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聲未起,窗外的天色依舊晦暗。
“師父!”
陳跡從床榻上驟然坐起,驚魂未定。
直到他看見床榻邊上打盹的小滿,才忽然意識到剛剛是一場夢。夢里他看見姚老頭殺上長白山武廟,一顆流星似的劍種從他胸口透體而過,血將山頂皚皚白雪染紅。
師父去殺陸陽了……可那是陸陽啊。
陳跡只希望刻薄的小老頭可千萬別做傻事,自己又不是一定要飛升四十九重天,在這人間不也挺好的嗎。
而且陸陽年紀都那么大了,自己躲在寧朝,熬也能熬死對方啊。
等陸陽壽終正寢,自己立刻動身去武廟殺了對方的徒弟。到了那會兒,陸陽的徒弟應該剛開始修行劍種不久,很好殺的。
打不過老的,就打小的。
此時,小滿懷里抱著小黑貓,迷迷糊糊的睜眼問道:“公子怎么了,又做以前那個噩夢了嗎?”
陳跡沉默片刻:“沒有,幾時了?”
小滿回道:“方才打過四更的鑼,還早呢。”
陳跡掀開被子下床,環視著新居所。
精致的拔步床上雕著麒麟送子的圖案,被褥是織金緞面的,內里充著絲綿。遠處桌案上靜置著文房四寶,旁邊還擺著一尊銅爐,里面有徐徐青煙升騰。
這里已經不是太平醫館的寒酸通鋪了,不再需要他早早去一條街外挑水,不再需要他掃地掃雪。
陳跡忽然說道:“小滿,等我把手頭的事都做完,一起回洛城住吧。”
小滿眼睛一亮:“也不錯啊,立秋姐還在洛城呢,也不知道出府嫁人了沒。”
陳跡笑著問道:“要不要幫你寫封信?”
小滿低下頭:“不用了,其實也沒啥好說的。立秋姐說,我們這些丫鬟是小貓小狗的命,主家去哪就跟到哪,不要想著過去的人和事。”
“你不是小貓小狗了,你是小滿,”陳跡挽起袖子:“木桶和扁擔在哪,我去把耳房里的水缸挑滿。”
小滿抱著小黑貓,瞪大了眼睛:“公子,不用你來做這些的,府里有小廝專門挑水呢。”
陳跡往外走去:“沒事,閑著也是閑著,我喜歡挑水……井在哪?”
“哪有人喜歡挑水啊,”小滿想了想說道:“出了銀杏苑往右拐……算了,我帶公子去吧。”
兩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卻見迎面有小廝提著燈籠趕來:“公子!”
陳跡站定:“何事?”
小廝趕忙道:“老祖宗召您去文膽堂問話。”
陳跡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此時?”
小廝點頭:“是嘞,大老爺、二老爺、三老爺已經去了。”
陳跡轉頭對小滿叮囑:“你去尋木桶和扁擔放院里,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小滿低聲道:“不行,我陪您去。二姐昨晚專門交代過要我小心看顧您,得防著他們使些見不得人的小手段。”
陳跡疑惑道:“你二姐還專門提醒此事?”
小滿從袖子里抽出一張紙,背過身子拿給陳跡看:“你看,二姐把她在徐家聽說過的小手段都記下了,讓我小心提防。有小廝故意領著私闖禁地的;還有買通產婆偽報夭折的,他們好狠毒的心哦,孩子生下來,產婆直接將嬰兒捂死說是出生就沒了心跳,不過這條咱們暫時還不用提防,等公子成親了,我就幫您盯著產婆……”
陳跡接過紙張,卻見張夏在紙上密密麻麻寫了八十余條需要提防之事,譬如被人在院子里埋下巫蠱陷害、譬如被人長期以食物相克暗害、譬如被人篡改田產地契、譬如祭祖之前被人下困藥,誤了祭祖大事……
亂七八糟、五花八門,但每一條背后都是血的代價。
張夏生怕遺漏了什么,便事無巨細的全都寫下來了。
陳跡將紙張重新遞回小滿手中:“收好。你還是回去吧,以免有人趁咱們不在,往院子里藏東西行栽贓嫁禍之事。”
小滿一驚:“也是哦,那公子自己小心。”
陳跡嗯了一聲,提著衣擺隨小廝往勤政園深處走去,一路上,丫鬟、小廝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后廚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清晨的陳府不像是大宅院,反倒更像是上元燈節里,一場精心排練過的廟會戲臺。
而在這喧鬧的背后,陳跡還看到一個個暗樁,守在每一個路口交匯處懷劍以待。陳跡與小廝經過時,有暗樁見了生面孔,抬眼仔細打量他后才將目光挪開。
陳跡與小廝一前一后穿過幽深的“小瀛洲”,他一路警惕著打量周遭,直到遠遠看見文膽堂的光亮,依舊無事發生。
陳跡抬頭,卻見文膽堂八扇朱門敞開。
文膽堂上懸匾額,寫著“師道尊”三個金漆大字。
左側對聯:“窮已徹骨,尚有一分生涯,餓死不如讀書”。
右側對聯:“學未愜心,正須百般磨煉,文通即是運通”。
原來洛城陳府的文運堂便是學了此處。
堂內,陳家家主陳鹿池端坐于太師椅上,陳禮欽與另一名沒見過的中年人分坐左右兩側,三人俱穿紅衣官袍。那位不曾見過的中年人,想來應是二房主事,陳禮治。
堂外,陳問宗與另外兩名年輕人垂手候立,一言不發。
此時,眾人聽聞腳步聲,俱都抬眼朝陳跡看來,宛如三堂會審,官威撲面。
陳跡在堂外站定,拱手道:“不肖子孫陳跡,見過家主。”
陳閣老一頭花白頭發精瘦的身子披著官袍,像是罩了一件大氅:“近前說話。”
陳跡提起衣擺跨過門檻,筆直的站在文膽堂燈火中。
陳閣老坐于太師椅上,仔仔細細的將他打量一番,這才開口說道:“老夫見太子奏折為你請功,陣斬一百零七名景朝賊子,可屬實?”
陳跡低頭道:“不實。”
陳閣老又問:“多了還是少了?”
陳跡如實道:“少了。”
“好好好,若欲成事,爾等不該先有權有錢有勢,該先有膽!”陳閣老連道三聲好:“月銀擬提六十兩,聘禮與嫡子等同;賞云錦十匹、族田十畝、湖筆一支、徽墨兩錠……”
陳禮欽對面的二房主事陳禮治忽然說道:“家主,他身邊無人,再賞他兩名丫鬟、兩名小廝吧,昨日我才買了一批下人,可供其挑選。”
陳閣老點點頭:“可。”
陳跡微微一怔,他原本以為這堂內的架勢是要對他興師問罪、三司會審,卻沒想到見面便是一通賞賜。
陳禮欽輕咳一聲提醒道:“還不謝過家主?”
陳跡再次拱手:“謝過家主。”
陳閣老對陳禮欽交代道:“回去后寫篇文章,遣快馬發回各州,傳誦宗族,族中青年俊彥當以此子為榜樣。”
陳禮欽應下:“是,今日便寫。”
陳閣老對陳跡揮揮手:“退下吧。”
“慢著,”陳禮治肅然開口:“家主,我近來聽聞一事,還要問問他。”
陳閣老緩緩閉上眼睛,沒說可以問,也沒說不可以問。
陳禮治見狀,對門外招手。
只見門外一年輕人走進文膽堂,向陳閣老拱手行禮:“不肖子孫,二房長子陳問德,見過家主。”
陳閣老嗯了一聲,眼皮未抬:“說吧。”
陳問德轉身面對陳跡:“族內賞罰分明,有功者賞,有過者罰。我且問你,在固原時,你隨身三等丫鬟姚滿曾向胡鈞羨告密,以致陳問孝身敗名裂,可有此事?”
來了。
這才是今日的正戲,圖窮匕見。
陳跡不動聲色道:“回兄長陳問孝所犯之事眾人皆知,瞞不住。”
陳問德慢條斯理道:“文膽堂前不得忤逆兄長,我問什么,你答什么,無需攀扯其他事情。我再問你一次,你隨身丫鬟姚滿可曾將陳問孝之事,告知胡鈞羨?”
陳跡平靜道:“沒有。”
陳問德一怔,他沉默數息后說道:“既然你不承認,我便請人證前來。”
說罷,他朝門外揮揮手,門外候立著的另一名年輕人匆匆離去。
一炷香后,其領著梁氏前來,陳禮欽面色一變,豁然起身:“你一婦道人家來文膽堂做什么?這也是你能來的地方!”
卻見梁氏跪倒在文膽堂外的青磚上,泫然欲泣:“稟告家主,當日在固原,賤妾親眼看見姚滿向胡鈞羨告密!”
陳問德一揮袍袖,轉身面向陳閣老:“家主,我大寧律有云,民間田土、婚姻、錢債等事,聽各族自理,如遇刑名之事,可親親相隱。陳跡與陳問孝乃親兄弟,卻縱容丫鬟迫害宗族功名。我今日欲請家法,陳跡杖二十,終身守祠,姚滿杖一百,發賣六畜場。”
低著頭的陳跡微微瞇起眼睛:“兄長,陳問孝賣國通景,其罪難容。”
陳問德不慌不忙道:“陳問孝自然該死,便是他沒死在固原,族內也會使其‘暴斃而亡’,給朝廷、給固原將士一個交代,絕不包庇。”
堂外,陳問宗忍不住走上前來,卻聽陳問德厲聲喝止:“親長可有召你上前說話?不懂規矩,退下!”
陳問宗僵在原地。
陳閣老看向陳禮欽:“陳問孝是你嫡次子,你怎么看?”
陳禮欽遲疑片刻,最終起身:“晚輩以為,陳問孝犯下大錯,其罪當誅。姚滿作為丫鬟,以下欺上,其罪亦難容于陳家。然陳跡并無過錯,可只杖責姚滿,將其發賣。”
陳跡握緊拳頭。
陳閣老看向陳跡:“你怎么看?容你自辯。”
陳跡拱手道:“家主,既然兄長請了證人,晚輩亦有人證,證實姚滿并未告密。”
陳問德皺起眉頭:“還要狡辯?”
陳跡不卑不亢道:“非是狡辯,自證清白而已。”
端坐在椅子上的陳禮治終于開口:“證人是誰?”
陳跡抬頭,直視著堂中諸人:“胡鈞羨。”
擲地有聲。
堂中燭火晃動,所有人如箭似的目光凝聚在陳跡身上,似要將他看穿。
可陳跡不退不讓,面不改色道:“姚滿當日與胡鈞羨所言,僅是閑談。彼時嫡母正在數丈開外,自然聽不真切,或有誤會。既然二老爺說姚滿是向胡鈞羨告密,那我便寫封書信寄去固原,一問便知。”
陳問德沉默不語,思忖對策。
他萬萬沒想到,陳跡不僅不認,還將胡鈞羨給搬出來。
可此處最詭異的是,陳跡如何敢篤定,胡鈞羨會站在他這邊說話?
梁氏在門外凄厲道:“那胡鈞羨定然會包庇于你……”
陳跡輕聲反問:“嫡母大人,我與胡總兵素無瓜葛,他是正二品邊軍總兵,我是一介草民,他是胡家人,我是陳家人,他有何理由包庇我?您確實聽錯了。若胡鈞羨一人佐證還不夠,我可再寫一封書信給曾經的固原副總兵周游,他也在場。”
梁氏怒斥道:“因為你恩師王道圣的關系,他們與王道圣相熟!”
陳跡又道:“嫡母大人誤會,胡鈞羨曾當眾明言,固原邊軍不要我這種人,想來是不喜我行事作風。既然不喜,自然不會為我作偽證。”
文膽堂再次安靜。
片刻后,陳跡開口主動打破沉默:“家主,我今日便寫一封書信,諸位長輩皆可過目,晚輩絕不藏私、不串供。至于姚滿是否有罪,可等胡鈞羨回信再做定奪。”
堂上的陳閣老捋了捋花白的胡須:“可。”
二老爺陳禮治面色一沉,他輕飄飄看了兒子陳問德一眼,陳問德再次開口:“家主,晚輩還有一事。”
陳閣老依舊閉目養神:“講。”
正當陳問德要說話時,卻聽堂外有人匆匆趕來。
所有人看去,赫然是陳禮尊提著官袍衣擺跨進堂中。
陳禮欽疑惑道:“兄長不是去了塘沽嗎?”
陳禮尊冷笑一聲:“若不是有人快馬來報,我還不知有人趁我不在,想要在府中開堂斷案!”
他看向陳閣老:“父親,陳問孝通敵賣國,此罪已凌駕于族規之上,我等若是故意隱瞞,只怕會遭御史彈劾。屆時雪片似的奏折飛進仁壽宮,又要給閹黨和御史借題發揮的機會。”
說完,他又看向陳跡,語氣稍緩:“莫怕,此事你并未做錯錯的是陳問孝。”
陳禮治的目光在陳禮尊與陳跡之間逡巡,面色漸漸陰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