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原城已有半數化作廢墟,黑夜中,廢墟空蕩得讓人心里長出雜草。
陳跡在夜幕中艱難的辨認著方向,身后馬蹄聲急促,也不知有多少天策軍兵馬跨過火海追索而來。
天策軍越追越近,李玄忽然說道:“你走,我攔下他們。”
可陳跡只是看他一眼,拉著他躲進一片廢墟之中。廢墟中煙霧刺鼻,陳跡屏氣凝息,閉上眼睛。
李玄惴惴不安,他與天策軍打了一天交道,心知想躲避天策軍搜尋沒這么簡單,可他亦不敢出聲提醒陳跡。
忐忑中,天策軍策馬從廢墟前經過。只是他們剛疾馳出去沒多遠,當先一名黑雉尾甲士察覺不對,勒緊了韁繩駐馬而立。
他靜靜聽了片刻,當即撥馬回轉:“搜,附近的廢墟一處也不要放過,說不定那兩人就藏匿其中!”
數十騎天策軍甲士朝廢墟奔襲而來,有人舉著一丈八的馬槊刺穿每一處廢墟,要將這里犁上一遍。
天策軍越來越近,馬蹄聲近在耳邊。
李玄心中一凜,剛要動身引開追兵,卻被陳跡死死按住。
下一刻,卻聽遠處響起急促的金鐵交鳴聲,緊接著似還有人拖刀而行的聲響。剎那間,數十名天策軍甲士一同回頭,看向聲音來處。
黒雉尾甲士長矛一指,怒聲道:“格殺勿論!”
鐵蹄聲漸漸遠去,陳跡這才動身往另一個方向逃離,直到跑出三里地,這才漸漸放緩腳步,忍不住咳嗽起來。
暫時安全了。
李玄有些難以置信的環顧四周:逃出來了?
他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壓低了聲音問道:“方才是怎么回事?你在此處還有策應?是你身邊那丫鬟,還是張二小姐?他們該如何逃生?”
陳跡沒有說話,自顧自穿過一片濃煙,兩枚劍種在夜幕遮掩下回到腰間斑紋里。他判斷出大致方位,轉身往桃槐坊走去。
李玄默默跟在他身后,打量著他的一舉一動。
路過一口水井,陳跡駐足聆聽附近動靜,確定四下無人才輕輕搖上一桶水來,將衣擺盡數打濕,以免未來還要穿過大火和濃煙。
李玄有樣學樣,也將衣擺打濕。
陳跡重新束攏凌亂的頭發,用發簪箍好。
李玄見狀,也束攏起頭發。
陳跡用手蹭了木炭,在臉上斜著抹上五道黑色的痕跡。
李玄雖疑惑不解,卻也還是跟著抹了。
陳跡瞥他一眼:“李大人學我做什么?”
李玄遲疑片刻才解釋道:“你在這固原城里游刃有余,我跟著學總沒錯。”
陳跡平靜道:“李大人不必學。”
李玄微微一怔:“為何?”
陳跡隨口解釋道:“李大人心善,只怕活不了太久,學那么多東西也沒用。”
李玄一時說不出話來。
陳跡忽然問道:“方才你見到的披甲步卒是什么樣子,他們身上披的甲可是皮甲?”
李玄一怔:“你怎么知道,你也看見那些步卒了?他們從何而來,歸屬哪個番號?”
陳跡沒有回答,繼續趕路。
李玄又問:“我先前見你用刀,那一手箭術又是從何處學來,可否教我?”
陳跡仍不回答。
“太子殿下身在何處?”
“陳大人還好嗎?”
“齊斟酌是否還活著?”
漸漸地,李玄發現陳跡不想搭理自己,于是也沒了聲音。
陳跡在前面領路,他在后面狼狽的跟著,仿佛陳跡才是羽林軍指揮使,而他則是一個剛剛加入行伍的愣頭青。
陳跡避讓著搜捕他們的天策軍,不斷變換著方位朝桃槐坊靠攏。
可就在距離桃槐坊還有兩條街時,他忽然拉著李玄躲進一處燒毀的廢墟后,靜靜向外打量。
只見前方路口處,正有天策舉著火把經過。整齊的鐵騎緩緩往北方行進,還有步卒牽著獵犬伴隨左右。
長長的隊伍仿佛無窮無盡,將陳跡與李玄的去路攔腰截斷。
陳跡按捺下來:“等他們過去。”
兩人蹲在廢墟后面耐心等待,可他們足足等了半個時辰,這支軍隊都沒有過完。
李玄悄悄打量過去,赫然看到一名雄壯甲士坐于戰馬之上,手擎黑色旌旗在火光中搖曳,旌旗邊緣縫著一圈黑色雉尾,旗面上用金線繡著一個“元”字!
李玄壓低聲音:“這是中軍大纛(dao),天策軍大統領元臻要進城了!”
陳跡不動聲色的嗯了一聲。
片刻后,李玄忽然說道:“陳跡,嘉寧二十五年屈吳山一戰讓他給逃了……若殺了他,說不定能使天策軍軍心潰散。”
陳跡漫不經心問道:“李大人今年多大?”
李玄回答道:“三十有四。”
陳跡繼續說道:“李大人可曾上過戰場?”
李玄搖搖頭:“沒有,十七歲入贅齊家后就進了羽林軍,往后日日操訓儀仗,不曾上過戰場。”
陳跡平靜道:“李大人斥責齊斟酌是紈绔,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常常一副懷才不遇的模樣,可在羽林軍中,所有人只因你是齊家女婿才高看你一眼,你能平步青云也全是拜齊家所賜。”
“口口聲聲說自己祖輩在萬歲軍效力,好像比其他羽林軍要高出一等,轉頭卻像稚童一樣天真。李大人,你確實比齊斟酌強,但也只強在你敢去死,僅此而已。”
李玄微微一怔,慚愧的低下頭:“我只是想著固原城已淪陷,既然橫豎一死,便要死得有意義些。自我入贅齊家以來,除了齊家幫襯之事皆無所成,我只是……”
陳跡搖搖頭,不近人情道:“李大人,這些矯情的話不用說給我聽,與我無關。”
李玄沉默片刻:“抱歉,見笑了。”
此時,天策軍忽然停下。
一隊天策軍鐵騎押著數十人,跌跌撞撞來到路口。
陳跡趕忙看去,這數十人里赫然有張夏、張錚、太子、小滿的身影,他們竟被天策軍搜出來了!
陳跡怔在當場。
為什么?
為什么躲在地窖里也會被搜出來?
糧油鋪子的井下地窖何其隱蔽,只要將地窖口的磚石堵好,誰能發現其中暗藏玄機?是因為他們粗心忘了堵上地窖口嗎?不可能,所有人都可能粗心忘記,唯獨張夏不可能。
陳跡看著眼前搖曳的火光,火在他眼睛里明暗不定。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仿佛不論他如何努力,結果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火把光亮中,只見一名甲士策馬來到諸人面前。他先是對一婦人詢問幾句,而后抬起長矛刺入其胸腹。
天策軍又押上一人上前詢問,再次刺死。
陳跡彎著腰無聲靠近,直到他能看清小滿罵罵咧咧的嘴型,還有張夏、張錚倔強不甘的神情。
戰馬上的甲士目光冷冷掃過所有人,而后用長矛指著人群中的太子,冷聲道:“將他押來問話。”
天策軍押著太子上前一步,戰馬上的甲士用矛尖挑起太子腰間玉佩,沉聲問道:“你是何人?”
太子緩聲回答道:“我是來此處做生意的中原商賈。”
戰馬上的甲士哈哈大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敢問寧朝太子殿下,這天下間哪有商賈敢戴四爪團龍玉佩?來人,快馬去城外稟報大統領,我等抓住寧朝太子了!”
“是!”一名鐵騎撥馬便走,向城外疾馳。
戰馬上的甲士揮揮手:“寧朝太子留下,其余的全殺了!”
被押解的人群中,一道人影踉蹌跑出:“別殺我們,我們也有用!我是寧朝舉人,我是詹士府少詹士之子陳問孝,那邊兩人吏部左侍郎子女張錚和張夏,別殺我們!”
戰馬上的甲士一愣,繼而笑得更加放肆:“好好好,我平生最喜歡的,便是這種沒骨氣的南朝文人!給他脖子上套根鐵索,往后養在身邊給我當狗!”
說話間,陳問宗沖出人群推倒陳問孝,他騎在陳問孝身上,拳頭如雨點似的落在陳問孝臉上。
有甲士想要拉開陳問宗,可戰馬上的天策軍甲士嗤笑一聲:“讓他們打,南人慣會狗咬狗!”
陳跡在黑暗的廢墟里屏氣凝息,李玄在他身旁攥緊拳頭,咬牙道:“我去殺人引開追兵,你趁機救人?”
陳跡不答,這是天策軍的中軍主力,他們有幾百條命也不夠對方殺的。
他死死盯著路口,低聲道:“再等等。”
李玄急得攥緊劍柄,卻不知陳跡要等什么。他本想著干脆殺出去,可看了陳跡一眼,想到對方剛剛說得話,又生生按捺下來。
兩炷香后,一隊人馬眾星捧月似的,拱衛著一名兩鬢斑白的中年男人來到此處。
中年人未曾披甲,只穿著一襲黑色衣袍,頭戴金梁冠。
元臻。
隨著這隊人馬到來,天策軍快速分散四周,將方圓百步之內牢牢掌控其中,以免有人行刺。
陳跡與李玄被逼得連連后退,只能退到更遠的地方悄悄觀望。
此時,元臻策馬緩緩來到太子面前,居高臨下的斜睨著太子,輕飄飄說道:“抬起頭來。”
太子并不理會,有天策軍甲士上前一步,硬生生掰起他的腦袋與元臻相視。
元臻平靜道:“帶人來辨認。”
一名親兵甲士轉身離去,沒過一會兒便帶著龍門客棧掌柜來到近前。
元臻抬起馬鞭指向太子:“他便是太子?”
掌柜拱手道:“回稟大統領,正是!”
元臻淡然問道:“為何派去龍門客棧的人馬一去不返?”
掌柜趕忙低頭躬身:“卑職不知,或許要去了龍門客棧才能知曉。”
元臻不置可否,轉頭看向太子饒有興致問道:“朱淳文,我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你要不要?”
太子挺直腰桿,昂首冷笑道:“你不會殺我,你該擔心的是我若死了怎么辦,我死了,你手中便少一張籌碼。”
元臻笑了笑:“朱家倒全是硬骨頭,無妨,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人,把獵犬脖子上的項圈取下,給這位寧朝太子戴上。”
李玄遠遠看著這一幕,看得目眥欲裂。
他低聲怒道:“我乃東宮屬臣,焉能坐看殿下受辱!”
陳跡再次說道:“再等等。”
李玄攥緊拳頭:“等到何時?”
陳跡忽然說道:“我知道固原是個局,但我先前一直想不明白,既然天策軍已經進城了,設局之人為何還遲遲不動。現在我想明白了,對方之所以不動,是在等元臻進城,為了這一刻,哪怕犧牲掉固原一半百姓也在所不惜。”
李玄愣住。
陳跡沉默片刻:“既然現在元臻已經進來,那就該是圖窮匕見的時候。”
話音剛落,遠方傳來劇烈轟鳴聲,震得天策軍戰馬嘶鳴。
遠方火光沖天而起,火光中,固原城門處的大片城墻驟然崩塌,宛如山巒傾倒。高聳的城門樓坍塌下去,徹底堵死了城門。
陳跡遙望火光,原來白龍將火器用在了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