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二十年秋,大明南北兩路大軍終于開始在九州島上大舉登陸。
此前“御夷軍”先鋒大將鍋島直茂在肥前這個令制國,他一直以譜代大名身份幫助幕府控制由幕府直接管理的長崎港。
現在,九州島上剩余立場偏向于幕府的,便是控制著筑前的黑田家、控制著豐前的細川家。
這兩家自然成為北路明軍的主要攻擊對象,因為他們控制著關門海峽要沖。過去,他們和鍋島直茂一起分割了北面的毛利家和南面的島津家,是幕府防備西南方向外樣大名的主力。
而就在這個夏天,因為形勢有變不再無心政事的島津義弘吊著一口氣做了一些決斷,因此晚走了一年,但終究還是在這個夏天死了。
他兒子島津忠恒直至此刻才真正獲得實權,卻因為田樂到長崎時恰逢島津義弘去世而不敢親離領地。而后突然之間,坐擁熊本城的加藤家忽然趁島津家權力交接之際攻向島津家的領地。
十歲就繼承加藤家家督、如今才十九歲的加藤忠廣一頭霧水。
這誰指揮的?
島津家當時遣去迎接田樂的家臣也早已由柳川調興暗中穿針引線,心里有了異樣野望。
九州島上忽然就亂了起來,既有新的“忠于幕府”的藩領開始討伐此前攻擊鍋島直茂的島津家,又有明軍猛攻控扼關門海峽的黑田家、細川家,島津家的家臣們又多有不信服島津忠恒的。
一片混亂之中,大明東洋艦隊來到了鹿兒島縣鶴丸城東面的海灣之中。
島津氏的新居城鶴丸城十幾年前才剛剛筑成。
島津忠恒坐在由他主導建成的這座城里,如今并無心欣賞東面海灣之中高聳的櫻島美景。
“你在胡說什么?”他雙目之中幾欲噴火,“從日向東出四國,再由淡路威懾播磨的御夷軍本部及大阪,這不是毛利輝元那家伙希望我們薩摩藩這么做的嗎?現在,怎么可能指責我們不參與新一次的關原合戰?”
“家九大人,還不明白嗎?”一個勇悍的家臣兩眼盯著對面幾個人,“這一開始就是計謀!”
島津忠恒現在的名字,其實是島津家九——因為避德川秀忠的名諱。
這個以此名稱呼他的人,名叫平田增宗,他盯著的人,一樣是個濃眉闊鼻的勇悍老將。
“樺山左衛門!”平田增宗怒叱道,“作為與毛利家商談的薩摩藩總大將,難道你沒有什么應該向家九大人說的嗎?”
被他稱作樺山左衛門的,名叫樺山久高。
在薩摩藩,他曾是很得重用的家臣。關原合戰后島津義弘暫時隱退,他便被委任為家老。
如今平田增宗以左衛門這種尋常稱呼向他怒叱,又指出他此刻聯軍薩摩藩總大將的權位,實在頗為詭異。
樺山久高只是平靜地說道:“老朽已經六十二歲了。平田君如果不相信老朽的決斷,就由忠恒大人改任你為總大將吧。”
“你!”平田增宗氣得站了起來,想了想之后冷笑道,“現在薩摩藩已經對佐賀藩出手過了,說什么都已經太晚。但現在明人背棄了約定,他們的戰艦已經出現在鹿兒島灣的入口!身為征討琉球總大將的你,難道以為這樣就能獲得寬恕?”
島津忠恒面沉如水,忽然開口問道:“是因為我沒有答應你增加領地的請求嗎?”
“在下怎會是那樣的人?”樺山久高態度仍舊恭敬,但是卻說道,“現在鶴丸城危險,大明戰艦立刻就會來到城東的海面上,薩摩藩還需要您指引方向。”
“……我來指引方向?”島津忠恒先喃喃自語了一句,隨后暴怒,“我已在家督之位十八年!現在父親大人不在了,世情嚴峻,為什么忽然有這么多家臣不聽從我的調派?”
樺山久高并不回答什么。
“伊集院家,大野家……”島津忠恒激動不已,“怎么就讓熊本藩攻入了薩摩?你曾是大野家養子,你什么都不知道嗎?”
“如果在下像忠恒大人想的一樣,此刻又怎么會在鶴丸城?像忠棟桑一樣被弒殺嗎?”
島津忠恒不由得神情一窒。
伊集院忠棟,是于關原合戰前死于島津忠恒之手的,是樺山久高之前的島津家家老。
那不過又是一個下克上未果的故事罷了,功高震主的家臣。
不論那段故事的原委如何,樺山久高此刻說的話沒有假:在這鶴丸城內,島津忠恒如果想殺了他,輕而易舉。
島津忠恒一時有些迷茫。就算他一貫有英毅果敢之名,此時也分辨不清到底誰忠誰奸了。
“平田君說得沒錯。既然已經對佐賀藩動手,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期盼幕府的寬容了。但是沒有想到,明明留下我們對于大明的計劃更有利,可他們似乎不屑一顧。看來,終究是要追究我們在朝鮮和琉球的責任。平田君,你是討伐琉球的副大將。就這樣懷疑我,沒有理由。”
平田增宗不由得臉上憤懣又尷尬。
“不必考慮其他各郡的家臣了。”樺山久高繼續對島津忠恒說道,“幕府贏了,薩摩藩一定會被肢解。在下因為功勞和家族未來希望得到更多領地,他們也會各有各的野望。幕府輸了,他們也不用背負薩摩藩的主要責任,恐怕早就與長崎的漢民有了聯絡,得到了允諾。您派去代替您見大明大臣的家伙,不是仍然沒回來嗎?”
與平田增宗莫名其妙的懷疑相比,樺山久高此刻說的話有條有理。
島津忠恒也有些尷尬,同時更為不知所措:“難道大明一定要先除掉薩摩藩?”
“看他們的作戰計劃,在對馬島準備了那么久,要進一步行動的話當然需要一個更大的本部。還有什么地方比九州島更合適?而要在九州島上安心駐扎下來,還有什么比清除掉了幕府的力量之后,又清除實力最強的薩摩藩更能讓九州島上其他藩震懾臣服的方法?”
樺山久高說了這些之后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忠恒大人,當初應該聽從義弘大人勸阻,不要把鶴丸城修筑在這里的。”
島津忠恒張了張嘴,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時島津家參加了關原合戰的西軍,島津義弘陷島津家于險境,隨后想方設法保住了島津家,也把家督之位先傳給了兒子島津忠恒。
實權雖然仍然握在手里,但總要給身為家督的兒子一些尊重,因此這鶴丸城的選址準備聽島津忠恒的意見。
島津義弘雖然反對把城建得離海岸那么近,最終卻也沒有徹底反對——畢竟雖然離海邊近了些,但以幕府和其余諸藩水軍的實力,也不是一定能威脅到鶴丸城。
現在,這鶴丸城距離最近處的海岸不到兩里,而即將到來的敵人卻不是幕府。
大明戰艦在朝鮮沿岸破城的消息,這邊早就知道了,可那時鶴丸城已經筑成。
“如果像你說的這樣,那么我們……”平田增宗終于忐忑起來。
“唯有死戰,忠恒大人呢。”樺山久高平靜地說,“讓分家和北鄉家帶著三郎和四郎分別離開吧。鶴丸城死戰而亡,大明的目的就達到了。不給其他家臣帶來更大的困擾,他們終究有一天能明白您的苦心。”
島津忠恒臉色一白。
到現在,他一共才有四個兒子,長子又早已夭折。長女則已經嫁入北鄉家,其余三女都準備嫁入各個家臣或其他藩領。
可現在難道沒有憑借薩摩藩還比較龐大的領地與明軍周旋的可能?
回應他的是門外闖入的武士:“主公大人……來……來了!”
島津忠恒快步走到屋外的廊下。
鶴丸城也是一個山城,建于海畔一座山的山麓。島津氏的居所,自然位于整座山城視野最好的地方。
過去,來到廊下眺望著遠處櫻島上高聳的火山,還有鶴丸城及城墻外綿延于海外的城下町,這一直是身為島津氏家主的一種特別雅致。
現在,櫻島上的火山似乎又要噴發——可那只是龐大的致遠艦在近處海上冒出的黑煙。
城下町里的人群恐慌不已,正如螞蟻一般往山城涌來。
島津忠恒和家臣們瞳仁收縮,他們何曾見過如此巨大的戰艦,而且它并不像其他戰艦一樣仍舊升著一桿帆。它此刻沒有升起風帆,卻已經在與其他戰艦一起緩緩前來,只是一味吐著黑煙,宛如從海底冒出來的巨龍。
致遠艦上,沈有容問田爾耕:“田相說了,直接打?”
田爾耕點頭:“直接打。要是讓這里的夷酋以為大明只能靠分化他們,那將來這九州島上可難得太平。隨豐臣秀吉攻朝鮮,又借故攻打琉球,這薩摩藩最踴躍。外樣大名之中,島津家也是幕府最忌憚的數藩之一,絕不會來救。”
沈有容有些古怪:“可他們不是已經參加了那什么毛利家的聯軍嗎?”
“毛利輝元自有解釋。”田爾耕笑道,“再說了,只要他們不做幕府爪牙,本來也不靠他們來打。”
沈有容點了點頭:“也罷,那就照田相謀劃。給那什么熊本藩十天時間,他們能收攏多少薩摩藩的人丁就收攏多少。十天之后,南路大軍先要一個干凈的薩摩藩,再清掃東海岸。”
沒什么過多招呼,招呼便是排好了陣形之后的艦炮轟鳴。
而田樂這三年里做的一些事,也不過是等待東洋艦隊能到來之前先盡量減小后面的阻力,讓東瀛的局勢更動蕩些、人心更雜亂一些。
大明是要來翻天覆地的,怎會顧慮太多細節,又哪里需要顧慮太多細節?
這一天,櫻島上的火山確實像是噴發了。
離海岸不足兩里的鶴丸城著實是東洋艦隊最適宜發揮的一處好地方,它還剛好是九州島上最強一藩的居城。
對致遠艦和繼光號上的艦炮而言,這個目標就是最好的靶子。
戰艦上的巨炮可不是虎蹲炮那種小家伙。哪怕海岸邊比較淺,但戰艦巨炮打這個不到三里的目標仍不算什么——好死不死,鶴丸城修在山腳,不需要過大的仰角。而炮彈只需要先糜爛城墻、城門,既讓敵人徹底喪膽,又以火力壓制著他們在城內,給登陸的軍隊集結時間。
“江戶城呢?有沒有輿圖?”
艦炮轟鳴之中,沈有容已經在研究他后面真正的目標。
他對致遠艦的能力已經有了充足的信心。只要精煤轉運供應得上,例行維護好,東洋艦隊在海上便是無敵的。
田爾耕在福順行多年了,李旦他們又已經把握住機會,還有了熊本藩等這些投誠之人。多虧了參勤交代制度,去過江戶的實在不少。
“侯爺請看!只要到了江戶灣,和這里就很像了。只是那邊城外町街雖多,戰艦卻開不進去。離海邊五六里處,恐怕只宜先清掃外圍。另外便是這兩年已經開始在海邊修了些炮臺……”
沈有容看著這邊的輿圖,最后也不得不皺眉。
“近兩千里……”
這便是直接先奔襲江戶灣需要面對的問題。
“父親命我勸侯爺,還是穩扎穩打。”田爾耕謹慎地說,“先奪九州,再謀四國。清掃京畿大阪后,北路大軍去往他們所謂關東,侯爺則以那伊豆、相模為橋頭堡。如此后路無憂,江戶近在咫尺。”
沈有容嘆了口氣:“先把這九州島拿下再說吧。彈丸之島,竟也妄稱九州!”
在大明的江南,前軍都督府及南京振武營的大軍開始集結遠征了。
這個時候有些人才感覺,似乎著急了一點,似乎不該在前年底就有什么心思。
可又有什么意義呢?皇帝只怕就是利用這段時間差:剛好要調動大軍,那就剛好開始推行新錢法吧,至少把動蕩控制在有人想搞事卻不敢明著造反。
現在,已經殺了那么多人,已經有許多新興的力量投入到了擁護朝廷政令的隊伍里。
朝廷也確實在為擁戴國策的人提供更多的好處。譬如這兩年空出來的官位,譬如那些被抄沒人家的田土、產業,譬如新錢法和將來新稅制下的利益格局洗牌。
而開疆拓土也帶來新的好處:歷經三年過渡,朝鮮將于泰昌二十一年新設海東省。
從上到下,又是不知多少好官位、好機會。
兜兜轉轉,會稽陶堰陶氏如今竟是因此大為興旺。李三才年事已高,陶崇道成了第一任總督海東政務最有力的競爭人選。
而陶氏其余支,包括陶氏姻親張家的張耀芳、張岱父子,又還能去東瀛插一腳。
張岱如今已經虛歲二十四,娶了當地一姓人家之女為妻,又納了一個新進寒門家最后一屆朝鮮科舉的進士之妹為妾。
虛歲十五的李鴻基問道:“老爺,真要讓我去東瀛?”
“去!”張岱笑得很快意,“以你跟著我這么多年學到的才識,到了東瀛,不論在哪一王的朝廷里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李鴻基這輩子不改名叫李自成了,反而跟著張岱這個公子哥進學,如今卻是一個少年文士。
“天兵已登上九州島,老爺我這就修書一封,你帶著隨船前去投奔潞王世子。你比他只大兩歲,此時投奔殿下正正好。”張岱拍著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說,“要是在東瀛發達了,記得幫老爺我再謀個可人的東瀛小妾!”
李鴻基暢想起美妙的將來不由得心情激蕩,哽咽道:“老爺恩情,小的……”
“嗐,老爺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張岱正色道,“你現在已經有功名了,雖然是朝鮮功名。我讓你去東瀛,乃是盼你在那邊落地生根。記住,先在那邊納一兩個妾可以,你還是要做張家姑爺的,只是你要在這兩三年里就站穩腳跟才行!”
李鴻基鄭重地點了點頭。
他知道張家也不只賣了自己一個人情,但這不重要。
從多年前路遇他們父子、一路跟著他們來到朝鮮之后,李鴻基確實有了不一樣的際遇。
現在,還有一片更廣闊的天地在等著他。
由于“闖關東”的際遇,他爹娘沒有帶著他留在陜西,反而到了朝鮮做了人上人。雖是張家之仆,但面對當地人,張家之仆也高人一籌。談不上多富貴,但兒子爭氣,衣食無憂,有奔頭。
所以他們仍然健在。
“爹,娘,你們先在這里安心呆著。”李鴻基向他們辭別,目光之中盡是堅定,“待兒子在東瀛闖出了名堂,再接您二老去享清福!”
“哎……在這就挺好。”他娘其實不愿意,海風莫測,她雖然又生了個兒子,但又哪里舍得大兒子去冒險?
“聽老爺的話沒錯!”他爹則說道,“安心去就是,打仗有官兵。你現在讀了書,在那邊朝廷謀個一官半職就是!”
“兒子曉得。”
李鴻基笑著收拾行裝。像他一樣在收拾的,還有些朝鮮大小族。
李氏當政的日子已經很久遠了,如今這里要成為大明一省,有不少過去數年無甚積累之家后面要面臨的競爭極大。
但東瀛不一樣。
大明既然已經節節勝利,以他們此刻已經被編為海東省籍冊的大明人身份,去了東瀛應該大不一樣吧?
肯到朝鮮的本就不多,肯到東瀛去的只怕更少。
潞王世子殿下的父親做過幾年朝鮮王,他多少會肯重用朝鮮人一些,對吧?
變化催人,如果變化勢不可擋,大多數人自會隨之調節。
現在已經沒有多少普通人那么執著于自己身份了,只會想著怎么適應新身份,并一直謀求更大的利益、更好的將來。
大海茫茫,唯獨孤懸于深海的東瀛諸島上,許多人注定沒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