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航這一句話,讓對面利用老嫗的身軀與他進行談話的存在,沉默了好一會兒。
但他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什么錯。
從這位‘千面之神’說出來的內容,以及之前顧航對于科摩的殘魂,嘗試的吞噬碰到的情況,顧航基本得以確定,這位‘千面之神’,就是靈族的神。
靈族,作為曾經稱霸整個宇宙的霸主種族,在他們鼎盛的時候,他們當然也是有自己的種族神的。按照人類對歷史的研究,以及靈族‘盟友’的透露,還有在科摩羅戰場上,對于一些黑暗靈族俘虜的拷問,都得到了一些線索。
‘萬神’或許是個虛數,但他們信奉的神靈確實很多,幾乎涉及到靈族信仰生活的方方面面。
但實際上,萬神唯一。那些方方面面,實際上,只是一位神靈的‘千面’之一。
千面之神,以無數面目,形成無數的形象。有手持彎月鐮刀收割靈魂的枯寂面容,有以萬千絲線編織星圖的華美頭冠,有在血海與歡愉中尖嘯扭曲的混沌剪影……祂以這些不同的面目,來應對靈族信仰的不同方向。
這一點,甚至現代的靈族們,都不一定知道。
然而,千面之神的狀況,顯然并不怎么良好。
正如顧航而言,祂們,或者說是祂,是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祂是種族神,可祂所庇護的種族,已經到了近乎要滅亡的地步。
這并非是指人類對于科摩羅的進攻。
就算是沒這碼事,靈族在這片宇宙之中的狀態,無非也就是茍延殘喘。他們全部的精力都只能放在如何茍活下去,談不上有什么未來,有什么發展。
他們或許還掌握著一些強大的、傳承古老的科技。或許他們的個人強度,還是相當之高,仍舊保持著高度發達的文明。
但是,他們已經沒有任何的希望。
整個種族已經到了這種程度,那作為一個‘種族神’,千面之神又有什么好的呢?
從靈族帝國尸體上誕生的色孽,早就已經把祂摧毀得不剩什么了。
到如今,所謂的千面,就只剩下了兩面。
溫莎,是方舟靈族信仰的一面,是所謂的‘希望之神’。
門沙,是黑暗靈族信仰的一面,是所謂的‘暴虐之神’。
至于科摩?那也曾是他的一面,是所謂的‘絕望之神’,但卻早就已經不完整,只留一縷殘魂,被鍛造成了科摩神劍。
當然,真要嚴格意義上來說,千面之神也并沒有完蛋,甚至,變得越來越強了——如果愿意把色孽,認知為曾經的歡愉之神,千面之神的一個面的話。
吞吃了絕大部分的靈族靈魂、千面之神的神格,從而形成的‘四神中最年輕的一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比眼下這只剩下兩個面的家伙,更能夠代表千面之神。
多諷刺。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顧航說祂是個失敗者,已經算是客氣的了。
而面對顧航的諷刺,那位借了老嫗身軀的神靈,沉默了許久都沒有回話。
直到顧航感覺不耐煩了。
他看了看表,說道:“沉默也是算時間的。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如果你不想說什么,就請你離開。”
那位‘千面之神’借由老嫗的身軀,發出一陣苦笑。
“你可真是一點都不留情。”
“那就,請容許我,向你展現一些東西。”
老嫗微微抬手,有一股光芒,籠罩在了顧航的面前。
無窮盡的幻象洪流,注入給了顧航。
以顧航的能力,他當然可以輕而易舉的拒絕這些幻象。
不過,稍微猶豫了片刻,他還是決定——來都來了,看看吧。
他看到了億萬年前的戰場,一艘艘輝煌的靈族戰艦在逃離的過程中,被紫紅色的大漩渦所吞噬;一個個高度發達的靈族城市,在一瞬間被拖入亞空間的風暴之中,形成了一個全新神靈的神國最基礎的組成部分。
而在千面之神所在神國,天穹被撕裂,萬神殿內走出來了一位又一位色孽的大魔。它們來自過去,也來自未來,更重要的是,祂們就在現在。
千面之神從神殿之中被驅趕出來,祂的身軀早就已經分成了無數份。
由于缺乏了最大的那部分——屬于色孽的那部分,他們永遠不能再聚合了,也無力抵抗,只能分開逃竄。
色孽大魔的利爪,將靈族傲慢的眾神一個接一個打碎。
神的殘骸在尖叫中墜入永恒深淵。
他看到了幸存的神性碎片如何在亞空間的永恒風暴中絕望漂流,像宇宙塵埃一樣互相碰撞、撕咬、爭奪著殘存的信仰與概念力量。
最終,在瀕臨徹底消散的邊緣,一股源自所有靈族靈魂深處、共同的、龐大到扭曲現實的死亡恐懼作為最后的紐帶,強行將最大的幾塊殘片粘合在了一起。
這并非重生,而是一次更絕望的死亡囚禁——由千百個無法識別名號的卑微意識,組成的可怖聚合體就這樣成型。
這就是現在的溫莎與門沙。
他們頂著曾經的‘希望之神’、‘暴虐之神’的名號,實質上只不過是一個惡心縫合怪。
他們茍延殘喘著,逃脫著大敵的追殺,同時引領著兩部分靈族,以不同的方式,殘活下來。
“吾等并非完整的靈……更非自由的意志……靈族吾之子民的每一次隕落……每一次魂石入網的輕顫……都撕扯著吾等的偽軀殼……”
無數細密、閃爍著微光的“絲線”在顧航擴展的精神視界中浮現,從千面之神那破碎不堪、流淌著神性膿血的核心延伸出去。
每一根都纖細如蛛絲,脆弱得仿佛一口氣就能吹斷,但它們穿透了空間的帷幕,在物理宇宙投下淡淡的、絕望的投影。
顧航順著其中一根“絲線”看去,精神立刻被拉入一片遙遠的、被火焰包裹的星空戰場。一艘線條優雅如藝術品、卻布滿了瘡痍傷口的巨大方舟世界,正被臃腫污穢、流著膿汁的綠色戰艦瘋狂圍攻。
納垢的瘟疫導彈撞擊在方舟的蒼白光盾上,炸開一片片腐爛的靈能云團。就在甲板邊緣一處崩裂的靈骨尖塔旁,一名狂嚎女妖戰士在沖鋒,她的戰吼穿透虛空,手中的星鏢槍指向數倍于己的瘟疫戰士。
但顧航看到了更深層的東西。
當她沖鋒的意念達到巔峰的剎那,從她胸膛深處散發出的純粹決絕的靈能輝光,并非只有星鏢槍激發所需的能量,其中一條細微如血絲的流光,正被無形地抽離,沿著顧航視野中那條連接著千面之神的絲線急速回涌!
那一點點的流光注入千面之神的核心,那片區域的光芒會極短暫地亮起一絲,隨即又被更深邃的黑暗吞噬,如同饑餓瀕死者汲取一滴雨水般徒勞。
與此同時,又有成千上萬根同樣的絲線從戰場的各個角落、從方舟世界深處未被戰火波及的靈魂、甚至從星系邊緣那些未被發現的靈族殖民碎片中升起,億萬的細流匯向那瀕臨崩潰的神核。
顧航在千萬幻象之中緊縮眉頭,高速的接收如此之多的信息,對于他來說也有點壓力。
但他還是意識到了這一切到底意味著什么:靈族的每一個超凡個體,每一次榨取自身潛力釋放力量,都像是在本能地用靈魂最純粹的閃光去短暫“點燃”這團行將熄滅的神性余燼,以此換取那力量增幅的“神恩”,卻也在無意識中撕裂著自我,化為維持這具“神軀”茍延殘喘的燃料。
這似乎是個完美的循環。
千面之神為靈族提供著力量與庇護,避免他們死去的靈魂沉入亞空間會被色孽捕捉,而是返回到千面之神為他們提供的庇護所。
對于方舟靈族而言,那是‘魂石’,坐落在方舟世界的精神世界;對于黑暗靈族來說,是魂匣,是可以再一次于血伶人手中制造的新軀體里復活過來的機會。
而與此同時,他們每一次激烈的爆發,乃至于最后的死亡,都將自身的經歷與靈魂力量,反饋給千面之神,讓其可以繼續維持下去。
然而,這一整個機制要是真那么完美,他們也不至于幾十萬年下來,還混得一天不如一天了。
這個機制最大的問題,就在于色孽。
這個外部大敵,凌駕在整個種族頭上真正的大恐怖,讓一切循環都變得不可持續。
“更深的腐化……正順著這根血管……逆流而來……”顧航聽到了低啞、仿佛千萬個聲音迭加在一起的低啞嗓音。
他看到那被抽走的細微流光中,夾雜著更陰險、更粘稠的污穢。
在戰場上,那名狂嚎女妖戰士的靈能攻擊似乎確實更加猛烈,但她體表露出的不正常紅暈、她那本該是尖嘯的口中,帶有了一點點詭異的、不合時宜的甜美呢喃,混入了她的戰吼之中……
當靈族動用強大的力量的時候,縱使有再多的保護措施,也不可避免的跟亞空間產生聯系。那里,才是一切超凡力量的來源,無論對什么種族都是一樣的。
而靈族特別之處在于,他們每與亞空間產生一次聯系,就總會吸引色孽的關注。
哪怕只是染上一點點,對于他們的整個人生可能都不會有什么影響。
但是,當他們死后,回歸的時候,魂石也好,魂匣也罷,接收的是最干凈的靈魂。那多出來的些許污染,去了哪里呢?
“黑暗王子……色孽的目光……如同癌癥……正沿著靈族子民與我連接的每一絲靈魂通道侵蝕而來……”
“每一次靈魂層面的痛苦掙扎與哀嚎,都在加速祂無孔不入的滲透……吾等的‘神核’內部……早已布滿了祂投下的‘歡愉’……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在取悅祂,每一次力量的綻放都在滋養祂的滲透觸須……若不斬斷……若不根除……結局早已注定……吾等這具神性的僵尸將徹底成為祂投射向現實宇宙的巨大膿瘡!而所有連接于此的靈族靈魂,都將……”
“斬斷……這自毀的循環……”一個相對清晰、帶著刀鋒般決絕質感的聲音短暫壓過了千面之神的億萬悲鳴。
顧航的目光被那個聲音的來源強烈吸引——位于神核深處的一大塊碎片,它呈現出銳利死寂的蒼白,如同最純粹的暴虐本質,正散發著拒絕一切的寒意。
那是門沙的那部分,是他維系著千面之神,不至于在色孽的歡愉瘟疫下徹底溶解腐爛,也是他引導著黑暗靈族,在科摩羅之中茍活,讓他們學會以痛苦來抗拒色孽的靈魂汲取。
然而此刻,顧航敏銳地觀察到,門沙的碎片邊緣,正緩慢攀爬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充滿惡意的虹彩——色孽的劇毒正貪婪舔舐著這最后的堡壘。
同時,顧航的精神視野里,還看到了千面之神看到的一些東西:代表人類帝國的金色意志網絡如同一張橫跨銀河的巨網,無數節點在混沌的侵蝕下或黯淡或明滅。而在金色網絡之上,一片藍色的網絡,又生長了起來,與金色網絡一起糾纏住了三分之一的人類世界。
那金色光芒,應當就是代表著人類帝皇了。或者說,無數萬億的人類,作為現實宇宙當下的霸主種族,構建起來的共同信仰。
而藍色的網絡,應當是顧航,或者說是他的聯盟。那建立在人類帝國的基礎之上的、象征著更高程度的共同理想、秩序與犧牲的精神共鳴,是橫跨星海、建立在堅不可摧制度與共同想象上的龐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