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跡靠在酒樓二層的憑欄處,靜靜地看著袍哥在人群中高舉雙拳,大氣都沒喘一下。
不知為何,他心中亦有喜悅。
此時跤場外,和記的把棍面面相覷。
他們愣是沒看懂,自己人怎么就被隨手一勒,幾息之間便不省人事了。
福瑞祥這邊指著地上的跤手,大聲戲謔:“你們和記這李扒皮還給自己取個‘征福大將軍’的諢號,俺們可沒見過躺地上的大將軍!”
“大將軍,地上涼,別睡了!三跤兩勝,還要起來再比一場呢!”
“哈哈哈哈哈,什么狗屁大將軍,剩下的也不用比了!”
和記的把棍們怒目相向,驟然拔出腰間斧頭、鐵尺:“你們他娘的說什么?忘記爺們這幾年怎么壓著你們打了?”
福瑞祥也抽出腰間匕首擠上前:“好漢莫提當年勇,你和記盤外招數太多,打行的爺們當共棄之!”
雙方劍拔弩張,越罵越近,和記與福瑞祥的把棍們幾乎要貼在一起,唾沫橫飛。
不遠處,石記爆肚鋪子里的客人端著碗走出來,一邊吃一邊看熱鬧;賣蒸糕的小販挑著扁擔往這邊趕,先前看紅纓槍表演的老頭小跑著過來,草鞋還被人踩掉一只。
還有看熱鬧不怕事大的民間雜耍手藝人,自己生意都不做了,遠遠的擂起鼓來,仿佛兩軍對壘。
酒樓上,有小二來到陳跡身邊問道:“客官,您要什么茶水?”
陳跡頭也不回的客氣拒絕道:“我不喝茶,就在這看看熱鬧。”
小二笑瞇瞇道:“客官,您站的地方,可是我們酒樓看撂跤最好的位置,若是不喝茶的話,還請您讓一讓。”
陳跡回頭看他:“一壺茶、一碟瓜子多少文?”
小二肩上搭著條白帕子,笑著回答道:“六百文。”
陳跡挑挑眉頭:“你怎么不去搶?六百文能買十來只雞了!”
小二也挑挑眉頭:“客官說這話就小家子氣了,我家這憑欄處就是專門看撂跤的地方,哪有不喝茶白看的道理?”
話音未落卻聽不遠處一人笑問道:“小兄弟,你是支持哪邊的?”
陳跡看去,正看見一位二十八九歲的青年端坐在八仙桌旁,其身旁還有一位健碩的漢子抱刀候立著,襯得那青年貴氣十足。
他想了想回答道:“福瑞祥。”
青年笑道:“那便是朋友。小二,給這位小兄弟上一壺龍井,再來四樣點心蜜餞,記我賬上。”
陳跡也不推辭,隔著兩張桌子拱了拱手:“多謝。”
青年不再理會轉頭繼續望向樓下:“福瑞祥被和記壓了這么多年,終于是翻身了。只是‘李紗帽胡同’一個月交上去的平安錢就有一千多兩銀子,想來和記雖然輸了跤,卻未必善罷甘休。”
陳跡心中一動,外城的生意……這么來錢?
他復又轉頭看去。袍哥倒是機警,一早就退出場外,矮矮壯壯的二刀正為其披上一身黑色短褂。
兩人一高一矮,躲在圈外看熱鬧。
陳跡默默思忖著上次自己只是剛剛接近,對方便立刻跑路,自己這次若是再貿然出現,恐怕又會驚走對方。
怎么辦?
思索間,天橋邊上的撂跤場里爭吵愈演愈烈,數百號‘把棍’擠在一起,大戰一觸即發。
先前主持撂跤的老頭子清了清嗓子,和記與福瑞祥兩班人馬驟然分開。
福瑞祥當中的一名漢子抱拳道:“祁公,按照先前的約定,李紗帽胡同往后的‘平安錢’便歸我福瑞祥了。”
祁公點點頭嗯了一聲:“是這么說的。”
和記當中一人冷聲道:“你們別是從哪請了個行官過來吧?我們打行的撂跤場子里可是不許有行官的,誰若找了行官,可要三刀六洞。祁公,還請辨認此人是不是行官。”
祁公搖搖頭:“是不是行官一出手便知曉了,這位外地來京城跑江湖的袍哥,確實一手跤術出神入化,以技取勝。”
說罷,瘦巴巴的祁公朗聲道:“今日我三山會受福瑞祥‘朱貫’、和記‘王渙’兩位把頭請托,來此主持公道。福瑞祥既然勝了,那便從今夜開始,李紗帽胡同的平安錢歸福瑞祥收取。”
福瑞祥這邊爆出一陣歡呼,名為朱貫的中年把頭在人群中尋覓袍哥身影:“沖子,過來!”
袍哥披好衣服,系好扣子,抱拳道:“把頭。”
朱貫笑吟吟道:“先前答應你的,你若能拿下李紗帽胡同,這胡同的平安錢歸你收,七成利交回堂口,余下三成利給你犒賞弟兄。”
袍哥沉穩道:“謝過把頭。”
朱貫豪邁大笑:“今日你便在李紗帽胡同立棍了,往后在這皇城腳下也算一號人物!”
聽聞立棍二字,撂跤場上忽然一靜。
酒樓上的青年惋惜一聲:“這位袍哥沉穩得像是位老江湖,只是,終究還是外來的啊。”
青年身旁的護衛隨口道:“爺,李紗帽胡同的錢可有點燙手。”
青年笑了笑:“自是燙手的。和記把持八大胡同有七年了吧,那李紗帽胡同雖比不得百順胡同,但它收上來的平安錢,可比胭脂胡同、石頭胡同、陜州巷強不少……和記怎會真因為一場撂跤就把嘴里的肥肉吐出去?不過,這都和那位袍哥沒甚關系了,他活不過今晚。”
護衛低聲道:“爺,要不要我去招攬一下這個袍哥?保他一下。”
青年搖搖頭:“不用不用,我們莫要插手,若被人發現了,彈劾我的奏折又要漫天飛了。”
此時,陳跡也顧不得其他,好奇問那青年:“勞煩問一下,為何這袍哥活不過今晚?”
青年正舉起酒盅送到嘴邊,聞聽此言,捏著酒盅的手忽然停下,意味深長道:“小兄弟不是京城人?”
陳跡客氣道:“剛來不久。”
青年哈哈一笑:“那便說你聽聽。這外城打行分七家,四家在和記,三家在福瑞祥,而這打行有打行的規矩。”
陳跡請教道:“什么規矩?”
青年指著自己旁邊的座位:“過來喝酒聊?”
陳跡走去坐下,卻沒喝酒,而是將酒盅推了回去:“抱歉,喝酒誤事,戒酒了。”
青年渾不在意,自顧自又飲下一杯:“打行的規矩要比街上幫閑的規矩多些,比如外地下九流來京,要先找三山會遞拜帖,才能在這天橋上討生活。你看那天橋上的賣藝人,甭管是扎飛刀的、胸口碎大石的、拿大缸的,都是遞過拜帖的。”
青年又斟上一小盅酒,慢條斯理道:“然后是立棍的規矩。所謂立棍,便是向所有打行說,往后你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再是把棍了。可一旦立棍,七家打行都能上門挑你,打之前他們得先讓你三招,這叫京爺的氣度。”
陳跡疑惑:“讓三招不等于直接認輸?”
青年笑道:“可架不住他們人多啊,今晚和記四家打行幾百號人,肯定滿城去找袍哥的麻煩,輪番上陣,行官也頂不住。”
陳跡皺眉:“那他為何還要立棍,實不明智。”
青年神秘一笑:“這是那朱貫在坑他這個外地人不懂規矩呢。這朱貫是出了名的沒有容人之量,他這會兒恐怕擔心袍哥留在福瑞祥搶了自己風頭,所以故意當著所有人的面立棍,玩一手卸磨殺驢、借刀殺人。小兄弟,這本就為了排擠外地人定下的規矩。”
陳跡垂下眼簾。
規矩,又是規矩。
陳跡不解:“這袍哥可是福瑞祥的人,朱貫坑他有什么好處?”
青年笑道:“這你不懂了吧,道上混的若是壓不住手下人,沒兩年就被下面人翻了天,你以為那些下九流都講義氣?他們心里想的都是怎么來錢,怎么睡嫂子。朱貫能在福瑞祥坐穩十四年掌柜,偏偏靠得就是‘妒才’。當然,這也是福瑞祥被和記壓著打的原因嘛。”
陳跡低聲問道:“朱貫既然是掌柜,那他背后的東家是誰?怎么就容他坑自己人?”
青年搖搖頭,若無其事的端起一杯酒:“那就不知道了。”
陳跡轉而問道:“那勞煩問一下,三山會又是什么?”
青年哈哈一笑:“三山會是近十來年冒出來的過江龍,他們自己本身不收‘平安錢’,只經營著自家的鏢局、酒肆、青樓、客棧。至于他們為何能主持這種事……自然是他們拳頭最大,手底養著些出身行伍的將士。”
說著,青年指著樓下的祁公:“喏,這是三山會的掌柜杜祁公,早年效力萬歲軍,后來聾了一只耳朵、斷了兩根手指,便離開了萬歲軍。有萬歲軍的背景,在這皇城根自然最硬氣。”
陳跡點點頭,難怪三山會的人都身有殘缺,原來是從行伍中退下來的。
青年饒有興致的打量他:“我觀小兄弟身上有血腥氣,難不成也是剛從軍中出來的?你若是想找個投靠的地方,三山會最合適。你去百順胡同里找一家名為‘白玉苑’的清吟小班,杜祁公平日里都在那。”
說話間,撂跤散場,袍哥與二刀往北邊走去。陳跡與那青年拱手道別,下樓追去。
青年舉起酒盅將清澈的酒液一飲而盡,他身旁護衛彎腰道:“爺,這小子應該是個行官。”
青年笑著放下酒盅:“這天下中樞之地行官多得很,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別一驚一乍的。”
陳跡沿著正陽門大街,時不時避讓著迎面而來的行人,目光遙遙穿過人群盯著前方的袍哥與二刀。
袍哥將黑色的短褂子搭在肩上,二刀背著個白色的褡褳,褡褳里鼓囊囊的不知道放著些什么。
接連有小偷想要掏褡褳,卻都被二刀捉住。
二刀剛要打斷小偷的手,卻被袍哥笑著攔住:“都不容易,今日高興,不打他們了。”
說著,袍哥竟還從袖子里掏出兩文錢丟給小偷:“滾。”
小偷將兩文錢接到手中,嬉皮笑臉道:“袍哥仁義,小人祝袍哥立棍揚名!”
袍哥笑罵道:“趕緊滾!”
兩人尋了個路邊的餛飩攤上,吃了足足十二碗餛飩,桌子上的陶碗摞得像小山一樣。
吃完飯,兩人倒也沒急著走,袍哥就這么坐在攤位前,二刀自覺從褡褳里掏出一桿旱煙鍋,為袍哥塞好煙絲,點燃。
袍哥抽上一口,任由煙霧在肺中翻滾,而后長長吐出。他看著夕陽西落,情緒似乎有些低沉:“二刀,你想家嗎?”
二刀嗯了一聲:“想。”
袍哥用鞋底磕去煙灰,唏噓道:“總算在京城立住腳了,可總覺得少點什么,沒勁。”
說罷,他起身往八大胡同走去,臨走時少給老板十枚銅錢。
老板追出攤位:“誒,你們吃了十二碗,怎么少給了十文錢?”
袍哥回頭指著攤位旁的水牌:“下次來你這吃,再發現你往餛飩里摻亂七八糟的肉,爺們給你攤子掀了,滾。”
老板縮了縮脖子。
等天色擦黑了,兩人起身往八大胡同方向走去。
正陽門外,正有一架架馬車從內城駛出,直奔八大胡同。
到百順胡同找“清倌人”聽曲、到韓家潭胡同找“相公”看戲,這是內城官貴們最喜愛的。
而李紗帽胡同,則是有名的“暗門子”,專做下九流生意,都是些貧妓。
袍哥領著二刀晃晃悠悠走進李紗帽胡同。
他看著只容三人并肩通行的窄巷,耳朵里聽著二層小樓里傳出來的鶯聲燕語,忽然感慨道:“二刀啊,我也算是給咱們兄弟拼出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二刀左右打量著兩側的青磚灰瓦和滿街的紅燈籠:“住這?”
袍哥沒好氣道:“自然不是住這這是咱們兄弟來財的地方。等從這攢夠了錢,哥就領你去潘家園或者琉璃廠尋摸兩個行官門徑,到時候咱也是人人高看一頭的行官老爺。”
二刀哦了一聲。
說話間,胡同里沖出一漢子來,還有女人在他身后,一邊系著扣子一邊大喊:“抓住他,這臭不要臉的不給錢。”
那漢子經過袍哥身邊時,袍哥隨手揪住對方領子,硬生生將其拎回來:“二刀,扇他。”
二刀好奇道:“扇到什么程度?”
袍哥冷笑:“扇到他給錢為止。爺們不是什么好人,但最見不得這種欺負女人小孩老人的下三濫。”
他將那漢子拎在手里,二刀掄起厚實的雙手左右開掄,掄到那漢子求饒道:“我給錢,我給錢!”
漢子從懷里掏出一吊錢扔給袍哥,袍哥轉手扔給趕來的女人。只見女人三十來歲,抹著濃妝,連連道謝。
袍哥大手一揮:“甭客氣,以后這李紗帽胡同歸我管,沒人能欺負你們。”
就在此時,李紗帽胡同的盡頭傳來急促腳步聲,四五個漢子手持斧頭遙遙一指:“在那!”
袍哥面色漸冷,又回頭看向身后,便連身后也有四五名持械的漢子堵路。
他將手中的黑短褂扔在地上,活動著肩膀與脖頸:“愿賭不服輸?照規矩,這李紗帽胡同歸我福瑞祥了。”
持斧的漢子冷笑道:“李紗帽胡同歸誰無所謂,但你既然喊了立棍,今晚就得死!按我京城打行規矩,先讓你三招!”
袍哥大步朝漢子迎去:“爹用你讓?”
話音剛落,和記的漢子背后又冒出數十人來,黑壓壓的令人頭皮發麻。
袍哥轉身就跑:“二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