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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白玉葉子


更新時間:2025年05月03日  作者:會說話的肘子  分類: 玄幻 | 東方玄幻 | 會說話的肘子 | 青山 

皎兔走了。

冷清的深宮里,只余下玄素的哭聲。

玄真懷抱拂塵,平靜的掃視一周,目光最終落在白鯉身上:“沒想到,郡主哪怕落在景陽宮里,也還有人惦記著,真好。”

白鯉沒理她,只掙扎著爬起身,往后殿走去。

玄真笑了笑:“不如你來接替玄素管事如何,若你愿意,貧道今日便可以予你道號,玄機。”

白鯉停下腳步,背對她一言不發。

未等她回答,玄素顧不得眼睛與右手疼痛,起身爬向玄真腳旁:“真人,我服侍您這么多年,您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您不能就這么不管我了啊!”

玄真低頭,悲憫的看著腳邊的玄素說道:“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攪擾我清靜無為。我觀你已是上尸噬腦,擾亂泥丸宮,神識不清;中尸噬心,阻塞絳宮,令心火難降;下尸噬腹,淤塞丹田,致真炁渙散。三尸蟲纏身,無藥可救。”

玄素睜著僅剩的那只眼睛,轉頭看向身后一眾道姑,那些道姑們站在晦暗的大殿里,神情被陰影罩著。

她轉回頭急切道:“真人,我還有一只好眼,我這胳膊很快就能痊愈,我能給您端茶倒水,其他人伺候您絕對沒我伺候得好!我保證再也不攪擾您修行了,您救救我,我往日里為您打壓她們太久,您若這時候不管我,她們會撕了我的!真人!”

玄真疑惑問道:“我何時要你欺壓她們了?”

玄素趕忙道:“沒有沒有,都是我這惡人自作主張。”

玄真輕嘆一聲:“天生天殺,道之理也,想來這也是你應承負的災劫。”

說罷,她抬頭看向一眾道姑:“將玄素帶回后殿去吧,讓她好好休息。”

道姑們一擁而上,扯著玄素的右臂,將她硬生生拖回后殿去。

玄素凄厲的哀嚎著,聲音漸漸遠了:“玄真,你才是這景陽宮里的真魔,你這邪魔不得好死,三清道祖定會降罪于你!”

玄真充耳不聞,又轉頭看著白鯉的背影:“郡主,考慮好了嗎,要不要接替玄素管這景陽宮一應事務?”

白鯉沉默不語。

玄真風輕云淡道:“你來的時日尚短,所以還不知道要管些什么。除開每日早課誦經以外,還由你分配飯食、掌管月銀、主持齋醮科儀、撰寫每年《功過格》、檢查眾人功課、聯絡內廷太監……這些都是規矩,而每一條規矩里都藏著莫大的權力。”

她又用拂塵指著供案上的貢果,笑道:“便是這些貢果,林檎、甘蕉、橘柑、葡萄、桃子,撤貢后給誰吃、不給誰吃,都有講究。只要你愿意聽我的,這都是你的權力。”

白鯉輕聲道:“我做不到。”

玄真慢慢收了笑容:“郡主,如今看守宮禁的是解煩衛,不是密諜司。內廷業已分權,解煩衛歸吳秀,密諜司歸內相。如今剛分權還好,大家還有面上的體面。等時日久了,解煩衛上上下下都成了吳秀的人,皎兔這密諜司的生肖想要再暢通無阻,斷無可能。”

玄真慢條斯理的繼續說道:“我來這景陽宮三十余年,進來又出去之人屈指可數。郡主,你我還要在此相伴數十年,何必非要分個敵我?”

白鯉沉默許久,最終抬頭看向面前偉岸的三清道祖像:“真人,我沒有要與誰為敵,只是父親從小教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還教我‘明辨是非,知人識事’。我有時候也在想,都到這種地方了還做什么好人,好人哪有好報?可我雖不想再當個好人,卻也不想做個十足的惡人,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只怕還輪不到你來對我說‘井水不犯河水’,”玄真攥緊了拂塵:“郡主,也許你覺得有皎兔當靠山就能有所依仗,但你還不懂這世間道理,有時候殺人未必要用刀,殺人也未必會見血……無妨,我且再等等看,也許過幾日你會回心轉意。”

說罷,她轉身朝偏殿深處走去,偏殿的大門在她身后轟然合攏。

白鯉回到后殿。

她光腳站在門檻外看著殿內,玄素正被幾名道姑按著腦袋,硬生生按進恭桶里。

殿里沒點蠟燭,只有天上的月光照在門前青磚上。

后殿的門檻像是一道墻,又像是一張血盆大口里的牙齒,里面是晦暗,外面是月光。

道姑們見她回來,只隨意瞥了一眼便繼續對玄素兇狠道:“玄素,你也有今天!你記不記得去年冬天,你讓我站在雪地里背道經?”

另一人憤怒道:“你記不記得,你讓我從泔桶里撿饅頭吃?”

還有一人憤怒到:“你記不記得,你讓我每日給你洗腳?”

那些習慣沉默的道姑們,終于不再沉默了。

白鯉站在門檻外,沉默許久,終于抬腳跨了進去。她一言不發的爬上通鋪,靠墻坐著。

朱靈韻湊到她身邊,興致勃勃道:“姐,解氣嗎?”

白鯉抱著膝蓋,看著玄素自食其果,卻并沒有喜悅。

她輕聲道:“靈韻,記住這一幕,告訴自己千萬別像她們一樣。”

朱靈韻小聲的哦了一下,也并排靠坐在墻上,眼里卻是遮掩不住的亮光。

道姑們折騰完玄素,沒人理會她斷掉的右手,一個個坐在通鋪旁獰聲道:“去,給我們燒洗腳水。”

玄素右手無力的耷拉著,她哭著說道:“我的右手斷了啊,能不能等我好了?等我好了,我一定挨個給你們燒洗腳水,我一定把你們伺候好。”

道姑們猙獰道:“不行,現在就去燒,不然你就別睡了,站在通鋪邊上背道經,什么時候天亮什么時候停!”

玄素只得一瘸一拐轉身去了耳房。

白鯉疲憊的緩緩閉上眼睛,但她沒有睡,她要提防玄素的報復。

朱靈韻見她面色疲憊,低聲道:“姐你睡會兒吧,我幫你盯著,有事了我喊你。”

白鯉思忖片刻,最終點點頭,昏昏沉沉垂下眼皮。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肥碩的黑影用燒火鉗夾著一塊燒紅的炭,無聲來到通鋪前,猙獰的看著白鯉。

白鯉靠墻坐在通鋪上睡著了,朱靈韻腦袋靠在白鯉肩膀上,口水從嘴角流下。

玄素用燒火鉗夾著燒紅的炭,往白鯉臉上燙去。

然而就在此時,一只手拍在燒火鉗上,紅炭咚的一聲落在通鋪上。

玄素驚愕看去,卻見永淳公主正披散著頭,傻呵呵的笑著:“別玩火,母后說了,玩火會尿床。”

玄素大驚:“你!”

永淳公主的動靜驚動了睡著的道姑們,卻見她們慢慢爬起身來,看著紅炭將通鋪褥子燒得焦黑。

一人冷冷道:“還敢存心報復打她!”

白鯉看向永淳公主。

永淳公主隨后把紅炭拍到地上,渾不在意的坐在她身邊,瘋瘋癲癲道:“菩薩你睡吧,睡著就能到另一個世界,見到想見的人。”

白鯉沉默許久:“你不睡嗎?”

永淳公主撥開一絲凌亂的頭發,從縫隙中看她:“我不用,我想見的人不在夢里,他在奈何橋對面等我呢。”

白鯉突然問道:“您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

永淳公主嘿嘿一笑,答非所問:“別求死了。你和她們不一樣,她們夢里已經沒有人了,可你的夢里還有。”

鐘鼓樓的鐘聲再次遠遠蕩來。

白鯉睜眼轉頭,卻見永淳公主還瞪著眼睛,一夜未眠。

玄素跪在門前,道姑們從她身邊經過時,有人一腳踹去:“跪端正些!”

玄素撲倒在地,又趕忙撐起身子。

當白鯉從玄素身邊經過時,玄素哀求道:“郡主,我也是逼不得已,才順著玄真的心意慢慢變成這樣……你救救我吧!

白鯉隨口道:“我為何要救你?”

玄素急切道:“你需要我,玄真的手段太陰毒了,沒有我,你會被她陰死的。”

白鯉沒有理會,拉著朱靈韻便往外走。

玄素趕忙說道:“郡主,今日是齋醮科儀,她們誰都沒提醒過你,今日每人都要交一份青詞給內廷神宮監,若交不上可是要受罰的。這深宮中規矩繁多,新來的人若不乖順,光是那些搞不清楚的規矩就能將人活生生整死,皎兔也幫不了你,但我可以。”

白鯉在門檻前停下腳步:“青詞我會寫,但你現在才提醒我,已來不及了。”

青詞乃道庭在齋醮儀式中,向神明呈遞的祝文或表章,以朱筆書寫于青藤紙上,故稱“青詞”。

玄素膝行兩步來到白鯉面前:“今日雖然來不及了,但以后你還用得著,你還沒見過那邪魔真正惡毒之處。郡主,我活著對你有用,千萬別讓她們把我整死!”

白鯉跨過門檻,繼續往前走去,獨留下玄素跪在門檻里嚎啕大哭。

來到正殿時,卻見一名年事已高的紅袍內官站在正殿前,玄真則在其身邊靜靜佇立。

紅袍內官笑著說道:“上一次呈上去的青詞,陛下很滿意,特意命我這次送來幾盒御膳房做好的點心。另外,你們上次托我從宮外買的東西,我也都一并帶來了。”

景陽宮正殿外還有兩名小太監侍立著,他們抬著一個箱子,箱子里都是貼身衣物、胭脂水粉、銀鏡銅鏡之類的小玩意。

玄真微微低頭:“我等在此清修,有勞陛下和提督大人掛心。”

紅袍內官笑得開心:“你們只要把青詞寫好,比什么都強。”

玄真一揮拂塵,道姑們逐一將自己寫好的青詞呈上,紅袍內官接過后一張張翻看,看到辭藻華麗處忍不住贊嘆:“好好好,這次寫得比上次還好!”

說罷,內官抬頭看向三清道祖像前的白鯉與朱靈韻:“你們兩個的呢?”

朱靈韻慌忙解釋道:“沒人告訴我們要寫青詞啊!”

玄真微微一笑:“我前日就告訴你們了,怎么不記得呢。”

紅袍內官慢慢冷下臉來:“寫青詞這是陛下交辦的事情,景陽宮里除了永淳不用寫,其他人誰也不得偷懶!”

朱靈韻還要再爭辯,白鯉卻拉住她,對紅袍內官作揖行禮:“提督大人,我等認罰,下次絕不會了。”

紅袍內官冷笑一聲,細聲細氣道:“三清道祖前跪著吧,先跪個一天一夜長長記性,下次若是再犯可沒這么簡單了。”

玄真拱手道:“提督大人費心,是貧道疏于管教,愿一并領罰。”

紅袍內官笑著揮揮手:“真人說得哪里話,咱哪能罰你?行了,我還趕著將青詞給陛下送去,你們忙吧。”

玄真看著紅袍內官的背影,頭也不轉道:“郡主,貧道再問一次,要不要接這景陽宮管事一職?”

白鯉沒回答,只默默拉著朱靈韻在三清道祖像前跪下。

玄真笑了笑:“無妨,容你再想想。”

說罷,她轉身回了偏殿:“其余人都散了吧,今日早課免了,領你們要買的物件。”

道姑們興高采烈出了正殿,從木箱子里挑挑揀揀,有人拿起一面銀鏡:“你看,果然還是水心閣的銀鏡最光亮,這背面的貼金掐絲手藝,別的作坊學都學不來。”

“在這宮里照鏡子有啥用,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嗎,還是買手油最好使,再過一陣子天氣干了還能當唇油用,到時候你嘴唇裂了可別用我的。”

“嘁,瞅把你能的,我把真人伺候好,下次再托太監買了新的手油不就是了。”

朱靈韻跪在蒲團上回頭看向殿外,她沒想到在這宮禁里的道姑,竟還托太監買來這些物件。

她回頭看了看自家姐姐,白鯉正跪在蒲團上,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陽慢慢升至正殿之上,殿中已冷清下來,只余白鯉與朱靈韻兩人跪得兩腿發麻、疼痛難忍。

偏殿的朱漆大門再次打開,玄真懷抱拂塵施施然走至兩人身邊:“白鯉郡主,貧道再問你一遍,你愿不愿意接管事一職?”

白鯉依舊不答。

玄真又笑了笑:“看來還是太舒服了,那便別跪蒲團上了,跪青磚上吧。”

她喚來道姑,撤走了正殿的蒲團。

白鯉與朱靈韻兩人跪在生硬的青磚上,只消一炷香的功夫便挨不住了,朱靈韻扭動身子,但不論換什么姿勢都疼得要命。

朱靈韻看向白鯉,低聲乞求道:“姐,你怎么忽然又聽她的話了,你不是有皎兔撐腰嗎,咱跟著玄真拼了,她肯定不敢拿我們怎么樣。”

白鯉閉目沉默,直至太陽西落,正殿里沒了光亮。

偏殿的朱漆大門再次打開,玄真來到兩人身旁,平靜問道:“郡主,貧道最后問你一遍,你愿不愿意為我做事?”

白鯉搖頭道:“不愿意。”

玄真有些疑惑:“為何不愿,因為你所謂的善與惡?在我這沒有善惡,只有秩序!”

白鯉跪在三清道祖面前輕聲道:“我只怕自己做了那些事,出去再也無法面對他了。”

玄真愣住,繼而大笑:“出去?你還想出去?昨日還一心求死,今天就又想出去了?天大的笑話!”

待她狂笑一陣,復又低頭審視著面前兩位少女:“好,很好。朱靈韻,既然你姐姐不愿意接管事一職,那就由你來接吧,只要接了便不用跪在此處,可以獨自回去休息。”

朱靈韻嗤笑一聲:“別想挑撥我和我姐,我就樂意跪這!”

玄真意味深長道:“無妨,天亮之前我的話都有效,你隨時可以回去睡覺。”

夜深人靜,殿外的寒風往殿內灌來,朱靈韻冷得瑟瑟發抖,膝蓋疼得撕心裂肺。

她時不時看看偏殿緊閉的房門,又回頭看看殿外寂寥的宮道。

朱靈韻小聲道:“姐,我們回去睡吧,這會兒大家都睡熟了,不會有人知道咱們偷跑的。”

白鯉抬頭看著三清道祖像,聲音空靈道:“靈韻,父親說過,規矩這東西看起來和善,但用起來能吃人。在你有跳出這規矩的實力前,只能先活在這些規矩里,誰想用規矩殺你,你就用規矩殺誰。但用它之前,自己得沒有破綻。”

朱靈韻猶疑片刻,忽然小聲說道:“姐,那玄真肯定睡著了,我偷偷回去睡會兒,鐘聲響之前肯定回來。我可不是要接那勞什子管事的職,實在是膝蓋疼得受不了了。”

白鯉沉默許久:“去吧。”

朱靈韻撐起身子,踉踉蹌蹌的往后院去了,獨留下白鯉一人。

偏殿里傳來幽深的笑聲,似在嘲笑白鯉的固執:“郡主,你還年輕,不懂什么是人心。等你懂了你也會像我一樣。這景陽宮有種神奇的法力,把所有人變成同一個樣子。”

白鯉俯下身子額頭貼著冰冷的青磚。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殿外傳來三更的鼓聲。

她忽然聽見頭頂有人一聲輕嘆,當即猛然抬頭看去。左側的上清靈寶天尊,似是在垂眸看她。

白鯉下意識緊閉眼睛,再睜眼看去,那位上清靈寶天尊又恢復如常,仿佛上一刻只是眼花了而已。

下一刻,一片白玉葉子從蒼穹輕飄飄落下,它被風卷動著翻滾飄搖,虛若無物似的穿過黑夜云層、穿過景陽宮的金頂,落在白鯉頭上。

她緩緩閉上眼睛,直到鐘鼓樓上的晨鐘再次蕩來,她才重新睜開眼睛,眼波中一抹金色流轉。

白鯉在上清靈寶天尊前伏下身子:“信士白鯉得此行官機緣,愿精進修持,早證真常。祈愿道炁長存,道庭永昌。”

說到此處,她遲疑一瞬,又開口低聲問道:“只是弟子還有一事困惑,請天尊開解……我是不是誤會了陳跡?”

白鯉說罷,拿起貢案上的木杯筊,擲于青磚上。

一陰一陽,意為天尊開示:是。

她再將杯筊擲于青磚,一連三次,皆是一陰一陽。

白鯉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多謝天尊……”

她伏下身子,以額頭貼著青磚,不知忍了多久的眼淚,順著鼻尖落在了青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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