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眼是跳災還是跳財來著?”
陳跡坐在豐臺驛站正堂中,下意識揉了揉自己右眼皮。從早上睡醒開始,他的右眼皮便躁動不止,跳得人心慌。
八仙桌對面的張夏穿著一身火紅的衣服,笑著解釋道:“說法有很多,按地域來說,通常長江以北的說右眼跳災,長江以南的都說右眼跳財;按道家陰陽說,左眼主陽,為大吉,右眼主陰,為大兇。”
陳跡又揉了揉右眼皮,小聲道:“那應該是跳災了……是不是誰在暗中害我?”
右手邊的小滿聽聞此言,偷偷盯著不遠處的梁氏,低聲道:“公子,肯定是她!”
張夏好奇道:“是不是沒睡好導致的,待會兒讓小滿用熱水濕了帕子給你敷敷眼睛。”
陳跡放下揉眼的手:“不用,一會兒就不跳了。”
張錚趴在桌子上,無力道:“我們還要在豐臺待多久?眼瞅著京城在望,怎么突然就停下了?”
十七天時間,他們離開固原后馬不停蹄,一路潛藏身份,直到出了山州地界,大家才松了口氣。
可正當所有人以為,接下來便是一馬平川時,太子卻在豐臺停下,一連三日,止步不前。
誰也不知道太子為何到家門口了,卻不回京。
張夏忽然低聲說道:“我猜,太子是不想灰頭土臉的回京。”
陳跡看去,卻聽張夏繼續說道:“我父親曾說過,這世上最難當的‘官職’便是太子,人人都覺得他地位高,可他手里偏偏沒有實權;皇帝既望其成,又防其變,父防子,子防父,兄防弟,弟防兄。”
張錚瞪大眼睛,汗毛聳立:“你千萬別學父親那張嘴,怎么說話口無遮攔的。”
“說給陳跡聽怕什么,”張夏瞪他一眼,而后看向陳跡:“奪嫡之路最緊要的,首先是圣眷,其次是朋黨。朋黨多了招陛下猜忌,朋黨少了又辦不成事。太子這次去固原,原本是想要拿捏福王背后的胡家,可如今胡家沒拿捏成,若再灰溜溜的進京,保不齊就會有世家轉投福王。”
陳跡感慨道:“奪嫡之路如獨木橋登天,錯一步都是萬劫不復。”
張錚奇怪道:“可太子也不像憂愁的模樣啊,他還有心思去清風觀燒香拜文昌帝君呢。”
正當此時,豐臺驛站外響起車馬聲,車駕停在豐臺驛站門前。
一名身穿綠袍圓領官服的年輕人殷勤伺候左右,放好馬凳、掀開車簾。
車內下來一位頭戴烏紗、身披紅袍、腰系玉帶的中年人,朝驛站內客氣拱手:“敢問這幾位可是羽林軍?”
齊斟酌站起身來:“正是。”
張夏語速極快的提醒道:“內廷衙門的人,戴三山帽卻沒穿蟒袍,應該是個正四品的官銜;身邊能跟著綠袍、戴平巾帽的六品太監伺候,想來是哪個監的提督太監,但如果是御馬監的,應該帶著侍衛而不是小太監;尚膳監、尚寶監、印綬監、直殿監、神宮監、御用監、都知監的不會出來走動,司禮監的又都見過……嗯,是司設監的王超,掌管御前儀仗,此人向來與世無爭,太后的人。”
話音落,只聽門外中年人細聲細氣道:“內臣,司設監提督太監王超,求見太子殿下。”
小滿眼睛亮閃閃的:“阿夏姐姐神了誒。”
“提督稍等片刻,”齊斟酌快步跑上樓去,半柱香后,太子提著衣擺施施然下樓。
王超趕忙上前幾步:“殿下數月不見,竟清瘦了這么多?”
太子笑著問道:“不知王提督來豐臺有何公干?”
王超笑瞇瞇道:“殿下您還不知吧,如今京城各個茶館里,皆是您的故事呢!”
太子疑惑:“哦?傳孤何事?”
王超解釋道:“七日前,邊軍六百里加急抵達京城,人人皆知固原大捷。有人找那邊軍買了固原的故事,如今,您統領羽林軍陣斬六百余人、李指揮使陣前斬將之事,已經成了京城茶館最炙手可熱的故事,說書先生要不會講這個,茶館都沒客人;若有說書先生講您的故事,茶館定然人滿為患。”
太子驚異:“還有此事?”
陳跡忽覺這橋段何其耳熟。
當初他在陸渾山莊辯經贏了佛子,張黎便連夜寫了故事話本傳到大江南北,說書先生講一次便給一百文銅錢,以此打壓佛門聲勢,爭奪信眾。
難怪太子不急著進京,反而去清風觀燒香拜文昌帝君,原來是讓道庭幫自己造勢去了。
此時,王超微笑道:“殿下,百姓們現在紛紛打聽您到哪了,都在盼著您回京呢。等您回了京,屆時百姓夾道歡迎、鮮花鋪路,好不熱鬧。”
太子搖搖頭:“這不好,有擾民之嫌。”
王超笑道:“怎會擾民?百姓開心還來不及。陛下也聽聞此事,宣您明日回京、酉時覲見、共用晚膳。我來此,便是為了接殿下回京的……對了,還有李玄李大人,陳家陳跡。”
陳跡心中一動。
太子問道:“我等何時動身?現在就走嗎?”
王超笑瞇瞇回答道:“不急,進宮面圣乃是頭等大事,內臣還有多許事要準備呢。先是殿下您的儀容與冠冕,正在送來的路上,明日英姿勃發,也好叫百姓見識天家風采。另外,陳家小哥乃是第一次面圣,還有好些個規矩要教他。”
太子點點頭:“也好,全憑王提督安排。”
王超對身后招招手:“王鶴,我還有幾句話與殿下說,待會兒停好車駕,你來教陳家小哥,萬萬不可使其殿前失儀,誤了少年英雄的前程。”
他身后那綠袍圓領小太監趕忙拱手道:“是。”
太子引著王超上樓,陳跡看了看正堂環境,而后對王鶴說道:“上樓說吧,客房里安靜些。”
王鶴笑道:“陳家公子且先回房稍候,奴婢停好車駕就來。”
陳跡答應下來:“好。”
說罷,他領著小滿、張錚、張夏上樓去了。
待王鶴牽著馬車去了后院,梁氏起身也來到后院:“王鶴公公。”
王鶴怔了一下:“夫人是?”
梁氏從袖中掏出一兩重的碎銀子遞給王鶴,笑著說道:“在下是陳跡的母親,如今他好不容易得見圣上,還望公公仔細教他宮中規矩,萬萬不可使他殿前失儀。”
王鶴掂了掂手中的碎銀子,嘿嘿一笑:“夫人放心吧。”
待梁氏走后,他小聲嘁了一聲,隨手將銀子塞進袖中。
王鶴停好馬車去了陳跡客房,進門也不再客套,當即語速極快道:“明日爾等進見,要穿暗色衣裳,不可有黃、白、綠、紅顏色;身上不得攜帶物件,屆時從宣武門進,在東掖門候著,由解煩衛搜身,不可帶佩劍、印章,便是張紙條都不能帶……”
王鶴將規矩背的滾瓜爛熟,但語速極快,快得讓人幾乎聽不清、記不住。
小滿不樂意道:“你說這么快做什么啊?”
王鶴嘿嘿一笑,這便是一兩碎銀子能聽的規矩,他只需說全乎了,能不能記住是對方的事。
他自顧自說道:“陳家公子,該說的奴婢都說完了,您今天好生記下,明日萬萬不可耽誤大事。”
說罷,他轉身就走,小滿要攔他,卻被張夏拉住。
待王鶴離去,小滿抱怨道:“進宮面圣怎么這么多規矩啊?而且這小太監怎么回事,好像有意針對我家公子似的?”
張夏平靜道:“這些規矩若沒人教,即便進了宮、見了陛下,也極容易被責罰。先帝在時,一寒門舉子精彩絕艷,還未殿試,文章便被先帝賞識,有狀元之相。可進宮殿試時,沒人提醒他儀軌,竟在東掖門被解煩衛從袖子里搜出一張紙條,杖責出宮;還有一寒門舉子因跪姿不正,被朝臣當庭責難。小滿,那些人定這些規矩,是用來吃人的。”
小滿急了:“那怎么辦?萬一誤了公子前途……”
張夏笑著指了指自己腦袋:“急什么,這些規矩都在我腦子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