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
環景胡同。
密諜司衙門正堂里陳跡與白龍相對而坐,當中放著一張棋盤。
還是龍王屯時的老規矩,下快棋,每次落子不可逾十息。
兩人各執黑白,分別快速落子。
白龍戴上了面具,他看著棋盤上的走勢,一邊落子一邊贊嘆道:“你倒是一點都不慌張啊,棋風也與上次大不相同,終于明白了‘舍得’二字。治孤吞龍的棋路雖妙,卻也最貪心,不可取。”
陳跡沒有說話,專心盯著棋盤。
白龍慢悠悠說道:“已經亥時了,云羊等人還未能將世子帶到我面前,恐怕是又辦砸了差事。”
陳跡頭也不抬:“既然云羊與皎兔總是將事情辦砸,白龍大人何不換了他們?”
白龍樂了:“我自有我的道理,往后你會明白的。”
話音落,胡同外有打更人敲著鑼經過:“關門關窗,防偷防盜!”
約定的子時已過,到了丑時,士日昧旦。
陳跡微微松了口氣:“白龍大人,看樣子是我贏了。”
白龍笑了笑:“贏了便贏了吧,不過我有些好奇,你到底將世子藏哪里去了?”
陳跡不動聲色:“白龍大人,卑職已經證明自己足夠有用了,往后卑職自當為大人盡心竭力、赴湯蹈火,不知郡主之事……”
正當此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只見云羊、皎兔、金豬三人聯袂而來,拍打著身上的碎雪:“大人,白鯉郡主已經關押在密宅,由解煩衛親自看押。”
金豬一進門見到陳跡便愣住了:“你怎么在這?”
陳跡指了指棋盤:“陪白龍大人下棋。”
金豬面露疑惑。
白龍起身負手而立:“可找到世子?”
云羊與皎兔相視一眼,紛紛低下頭去:“回稟白龍大人,卑職無能,沒有找到世子。但是卑職確定張拙在幫他們掩護行蹤,請白龍大人下口諭,我二人將張大人捉入內獄,定將世子下落審訊出來!”
白龍哈哈大笑,手指虛點兩人:“你們兩個人犯了錯,還想讓我與你們一同背鍋,這是何道理啊?說吧,還捅了什么簍子?”
皎兔低聲道:“也沒捅什么簍子。”
“嗯?”白龍轉頭:“金豬,你來說。”
金豬沒跟兩人客氣:“云羊與皎兔帶著解煩衛攔了張拙的運糧隊,最后沒能找到世子,還把官糧撒了一地。”
皎兔狡辯道:“也沒動多少糧食,我及時攔下了!”
金豬想了想:“解煩衛手快,刺破了二十七包。官糧押運看似不起眼,十幾包糧食也不值幾個錢,但它向來是軍機大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且看張拙想不想把兩位放在稱上量一量了。”
白龍仰頭思索片刻:“官糧一包是一百二十斤,一斤是十一文錢,按我大寧律法,盜毀軍糧二十五貫以上者,杖一百,刺‘盜官錢糧物’五字,發配三千里……你倆又要被發配了啊。”
陳跡下意識轉頭看了白龍一眼,沒想到對方竟將大寧律法背誦的如此精確。
什么樣的人才會熟背律法?三種人。
第一種是張拙、張夏那樣過目不忘的人。
第二種是執法之人。
第三種是準備犯法之人。
白龍應該是第三種。
白龍面對云羊與皎兔嘆息:“早就告訴你們,要多看看我朝律法,這樣做事的時候才能避過犯法之事,不讓人捉住把柄。你們以為我是如何混到上三位的,靠得便是不被人抓住把柄啊。”
云羊與皎兔心虛得不敢抬頭。
白龍思索片刻:“這樣吧,我保你們二人不被發配,只是這生肖之位,我要替內相大人收回來了,也好對徐家有個交代。從此往后你們二人降為鴿級密探,在陳跡手下做事。”
“什么?”云羊面色一驚:“我們憑什么在他手下做事?”
白龍故作疑惑:“你們是鴿級密探,他是海東青,比你們高一級,難道你們不能在他手下做事嗎?”
云羊如喪考妣:“可是……可是……”
白龍:“哦?你不服?”
皎兔趕忙拉了拉他袖子,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你想死嗎?趕緊應下來、應下來、應下來……”
云羊面如死灰的看了一眼陳跡,而后抱拳行禮:“遵命。”
話音落,陳跡在一旁開口:“白龍大人,卑職資歷尚欠,恐怕沒有統領別人的能力,要不云羊與皎兔還是別在我手下做事了。”
不是陳跡不想趁這個機會羞辱兩人。
而是,這兩個人太記仇,且極其善于暗殺。他擔心將這兩人逼急了,對方會狗急跳墻。
白龍轉頭瞥他:“你們一個個都膽大包天了,我安排的事情也敢頂嘴?”
陳跡、云羊、皎兔三人同時抱拳低頭:“卑職不敢!”
白龍怕了拍陳跡肩膀:“好好做事,我自會去內相大人那里為你請功。”
金豬面色一變,陳跡怎么改換了門楣,聽白龍調遣了?
下一刻,白龍揮揮手:“行了,都散了吧去將洛城交通要道全部守住,挨家挨戶盤查,莫讓世子跑出去了。”
“是,”金豬等人行禮后往外退去,陳跡卻沒動彈。
金豬走到門檻處,回頭對陳跡招了招手:“走啊。”
陳跡輕聲道:“我還要與白龍大人下棋,金豬大人且自行離去吧。”
金豬面色沉了下來,他遲疑半晌后,終究忍不住說道:“你想改換門庭?忘了我是怎么對你的?若不是我與天馬相救,你怕是早就成了刀下亡魂!”
陳跡沉默良久:“金豬大人,我還是覺得,跟隨白龍大人做事更有前途。”
白龍朗聲大笑起來:“豬兒啊豬兒,強扭的瓜不甜。”
金豬冷笑三聲:“好好好,白龍大人好手段,我便在此預祝陳大人早日成就生肖之位了!”
說罷,拂袖而去。
白龍向前踱了幾步,背負雙手看向庭中積雪:“今夜這一局且算是你贏了,我思來想去也沒想到,你到底將世子藏在了哪里……真的不打算給我揭曉一下謎底嗎?”
陳跡來到他身側:“白龍大人既然有意放世子一條活路,何必再深究呢?”
白龍笑了:“可不是我有意要放他活路,是有人威脅我,說如果我這次不給你們一條生路,他便要殺我。這寧朝能殺我的人不多,偏偏他算一個。”
陳跡微微一怔。
他下意識回頭看向桌上的那只茶杯,方才有人在此喝茶,拖住了白龍一個時辰。
陳跡看向庭院,他剛剛進入庭院時,院子里有淡淡的中藥味,那分明是熟悉的醫館味道,香中帶著苦。
陳跡轉回頭時,目光中閃動著莫名的光:“大人,您說得是病虎大人嗎?”
白龍譏笑道:“多嘴,就顯你聰明了。”
陳跡忽然明白白龍為何屢屢向自己表達善意,為何夢雞在夢中給自己放水,原來是一直有人在背后保護著自己……
師父,病虎!
山君,虎也!
陳跡開口道:“白龍大人,若我一定要救郡主,該怎么做?”
白龍嘆息一聲:“你算是給我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陳跡啊,那可是要謀逆的大罪,你覺得陛下會放過靖王一系嗎?”
陳跡低聲道:“可靖王明明沒有想反,這是別人給他安上的罪名。”
白龍聲音一肅:“往后出了此門,可莫要說這么張狂的話。你我在這個位置上,便要清楚自己的身份,做什么事、說什么話,都提前想清楚。莫讓別人知道你一心想救郡主,陛下要殺她,你要保他,莫不成你也要謀逆?”
陳跡沉默許久后問道:“陛下為何一定要靖王死?”
白龍感慨:“嘉寧二十三年春千歲軍平叛凱旋,陛下高興之下犒賞三軍,結果那些將士說,他們不要犒賞,只希望陛下能放過叛軍。”
陳跡一怔:“這是為何?千歲軍怎么會替叛軍求情?”
白龍哂笑道:“只因為,千歲軍起初以為叛軍是什么兇神惡煞的匪徒,結果到了滄州一看,竟然全都是一些走投無路、活不下去的佃戶。千歲軍兵強馬壯,要殺的卻是拿著鋤頭的百姓,于心何忍?那一戰啊,千歲軍好多將士一邊哭一邊殺人,殺得自己心都死了。”
白龍繼續說道:“千歲軍三十七名將領跪在闕右門外,請陛下收回犒賞,饒叛軍不死。陛下震怒之下問靖王該怎么辦,王爺說,那些叛軍確實罪不至死。”
陳跡神情莫名:“然后呢?”
“然后?”白龍伸出手去接住天上落下的雪:“然后陛下便收回了犒賞赦免了叛軍。為了掩蓋此事,陛下沒有只赦免叛軍,而是找了個尋到祥瑞的由頭大赦天下。從此以后,陛下與靖王便不是一條心了。”
陳跡低聲道:“可如果叛軍是走投無路的百姓,那他們確實……”
白龍反問:“陳跡,叛軍想反朝廷,如果靖王說叛軍沒錯,那是誰錯了?”
是陛下錯了。
靖王的命運,似乎從那一天起,便注定了。
白龍話鋒一轉:“郡主之事現在辦不成,不代表以后辦不成。我且先幫你將她把命保住,軟禁在廟庵之中與青燈為伴,待事情有轉機了再說,如何?”
陳跡掩住心中激動,能保住一條命,便還有希望!
他再次抱拳躬身,一禮到底:“多謝白龍大人!”
白龍將手里化成水的雪抖去:“先別急著謝我。我年少時也覺得自己什么都能改變,可后來才發現,這條路上需要舍棄的東西太多了。陳跡啊,一旦走上這條路,可就回不了頭了。”
陳跡抱拳躬著身子,看著自己腳尖。
總要有人付出代價的,對吧?
他緩緩起身篤定道:“不回頭!”
白龍回頭斜睨他一眼,而后轉頭看向夜色,唏噓道:“大人終究斬不去天下那最后一分啊。”
陳跡疑惑:“什么?”
白龍隨口道:“沒事,進屋吧,我還有事交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