城時已是身無分文,只能去德勝樓端盤子,東家答應好的六百文月錢,押了半年一直不給。待我再三催促,東家卻喊了衙役捉我。”
“當年我蹲在白玉苑十五天,您不肯收我,是王渙給了我一條活路、一口飯吃。便是旁人說一千道一萬,我這條命也已賣給他了。我在崇禮關為國盡了忠,如今為王渙盡了義,問心無愧。祁公,這就是我的江湖。”
這次輪到祁公無言了,許久后他無力揮手:“滾吧。”
錢平再次抱拳:“多謝祁公。”
祁公看著錢平漸行漸遠,他身旁的漢子低聲道:“祁公,您不該當這個中人那王渙和朱貫都不是什么好鳥,搞不好又鬧出什么幺蛾子,到時候連帶我們三山會一并聲名受損。”
祁公搖搖頭:“不管他們。明日去李紗帽胡同騰個房間,我要親自瞧瞧那伙人的陣法,看他們能不能把福瑞祥背后的東家逼出來。”
漢子應下,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去。
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道:“對了祁公,三爺回來了。他托人帶話,說他帶了一批人參回來,得想辦法運進城內。”
“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