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黃澄澄苞米粒傾撒在路上,發出嘩啦啦清脆聲響。
陳跡站在客棧門前,靜靜看著人們舉著火把循聲而來,一窩蜂似的趴在地上,將散落的苞米粒攬在懷中,起身就跑。
糧食是什么?
在此時此刻的固原,糧食是命。
幾名羽林軍從客棧沖出來,在陳跡身邊目眥欲裂的問道:「你做什么?干嘛把糧食倒在地上?」
陳跡沒有理會他,轉身往客棧里走去。
齊斟酌跟在他身后,憤怒責問道:「如今糧食稀缺,你把糧食都倒了大家明天吃什么?殿下吃什么?」
陳跡回到屋中。
客棧正堂安安靜靜,搖曳的燭火在眾人眼中跳動。
他們面面相覷著,陳跡先前被搜身時毫無怨言,他們只當陳跡服軟了,卻沒想到陳跡做得如此決絕。
此時,齊斟酌跟著沖進正堂,他伸手去搭陳跡的肩膀:「你聾了?沒聽到爺們問你話呢?」
當齊斟酌右手搭上陳跡肩膀的剎那間,陳跡頭也不回,伸出左手抓住齊斟酌的手,微微彎腰便將對方背摔出去。
轟隆一聲,齊斟酌砸碎一張木桌躺在地上。
「你他娘的!」齊斟酌起身怒罵:「來,跟爺們比劃比劃,讓爺們試試你幾斤幾兩!」
李玄勃然大怒:「齊斟酌,你鬧夠了沒?給我住手!」
可齊斟酌正在氣頭上,哪還聽得進去?
卻見齊斟酌俯身沖向陳跡,陳跡微微側身讓開身形,而后伸出腳尖輕輕一勾,齊斟酌竟被絆得撲倒在地。
幾名與齊斟酌相熟的羽林軍同時翻過桌子,朝陳跡撲來。
可惜這幾位少爺軍雖有家里給買的行官門徑,卻從未與人真刀真槍廝殺過,這幾個人影與陳跡一觸即分,看得人眼花繚亂。
待眾人再定睛看去,幾名少爺軍已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一名觀戰的羽林軍見同僚受辱,當即抽出腰間長劍朝陳跡刺來。
陳跡手無寸鐵卻不避不讓,當長劍將要刺中胸口時,他雙手合力夾住劍鋒,手腕同時奮力一抖:「松手!」
羽林軍手心一麻,不由自主松開劍柄。
李玄瞳孔驟然收縮,齊斟酌起身還要再撲上來,卻被李玄踹了回去。
齊斟酌紅了眼眶:「姐夫!」
李玄低喝道:「技不如人還有什么好說的,你們這樣的,再來十個能拿他怎么樣?」
齊斟酌面色也漲紅起來。
正堂里,終于重新寂靜下來。
陳禮欽斟酌許久,開口說道:「陳跡,爾等未來還要在殿下麾下做同僚,怎可大打出手?快給各位賠個不是。還有,你將糧食倒掉的舉動確實不妥……」
陳跡看向陳禮欽,客客氣氣的打斷道:「陳大人不必擔心,他們傷不重。另外,在下不會做偷雞摸狗之事,也不會敗壞陳家門風。這糧食來得干干凈凈,去得也干干凈凈,倒也清凈。」
陳禮欽一時語塞。
李玄打圓場:「陳跡,方才陳大人與齊斟酌也只是擔心你一時糊涂,大家并非為了自己,而是為殿下的聲譽著想。若是我們被人抓了把柄,也會連累殿下聲譽受損。若有得罪,我替他們賠個不是,還請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陳跡笑了笑說道:「李大人,在下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不會放在心上的。」
說罷,他對太子遙遙拱手道:「殿下,卑職方才一時沖動將糧食都扔了,現在追悔莫及。有何責罰,卑職都認。」
太子遲疑片刻,最終輕輕嘆息一聲:「也不全怪你……責罰就不必了,陳跡賢弟今日辛苦,且先回去歇著吧。」
陳跡拿起桌上的棕葉包裹,在眾目睽睽之下,取出一顆金燦燦的橘子塞在陳問宗手心里,笑著說道:「兄長,吃個橘子消消氣,沒事的。」
陳問宗怔怔的接過橘子,又看見陳跡給太子放下兩顆橘子,這才上樓去。
所有人的目光隨陳跡身影而轉動,直到陳跡消失在樓梯盡頭。
沒有激烈的爭辯,沒有憤怒的指責,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似的,就這么結束了。
許久之后,李玄低聲怒斥道:「齊斟酌,你現在滿意了嗎?就在一刻鐘前,我才叮囑過你莫要找陳跡的麻煩,你到底能不能聽懂人話?」
齊斟酌自知闖了禍,卻還小聲辯解道:「難道你們方才就沒有猜忌嗎,連陳大人都懷疑他了啊!」
陳禮欽面色一變。
李玄見他還在狡辯,竟是狂怒到拔出腰間長劍,將面前八仙桌劈為兩段:「莫再狡辯了!我且問你,明日我等吃什么、殿下吃什么?若我五百羽林軍沒能死在戰場上,反而被活活餓死在固原,家中祖祖輩輩皆要蒙羞!」
齊斟酌見他動了真怒,頓時噤若寒蟬。
此時,樓上傳來張夏潑辣的聲音說道:「那么多人整整一天都找不來糧食,你找來了竟還被懷疑?那便別管他們了,就叫他們自己去尋糧食,且看他們幾日餓死。」
說到此處,張夏仍不依不饒道:「還有那陳家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人竟不護著自己人,學旁人一起無端揣測。自己家藏了糧食偷偷吃也就算了,連同下人也藏了糧食,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生在陳家也是倒了大霉,還不如來我張家!」
最后,張夏扔下一句:「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禮義廉。」
這才回屋關門。
所有人都清楚,張夏假裝與陳跡說話,卻是專門到門外走廊說給樓下之人聽的。張夏這次當真氣急了,就差指著他們鼻子罵。
太子遲疑片刻:「早先聽聞京中張二小姐潑辣颯爽,卻沒想到如此……嗯,耿直率真。」
李玄看向眾人:「張二小姐方才最后念的那句打油詩是什么意思?」
「前半句沒有八,后半句沒有恥,」陳問宗淡淡解釋道「所以這句詩的意思是忘八、無恥。」
一眾羽林軍被罵得灰頭土臉。
李玄轉身對太子躬身抱拳:「卑職奏請殿下革去齊斟酌副指揮一職,將他貶為伍長。另外,方才所有動手的羽林軍罰俸半年,給陳跡一個交代。」
齊斟酌剛要張嘴,李玄狠狠盯著他:「要不然,就由你每天找回六十斤糧食來?齊斟酌,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佩服有本事的人,如今真遇到比你厲害的,怎么不肯服氣?齊家風骨哪里去了?」
太子看向齊斟酌:「你有何想法?」
齊斟酌沉默許久:「回稟殿下,卑職愿意領罰,稍后便去找陳跡負荊請罪。」
太子點點頭:「那便按李大人說的辦吧。你稍后便不要去找陳跡了,他此刻還在氣頭上,去了說不準又三言兩語吵鬧起來。等明日一早,你與李大人一同去賠禮道歉。」
圍城第二日。
清晨,沒有雞鳴,沒有狗吠。
固原的雞與狗仿佛一夜之間死絕,這里宛如遺棄之地,再無聲息。
李玄拉著齊斟酌的胳膊,將他生生扯出房間:「走,磨蹭什么!」
齊斟酌身體向后傾斜著抵抗道:「姐夫,我還沒想好怎么說呢。」
李玄壓低了聲音訓斥道:「還不服?你修行那么多年,還有齊家為你填補修行資源,到如今也才后天境界,連先天的門檻都沒見著。他比你小七八歲,如今已是先天境界,讓你一只手你都打不過人家!」
齊斟酌甩著胳膊掙扎道:「服啊,沒說不服!」
李玄在走廊里站定,死死盯著齊斟酌說道:「你們收來的糧食,都是大米、小米、高粱、苞米混在一起,一看便是從百姓家中零零碎碎收來的。你再看他,直接帶回一整包苞米,這說明什么?」
齊斟酌納悶:「說明什么?他找到苞米地了?」
李玄氣笑了:「說明他找到了一個大糧商,對方手里的糧食絕對不止這六十斤苞米!」
齊斟酌一怔:「有道理啊。」
李玄酌緩下語氣:「算是姐夫求你了行不行,姐夫麾下還有幾百號人等著張嘴吃飯,總不能真叫他們餓死吧?斟酌,姐夫這官職,還是你姐去找老太爺求了半年才求來的,莫要讓我難做。」
齊斟酌猶豫半晌,最終咬咬牙:「不就是道歉嘛,又不會掉塊肉,走。」
兩人沿著樓梯來到三樓,在天字丙號房門前咚咚咚敲響房門。
無人回應。
兩人相視一眼,李玄再次抬手敲門。
依舊無人回應。
李玄心道不好,轉身往樓下跑去。他來到正堂時,看向正在擦桌子的小五:「伙計,樓上天字丙號房的客人呢?」
小五懶洋洋回答道:「回客官,他們一早便出去了。」
齊斟酌疑惑道:「難道是出去找糧食了?」
小五咧嘴笑道:「應該不是去找糧食的。」
齊斟酌納悶道:「你怎么知道?」
小五擦完桌子,將抹布往肩膀上一搭:「昨天找來糧食被人刁難一通,今天難不成再給自己找些不痛快?那不是賤嘛。」
齊斟酌面上一陣火辣辣的,這客棧伙計竟都出言譏諷。
李玄趕忙問道:「他們去了何處?」
小五轉身往后院走去:「您問我做什么,人家去哪也不用告訴我一個小伙計啊。」
李玄與齊斟酌面面相覷,陳跡竟連道歉的機會都不打算給他們。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