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靖國公俞咨皋帶著天樞營離京開始,泰昌十八年末這一場因為新錢法而泛起的最后抵抗富有想象力和“理想主義”,又帶有一種文人特有的陰柔脆弱美,璀璨短暫如同焰火。
在整個大明的各個地方,龐大官紳群里都處于期待、焦躁、畏懼、不甘的復雜情緒當中。大明正對外兩線征戰,新錢法和秋冬大集“與民爭利”引發的不滿正有燎原之勢,這仿佛是覺得正處于官紳特權慢性死亡階段的部分官紳們最后的機會。
而山東刺儲案的消息果然如同火星,像打水漂一般漫過整個大明,總會在許多地方泛起漣漪,撩撥著一些人的心。
于是也總有上頭的人,覺得應該做點什么遙相呼應,聚而成為真正讓朝廷——不,應該說是圣上鄭重對待的“民意”。
考驗地方上樞密院體系、治安司體系、法院體系是否本質上只是從中樞垂直下去的,只是與地方執政府協同治理地方的時候到了。
結果當然不會是完美的。
地方上各條線的奏報上,出現的情況有大有小。
可這些奏報全都匯聚到北京城的時候,則顯得像是整個大明的社稷根基正在地動山搖,大有崩壞之勢。
葉向高知道自己病倒得不是時候,倒顯得像是借故回避,甚至以此相助。
但他實在是太累了,事情一樁接著一樁。
于是只等身體和精力稍微恢復了一些,他就趕緊再回到崗位上。
紫禁城內外的氣氛都非常緊張壓抑。外面,各衙的綠袍小官們不斷通過共車行的公衙廂車來往奔走傳遞文書;里面,通政使司的外臣和內書房的內臣不停歇地往各處呈遞公文、題本、奏本。
葉向高今天強撐著病體來到御前,既有身體稍微恢復了一點的原因,也有必須要參與商議的兩樁大事。
消息是昨晚送到的,今天已經是臘月十七。
走在通向皇極殿的廊道里,他的執政院臺閣僉書正在不斷小聲向他匯報。
“天樞營后天就能到山東,三相已經在山東。業已查明,這次是臨清幾家錢莊錢鋪東主與舊南京戶部一些致仕老臣鼓動孔氏旁支。目前審出來的供狀,牽涉到了南京三位王爺,他們在錢莊都有些份子……”
葉向高的眼神疲憊而無力。
和這個消息相比,之前那些實在算不得什么了。
因為今年糧賦允存留周轉,而地方官府又依照過去體例仍舊代管著軍屯。地方衛所的改制是一步步的,首先是退伍或轉業了部分到地方治安司體系或各衙吏差,其次各省也編了些省營和府哨募兵,最后還存留了一些偏遠地方的衛所。
按如今體系,樞密院只發餉銀,募兵吃住則是另外的軍費承擔。地方官府既然仍舊代管軍屯,那么按照成本原則自然是要留足糧食讓軍方采購軍糧的。在過去,這部分是直接給地方衛所,相當于官府管理,收上來的糧賦便是衛所俸祿。如今不過是這糧賦先計入歲入,然后歲入又列支出軍費,軍費才采購軍糧,納入了中樞統計。
這是軍屯改制的第一步罷了。
過去這幾年還沒出什么大問題,但今年這形勢下,有些地方就因為刺儲案的發生出現了些問題。或是借口必須確保秋冬大集,或是借口先保著治安司體系往來行糧,居然出現了拖延甚至拒絕樞密院后勤官集中采購軍糧的需求。
為此甚至有三個府縣鬧出了將卒嘩變。不用想,那些過去衛所的老將官和地方官吏仍舊私下吃著軍屯的利益。背后應該有人借將來軍屯改制后這個格局的改變在誘惑、勸說某些人搞點什么事。
李化龍的兒子已經被問斬,河南治安司與一些地方大族的勾結不就是例子嗎?
現在的整個大明,這種級數的情況不勝枚舉。好在如今至少各省的總督、省令及省營、治安司文武都是新政得利一派,而諸省軍隊改革之中,至少是首先確保各省省營的后勤保障和戰力。再加上各省都派去了中樞的巡考組,他們還能及時組織彈壓。
但苗頭很不好。
此刻刺儲案已經牽涉到了仍在南京的三個藩王。
結果下一個昨晚進京的消息更讓葉向高震怖。
“……云南奏報,擒獲往來緬甸瑞寧與昆明的一隊私商,其中有與緬甸王公密信。眼下,還沒收到瑞親王和緬安國公的呈奏……”
葉向高不由得停下了腳步,聲音嘶啞地問:“你再說一遍?緬甸?”
“孫總參第一個到的。葉向,茲事體大,新錢法尚需倚重云南緬甸銅礦……”
葉向高覺得氣有點喘不上來:“你攙著老夫……走快些……”
短短的一段路,葉向高越走心情越沉重。
已經知道消息的皇帝會不會后悔此前征外滇、伐東瀛操切了些,還因為這兩大征而提前了新錢法的實施以保證軍需?
可現在這些事情透露出來的信息,是真有一些人準備嘗試點把大火了。
萬一西南出現反攻、裂土……
葉向高不敢想象那是一個什么局面。如果真有皇帝這個親弟帶頭,那么此刻已經在邊地的諸王……
還沒到皇極殿內,就聽到孫承宗的聲音:“……臣還是力主諸省戒嚴,非萬鈞之勢不足以震懾天下。左右已是寒冬,商旅往來本就不多。只要數月時間,諸省必定掃清群賊,誤不了明年多少歲入和百姓生計。”
“進卿來啦,快坐下歇會。”
朱常洛看見了葉向高的身影,先停止了商議。
他看著葉向高蒼白憔悴的臉,葉向高也看到皇帝眼中的血絲。其他同僚,無不神情沉重。
戒嚴不是小議題。
要戒嚴,那便是樞密院體系調動治安院體系,軍政暫時壓過民政,軍需必須優先滿足,地方大案有更大的權限盡快辦,至少是先抓再說。說白了,槍口明確向內。
其他宵禁、陸路水陸設卡盤查、因事因案傳喚甚至入戶搜查帶來的混亂與之相比都不算什么。
可現在葉向高也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能夠迅速止住各地頻繁冒起的點火趨勢。
跳的人越多,沒有足夠的反應,自然只會鼓勵更多人,以為時候到了。
尤其現在又牽涉到藩王。
葉向高來了,當然是再次向他說說昨晚送到的兩則重磅消息。
趁這個時間,朱常洛和其他重臣也能夠再細細思索。
朱常洛看著一邊聽人念那兩道題本、一邊喝著熱茶驅寒的葉向高,希望他能拿出魄力來。
經過了一整個晚上的輾轉難眠,朱常洛心里已經有了定見。
形勢確實看著嚴峻,樞密院有充足的動力和理由來實施諸省戒嚴。
但朝廷對軍方的控制力如何,樞密院對諸省將卒的控制力如何,仍然需要有個立足更長遠的規矩。
而能夠順利解決眼前的難題,也是朱常洛給執政院體系更大權力的訴求。
如果這種局面只能依賴暴力來解決,那就說明這么多年衙署等改制的成效仍嫌不足,官員隊伍和中樞對地方的控制力沒改善太多。
葉向高聽完了兩道題本,也喝完了半杯茶。
他先問問題:“孫總參,西南那邊,樞密院準備如何部署?”
“院議以為,外松內緊。當務之急,是防著愿改土歸流之土司再受慫恿,再生亂子。”
朱常洛皺著眉。
葉向高看了看皇帝的反應,長長嘆了一口氣:“題本所言,審得那四川行商九月里就與瑞親王有來往。時至今日,緬甸未有只言片語呈奏嗎?”
答案當然是沒有,只不過事情也不能這樣簡單看待。
“緬甸剛剛才立國,諸事紛繁。”朱常洛沉聲說道,“朕冊命五弟為緬甸國主,遣使觀禮,此前并無半分異常。這件事,或許有蹊蹺。緬甸立國,各地行商往來者眾,朕懷疑那些密信和供詞的真實性。”
“陛下是說,賊子正盼著陛下遣人去緬甸?”
“還有這來往時間之內,朝廷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反應。”朱常洛咬牙切齒,“其心可誅!”
葉向高倒有些愕然了:“陛下篤信并無其事?”
“有什么動機?”朱常洛斷然道,“朕拼著暫不東征了,大兵平定內亂,五弟和緬安郡王等人何必拼著眼前王位權柄不要,非要貪圖更多?二十年前朝廷財計艱難之時猶能平定播州之亂,今時今日呢?”
“陛下!”孫承宗又說道,“臣擔心賊子意在西南!若是先誘土司作亂,朝廷要應對諸省麻煩之余不能速速平定,那就真是燎原之勢了。今非昔比,緬甸上下已據有外滇,臣不敢篤定他們屆時沒有非分之想!再則,此事所擒逆賊是四川行商,蜀地向來堪為割據之基……”
“要把緬甸穩下來,他們都需要至少十幾二十年。”朱常洛堅定地搖頭,“卿等還是要心里清楚,真正的敵人是哪些。這些跳梁伎倆,不正是想煽風點火,引得上下里外猜忌四起嗎?”
真正的敵人是哪些,這里沒有人不清楚。
現在的情況也很明白,刺儲案成為了火星,山東戒嚴、查案的這段時間里,其他諸省都有人想把火全燒起來,讓朝廷顧及不過來。
解決的辦法,樞密院的意見是直接諸省戒嚴,以萬鈞之勢壓下去就完事了。
戒嚴時期,可以議出一些戒嚴條目,強令地方官吏、士紳富商和百姓遵守。不遵守,直接拿辦。
當然會包括強制采購、強制兌換新錢。
但這樣的法子太粗暴了。
葉向高看著皇帝望向他的眼神,知道皇帝希望他做什么。
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如果執政院要做出這個決定,那么就是如今在朝重臣,他這個宰執葉向高,徹底與過去的一切割斷,徹底以朝廷、官學、禮法、道德的名義掘斷士人過去一直高高在上的根基。
皇帝要求一字不改的詔旨里,其實就已經透露了這樣的態度。
但這個態度要能夠落實下去,從長遠來說不能是那么暴力的“南伐”,應該是君臣共同的意志,是皇帝希望同心同志的同黨所為。
“進卿,眾愛卿。”朱常洛開了口,“太子書信,你們都看過了。朕御極以來如何殫精竭慮,你們也都知道。錢法舊弊有多大,天下有識之士誰人不明?新政之利民為民,新政之富國強國,新政之公心公正,新政之于社稷江山……”
他說到這里,情緒激動起來。
或者因為他見過一個更有凝聚力和生命力的未來。盡管在他已經有些遙遠的記憶里,仍舊會有各種各樣的齟齬、陰暗、非議,但至少總體上,確實有一個被許多人認可的理想,也有基于這個理想事業已經取得的成就。
或者因為他有此際遇,已經作為一個皇帝用心了將近二十年,同樣取得了此前不少臣民所稱頌的文治武功,他心里還有一個更宏大的愿景。而此刻,他的這個愿景真的需要更多同伴。
或者因為這種時候,天下間因為利益、因為觀念而敢于去這樣做的人竟然有這么多,讓他以為已經鑄就的威望顯得頗為可笑。
或者正是因為北京的這個中樞里還有不少人是那些煽風點火之人寄予厚望的老成持重之輩,所盼者無非營造形勢給他們勸諫皇帝妥協調和的機會。
改革從來難有徹底的。
徹底的從來需要先革許多人的命。
許多許多人。
而要做到這件事,又需要更多的同伴,更多愿意把一份共同意志一直推到每個地方的同伴。
葉向高看著皇帝停頓呼吸,那一雙眼睛里正在氤氳著什么。
皇帝一直不曾在他們面前有過什么顯得情緒脆弱的一面,但此刻那眼神里已經有了一些失落,很快就褪去,將要顯露出冷漠。
葉向高的心里顫了顫。
他確實清楚執政院為什么存在,八相為什么要拜立。皇帝愿意這么做,想要的是什么。
那個同黨,又代表著什么樣的未來。
而此刻,皇帝將要說出后面的話了。
葉向高手撐著椅子,虛弱地站了起來。
這個舉動讓朱常洛暫時沒有繼續開口。
葉向高先看了看孫承宗,目光意味深長。
然后,他又一一看了朱國祚、王德完、王衡等人。
“辦案吧。”他開了口,最后看向皇帝,“兩京三都九邊一十八省都辦案。辦出個多年優免養出這許多害民之官、害民之士紳;辦出個歷朝歷代尊崇,尊出了侵田奪產、刺儲謀逆之衍圣公;辦出個民心所向郎朗大明青天。”
雙手合揖之后,他沒有跪拜,而是只彎下了腰:“臣等慚愧,陛下拜為諸相,該當肩負責任,唯公唯國,同心革弊。歷代興亡,足證并非尊崇儒理文教便可千秋萬代;今日水火,更顯道德文章不能盡引天下士子修身齊家報國。禮該倡而導之,然天下正該律法來平,百業來興。”
葉向高說出了這番話,另外幾人一時心頭震動,同樣站了起來。
他們有的互相看了看,有的看著皇帝,有的已經同樣作揖。
但過了一會,都成了一個模樣。
“實情如此,臣等愿與圣天子同心,不避其難,不畏其險,腳踏實地,步步向前。”
朱常洛許久不能言語,隨后才站了起來回揖:“拜托眾卿了!”
殿中此景,仿佛此刻才是真正拜相。
也正因此景,所以泰昌十八年尾開始的這些“燎原火”,最終才顯得璀璨短暫如同焰火。
也許大明還有很多很多地方是守舊的,想要復古的。可朱常洛來了這么多年,終究還是改變了些什么,至少是營造了不一樣的權力格局推動了此刻的決心。
而正因為決心,所以那些“燎原”手段充滿理想主義色彩:在他們的想象中,天下如此鼎沸,朝廷總該審時度勢,退一步才是。
可既然要么真的是樞密院出動,要么就是執政院和文臣站出來,那就說明皇帝那句有進無退不是開玩笑的。
朱常洛只是不想由武將來執刀,那不是一個健康的未來,也達到不了淬煉文臣的效果。
天下,還是要文武平衡;尋常,還是要文臣治境。
如果他的同黨是軍伍之中更多,那未來像話嗎?
此刻的劉若愚只是看著這一幕。到了他晚年再執筆著述一生見聞時,才明白眼前的這一幕意味著什么,它在此后那三年舉國哭嚎又萬民歡慶的局面中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
但一直到那個時候,劉若愚也不確定葉向高到底是為了他的身后名和那社稷國廟里的塑像,還是為了不讓樞密院進一步膨脹。
至少那一刻,葉向高顯得像是不顧己身了,一時有了三分張太岳的風范。
另外七分,當然是在皇帝那。
是皇帝相信并不會有藩王作亂,也是皇帝愿意相信他的重臣能辦好事情,同樣是皇帝愿意把最暴力的手段用在最壞的情況確實出現了之后。
但如果沒有葉向高的這個決定,那么也許……那三年里整個大明獲罪論死甚至無辜枉死之人,還會多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