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禁里的一天,似乎比外面更漫長。
紅墻灰瓦里的人,從早上醒來便開始盼著中午,從中午開始盼著晚上。
宮外的孩童在街上踢著蹴鞠,一不留神天就黑了;宮里的人眼睜睜看著夕陽一點一點墜落,慢得出奇。
鐘鼓樓的八百鼓聲停歇,皇城門落鎖,入夜。
所有道姑回到后殿里,有人呆坐在通鋪上不知道想什么,有人縫補自己衣物,縫完之后針線要上交回玄素的手里,由其鎖在柜中,一根針都不能少。
白鯉和朱靈韻坐在通鋪邊上,兩人不知道在小聲說著什么。
玄素坐在通鋪上,目光在白鯉和朱靈韻之間來回逡巡,而后平靜道:“白鯉,你去給我打盆洗腳水。”
朱靈韻怒目相向:“你沒手沒腳嗎,自己不能去?”
玄素笑了笑,從枕頭下抽出戒尺:“那便檢查檢查白鯉今日的功課好了,真人今天教的四十九句,你若背會了便不罰她。”
朱靈韻一怔,轉頭擔憂的看向白鯉。
白鯉神色不喜不悲,低聲道:“道,可道,非恒道也。名,可名,非恒名也。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故恒無,欲也,以觀其妙。恒有,欲也,以觀其所徼。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玄素皺起眉頭,她聽著白鯉背起今日所學四十九句,竟一字不差,手里的戒尺如何也抽不下去。
她沉思片刻,轉頭看向朱靈韻:“你來背!”
朱靈韻磕磕絆絆的背著:“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
玄素驟然抬起手來,落下時卻被白鯉攔住。
白鯉握著她的手腕,緩聲道:“我去幫你打洗腳水就是了。”
玄素微微一笑:“早如此懂事不就好了嗎?”
白鯉下了通鋪去耳房燒水,她坐在小小的紅泥火爐前發著呆,任由溫熱的風撲在臉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想到道經第二十句,心中默念,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可她又覺得這句不合適于是又默念道經第二十八句,居善地,心善淵,予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胡思亂想時,水壺發出刺耳的蒸汽聲。
白鯉起身提著水壺倒入銅盆,混了些涼水端去通鋪,平靜的擺在玄素腳下。
玄素脫掉鞋子,笑瞇瞇說道:“按說靖王的女兒應該養尊處優才對,怎么我看你干活如此麻利?倒是你那妹妹,一無是處。”
白鯉隨口糾正道:“她并非一無是處。”
玄素冷笑一聲:“你這當姐姐的挺稱職,處處維護妹妹。可憑什么這景陽宮里全是孤家寡人,就你們姐妹還能相依為命?”
白鯉神色不動,她終于知道玄素行惡的緣由了。
玄素將腳放入盆中,惡聲道:“給我洗腳,以后你每日給我洗腳!你若不愿意,我就去讓你妹妹背誦經義,背不會,哪怕錯一個字也要責罰!”
朱靈韻氣得站在通鋪上罵道:“妖婆子,我姐姐是靖王長女,豈是你能糟踐的?”
玄素斜睨她一眼:“靖王長女很金貴嗎?在我這景陽宮里,我說了算!”
說著,她身旁幾名道姑也站起身來面對朱靈韻,似是隨時準備將其按在通鋪上毒打。
此時,白鯉輕聲道:“都到這種地方了,哪還有什么金貴的人,我給你洗就是了。靈韻,你好好睡覺。”
朱靈韻氣得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轉:“姐,咱跟她們拼了,不活了!”
白鯉重復道:“靈韻!睡覺!”
玄素哈哈大笑:“還是姐姐成熟穩重啊!”
她用肥碩的腳掌在銅盆里攪動,笑瞇瞇道:“洗啊,磨蹭什么。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白鯉郡主,你要吃的苦還多著呢,往后定有大富貴。”
白鯉沉默著將雙手探入盆中。
清晨,鐘鼓樓的晨鐘聲從北方蕩來。
這鐘聲每日如約而至,日日相似,就仿佛這日子,無甚新鮮之處。
玄素照例站在門邊,扯著嗓門厲聲道:“都給我起來上早課!”
她驟然推開朱漆大門任由寒風灌進殿內。
白鯉起身,先是為朱靈韻盤好頭發,轉而又用木釵為永淳公主將頭發攏起,她看著對方滿面皺紋的臉龐,仿佛看到了未來的自己。
永淳公主憨憨傻傻的笑道:“菩薩菩薩,你長得真像菩薩,真好看。”
白鯉笑了笑:“佛門的菩薩怎會來道庭的道觀?”
永淳公主瘋瘋癲癲的反問道:“本該行善的地方卻藏著行惡的人,佛門的菩薩為何來不得道庭的道觀?”
白鯉一怔。
還未等她細想,永淳公主已跳下床,往門外跑去:“卓元哥哥今天肯定來看我了,他答應會來看我的!”
白鯉悵然若失,慢慢收拾心情往門外走去。
經過朱紅色的殿門時,玄素靠在門框上沉聲道:“你們兩個莫想去玄真道長面前告狀,老實些,若被我發現,定饒不了你們。”
白鯉沒有答話,牽著朱靈韻徑直朝景陽殿走去。
蒲團已經擺好,清秀典雅的玄真真人盤坐蒲團上,輕輕一揮拂塵,敲響鐘磬,朗聲道:“道,可道,非恒道也……”
所學道經,與昨日一般無二。
恍惚間,白鯉幾乎以為自己困在了某個絕境之中,日復一日的重復著“某一天”,無窮無盡,無法解脫,再無歸期。
待道經講完,玄真真人施施然起身,領眾人對三清道祖行三跪九叩禮。
就在此時,朱靈韻從蒲團上爬起來,朝玄真沖去。白鯉伸手想要拉她,卻只觸碰到衣袂。
三清道祖像前,朱靈韻撲在玄真腳下,帶著哭腔:“觀主,那玄素每日在后殿作威作福,明明該是所有人一起干的活,偏偏只讓我和姐姐做。晚上還讓我倆睡在恭桶邊上,一有人起床如廁就會驚醒我們。她的衣服也不自己洗,全都交給我和姐姐,我姐姐手都被凍出口子了,不信你看……”
玄素面色一變:“住口,我讓你住口!”
她沖上前,想要揪住朱靈韻的頭發,可玄真只輕輕回頭斜睨,她便立馬訕訕的收回手去:“觀主,我……”
朱靈韻繼續哭訴道:“觀主,這玄素還讓我姐姐給她洗腳。”
玄真一揮拂塵,轉身面向玄素,輕聲道:“前幾日是永淳公主,今日是靈韻郡主,我還要幫你承幾次外魔?你若管不好她們,我便換人來管,免得總有人擾我清修。”
朱靈韻一怔。
玄素趕忙道:“管得好,管得好!”
玄真懷抱拂塵,輕聲道:“跪下。”
玄素跪在其面前,手心向上攤開手掌。
玄真伸手,自有人將一柄竹戒尺遞到她手上:“背誦凈天地神咒。”
玄素惡毒的看了一眼朱靈韻,嘴中背誦道:“天地自然,穢炁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啪的一聲,戒尺重重擊打在她手心里。玄素疼得臉上肥肉抖動,嘴里背誦的凈天地神咒卻一句都不敢停。
足足打了一百零八下,玄真神情淡然道:“破除百八煩惱,身如琉璃,內外明徹。今日之你,已勝過昨日。”
玄素左手皮開肉綻、鮮血直流,她伏地恭敬道:“謝真人。”
玄真將戒尺遞于一旁,轉身往偏殿走去,沒再看眾人一眼。
待偏殿朱漆大門合攏玄素驟然看向朱靈韻,厲聲道:“我一早交代你別告狀,別擾了真人清修,偏偏不聽!把她給我拖到后殿里去,堵住她的嘴!”
白鯉上前急聲道:“別,她不會再犯了!”
玄素怒目相向:“還有白鯉,把她給我一并拖到后殿里去!”
數名道姑將兩人拖走,而那扇偏殿的大門再也沒有打開過。
到了后殿,玄素返身合攏大門,掄起手里的戒尺往白鯉、朱靈韻的大腿上抽去,直至抽得皮開肉綻、血水浸透了褲子,這才停下。
午時,小太監送來飯菜,道姑們一哄而散,去偏殿吃飯。只留下白鯉和朱靈韻躺在通鋪上,朱靈韻低低的哭泣著,幾乎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永淳公主坐在門檻上望著天空,手指繞著自己散落下來的頭發,嘴里嘀嘀咕咕著什么。
白鯉慢慢坐起身來,輕輕的為朱靈韻擦了擦眼淚:“疼嗎?”
朱靈韻委屈道:“姐,好疼。”
白鯉掀開她的衣袍,看著妹妹血肉模糊的大腿,心里鉆心的疼。
她摸了摸朱靈韻的臉頰,低聲哄道:“別哭,去吃飯吧,吃完就不疼了。”
朱靈韻將腦袋埋進胳膊里:“我不想吃,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姐,父親都沒打過我們啊。”
白鯉低聲道:“是啊,連父親都沒打過你。”
她掙扎著爬起身來,一瘸一拐往外走去。
經過永淳公主身邊時,永淳公主忽然停下繞頭發的手指:“她說得不對。”
白鯉一怔:“什么不對?”
永淳公主坐在門檻上抬頭看她:“母后給我說過,吃什么補什么,譬如吃魚眼明目。所以,吃苦當不了人上人,得吃人。”
白鯉愣在原地。
永淳公主看著外面的藍天,低聲說道:“我老覺得等一等,忍一忍就能過去了,事情總會有轉機。可我等了二十二年,最后等來的卻是死訊。早知如此,二十二年前我就該死了才對啊。”
白鯉遲疑:“你……”
說話間,外面落下一只蝴蝶,輕輕的停在她發梢上。蝴蝶停了兩息,又扇動翅膀往遠處正殿飛去。
永淳公主起身追去:“卓元哥哥來找我了!卓元哥哥,等等我!”
白鯉長長出了口氣,往偏殿走去。
偏殿內,玄素等人正在吃飯,一眾道姑見白鯉進門,當即挪動身子,堵上飯桌的缺口。
白鯉沉默許久,驟然走上前將飯桌掀起,任由飯菜碗碟散落一地。玄素低頭看看自己道袍上的菜汁與菜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眾人驚駭目光中,白鯉從地上拾起兩個饅頭揣進懷里,走去偏殿角落。
她蹲下身子,避免自己的要害暴露在外。
玄素終于回過神來,怒斥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給我打她,狠狠地打,讓她知道什么是景陽宮里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