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臥在婦人暖暖的膝蓋上,黑溜溜的眼珠子四處打量,尋找著離開的機會。
怎奈何那元瑾姑姑寸步不離,它只能氣餒的把腦袋搭在婦人手心里,等待元瑾姑姑如廁、更衣的機會。
元瑾姑姑在一旁說道:“娘娘,回寢殿歇息吧,外面涼。”
婦人笑了笑:“難得今晚月色這么美,看不得外面的大好河山,看看月亮也好,元瑾姑姑不要催……本宮聽元央說,今日下午永淳公主在景陽宮鬧了一通,差點沖撞太子?”
元瑾姑姑回答道:“傳旨的小太監不懂事,跑景陽宮門口喊了羽林軍三個字。不過好在玄真道長拉住她,沒釀成大禍。”
婦人摸了摸烏云的腦袋,望著月亮出神道:“永淳公主和周卓元私奔那年本宮還很小很小,聽說他們的事時,心想她真是膽大妄為。可后來等本宮長大了,才發覺先帝不近人情,他明明知道永淳公主心儀周卓元,為何還要再指定一門婚事?那時候本宮心想,她能踏上那艘南下的船就很了不起,她起碼自由過。”
元瑾姑姑低聲道:“可她還是被漕幫送回來了。”
婦人笑了笑:“可不是嘛,這個牢籠哪有那么簡單呢,掙不脫的。”
元瑾姑姑閉口不言。
婦人又漫不經心問道:“本宮還聽說,靖王的兩個女兒也被軟禁在景陽宮中?”
烏云頓時支起耳朵!
元瑾姑姑放低了聲音:“太后這幾日鬧得厲害,也是因她想去景陽宮看那位朱靈韻,卻連慈寧宮都出不去。”
婦人輕嘆一聲:“朱靈韻……劉家一個男丁都沒留下,就剩這么一個女娃娃,還被軟禁在景陽宮那種鬼地方。你尋個機會,悄悄給白鯉和靈韻送些衣裳和吃食吧。”
“娘娘,”元瑾姑姑肅然提醒道:“被人發現了會牽連您的。”
婦人溫言道:“所以叫你找個機會悄悄的送啊。”
元瑾姑姑搖頭:“不行,老爺這些年為胡家隱忍,已是苦苦支撐,若當初小王爺被定為太子,老爺如今哪還用……您萬不可再和靖王扯上什么干系,若讓陛下知道了,又要起事端。”
婦人看著月色沉默許久:“人都沒了還怕什么……算了,無趣。”
說罷,她抱著烏云起身往寢殿走去:“那就給永淳公主做幾身新衣裳吧,給她送些點心也行。”
元瑾怔了一下:“您關心她做什么。”
婦人輕聲道:“可憐她。”
她跨過高高的門檻走進坤寧宮,宮內燃著一盞盞燭火,卻見宮內十余名女官一同行禮:“皇后娘娘。”
烏云瞪大了眼睛,皇后!
坤寧宮偌大,便是站著十余人也顯空曠寂寥。
卻聽皇后吩咐道:“去拿本宮的點心盒子來,還有東暖閣里那條繡著九只貍奴的小被子。”
女官們邁著小碎步去了偏殿,而后拎著十余只朱漆食盒,在長長的桌案上一字排開,打開蓋子。
皇后抱著烏云從一只只食盒前走過,語氣溫和道:“看看自己想吃什么?”
烏云伸長了脖子打量一盒盒點心,棗泥餅、蓮蓉酥、山楂鍋盔、杏蓉餅、綠茶酥、狀元餅、豌豆酥……足足百余種點心,這都可以吃?
皇后將它放在桌案上:“去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元瑾姑姑急忙道:“娘娘,莫叫它隨便糟踐了東西,萬一弄臟了就全都沒法吃了。”
皇后神情淡然:“不礙事的。”
烏云在食盒前來回徘徊,最終叼起一塊棗泥餅。
皇后笑了笑:“原來你喜歡吃這個?”
下一刻,烏云卻叼著棗泥餅來到她面前,低頭將棗泥餅放進她手中。
皇后怔了一下:“你要先給本宮吃?”
元瑾姑姑急了:“娘娘不要吃,畜生碰過的,臟。”
可皇后不理,竟真的吃了棗泥餅。
她咽下一口棗泥餅,調侃道:“元瑾姑姑慎言。陛下先前養了十多只貍奴,其中‘霜眉’壽終正寢后就葬在萬歲山,還追了一個‘忠孝昭龍廣濟佑圣真君’的謚號,他可是極愛貍奴的人呢。”
元瑾姑姑當即不再言語。
皇后將烏云捧至面前,用自己鼻尖碰了碰烏云的鼻尖:“等陛下再來坤寧宮,本宮給你討個捉鼠大將軍當當好不好?”
烏云忽然按下了逃離的心思。
府右街,陳府。
陳跡幫棗棗卸了馬鞍和嚼頭,任由其踩踏在干凈的蘇州府官窯青磚上。
小滿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雙手撐著下巴:“公子,怎么不送棗棗去馬廄里,那邊有專門的馬夫看顧,吃得也好。”
陳跡笑了笑:“棗棗也算是咱們家的一員,讓它寄在別人籬下總覺得不好,況且一直被束縛在馬廄里多沒意思,回家之后卸了馬鞍也能輕松輕松。”
棗棗用腦袋拱了拱陳跡。
“家啊,”小滿看著這一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陳跡好奇道:“東城一個二進的宅子得多少銀子?”
小滿盤算道:“若是正陽門到鼓樓一帶,那邊商賈多,大概要八百兩銀子一間;若是棋盤街的話就得一千二百兩;至于府右街和宣武門大街,那是身份的象征,很少見人賣。”
陳跡哦了一聲。
固原買人參后,他渾身上下只余二百多兩銀子,算上張夏的結拜禮,合計八百多兩。
小滿眼珠子轉了轉:“公子,咱們已經回到京城了,是不是該去找梁氏要回姨娘的產業?”
陳跡點點頭:“明日從羽林軍都督府當值回來,就去找她拿房契、地契。”
小滿眼睛一亮:“公子可答應過,讓我做鼓腹樓掌柜的。”
陳跡笑著說道:“會的。”
他拿來刷子幫棗棗梳毛,站在銀杏樹下,一邊刷一邊等烏云回來。
可他在院子里的銀杏樹下等了一夜,直到雞鳴聲起,也沒見到烏云。
陳跡皺起眉頭。
是遭遇不測?不是,若烏云出事,他這個山君也要丟半條命,但他現在還好好的。
是遇到了其他的意外?可什么意外能讓烏云回不了家?奇怪。
陳府的大公雞報了三聲鳴,府中驟然熱鬧起來。
陳跡打開一條門縫看去,只見小廝、丫鬟往來穿梭,竟如廟會趕集般有了生氣兒。
小廝們穿著毛青色小褂,頭戴青色包巾,有的在掃地,有的在灑水,還有的在挑水、背柴。
丫鬟們穿著淺綠色夾襖和襦裙,頭上插著銀釵子,有的端著銅盆去給主人家送熱水,有的端著托盤送吃食。
陳跡小聲道:“這么多人。”
小滿笑道:“公子怎么一副少見多怪的樣子,陳家可是京里一等一的高門世家,光后廚就有二百多人呢。”
陳跡遲疑片刻問道:“我需要去請安嗎?”
小滿解釋道:“不用,您還不在族譜上呢。按陳家規矩,庶子得官至正六品,而后大房、二房、三房聚在一起合議,確定這庶子品行端正、過往沒犯過大錯,才能開宗祠、寫進族譜。”
陳跡感慨:“這么嚴格。”
小滿樂道:“進族譜之后再犯下大錯,可是要株連全族的。”
陳跡笑了笑:“他們不把我寫進族譜剛好,我出門了,你在家歇息一下。”
小滿拎起馬鞍要給棗棗套上,陳跡卻攔住:“不必,我走走路。”
陳跡出門,他往陳府深處看去,只見這偌大的宅子由青磚小路延伸至遠處,如一片叢林般深不見底。他們如今所在之處,只是陳府的邊緣而已。
陳禮欽這陳府三房,似乎并不受待見。
待院中只剩小滿一人,她看著干干凈凈的院子,拎著裙裾在院子里轉圈圈。
忽有人敲門。
她拉開一條縫隙,小心翼翼往外看去,門外赫然站著一位年紀稍長的丫鬟。
小滿頓時驚喜道:“端午姐姐。”
端午故作嗔怒道:“好不容易回京城,怎么不去找我?”
小滿趕忙道:“昨夜公子出宮時已經很晚了,我怕驚擾你休息呢。”
端午用手指點了點她腦門:“好了好了,知道你家公子進宮面圣了,不用在姐姐面前顯擺。”
小滿被戳破小心思,不好意思的換了話題:“端午姐姐如今在哪個園子做事啊?拙政園還是勤政園?”
端午嬌笑著說道:“我還在拙政園消磨日子,興許過陣子就出府嫁人去了……這里有筆銀子,你想不想賺?”
小滿漫不經心道:“多少銀子啊?”
端午擠進門里,放低了聲音:“這次銀子多,二十兩,只需將你家公子在固原的所見所聞記下來即可,重點是他見過什么人。”
小滿心中一陣嘀咕,到底是誰在追著公子買行蹤?先前公子剛回洛城陳府,對方就盯上了,如今剛回京城,又立馬遣人過來。
她審視著端午,心想要不要將對方捆起來審問一番?
不行。
小滿想了想說道:“如今公子是進宮面圣的官了,二十兩我可不做,端午姐姐還是回去吧,過幾日我去拙政園看你。”
說罷,她推著端午往外走。
端午趕忙說道:“你若嫌少還能商量,三十兩?五十兩?”
小滿不為所動。
端午快被推出門時,咬牙道:“一百兩!”
小滿一驚:“對方給這么多?到底是什么人要買我家公子消息?”
端午沒好氣的整了整推搡亂的衣衫:“你又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怎么還問七問八的。興許是齊家、胡家、徐家來探聽消息,又說不準是閹黨或者哪個王爺的人。反正甭管哪家,咱們做下人的拿錢就是了。”
小滿把小手一伸:“銀子。”
端午從懷里掏出一串佛門通寶拍在她手心里:“盡快啊,別有什么疏漏,不然以后都賺不到這種偏財了。”
小滿敷衍道:“知道啦知道啦。”
待端午帶著一陣香風離開,她回到東廂房研墨,斟酌許久后,將固原的事情一五一十寫下來,卻沒寫陳跡曾與胡三爺、客棧掌柜打交道的事。
她折起宣紙出了院子,一路低著頭,沿著通幽曲徑穿過勤政園。
陳府由兩個園子組成,北邊是陳家大房所在的拙政園,南邊是陳家二房、三房所在的勤政園,當中有一處名為“小瀛洲”的園林山水相連,兩處園子都能進來。
小瀛洲里有諸多從蘇州運來的“太湖石”,當中最為巍峨的名為“冠云峰”,高三丈有余,也不知要花費多少人力物力才能運到京城來。
小滿偷偷摸摸進了小瀛洲,將紙塞進冠云峰南側的第三個孔洞里,而后蹲在遠處花叢里默默盯著,看看到底是誰來取走消息。
她在此處蹲了足足兩個時辰,蹲得腿都麻了也不見有人取走消息。
直到日上三竿,小滿忍不住去如廁更衣。
從離開到回來,不過半柱香時間。
可等她忍不住去冠云峰前檢查時,卻發現,那張寫了消息的宣紙已然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