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斯國?”
翌日,朱常洛聽到這里有些意外,隨即意味深長地糾正他:“如今他們自稱沙皇俄國,但在西洋,其余諸國并不承認它作為一個王國的地位,仍然將他們看作是莫斯科大公國。”
一陣講解之后,莽古思問道:“這么說……并不是很強?”
朱常洛瞥了他一眼,淡淡說道:“當初你們的祖先一直打到了他們那里,那時候你們強不強?如今他們的蹤跡既然到了你們北面,豈容小覷?那可不比汪洋大海,每一片土地都得靠馬蹄來丈量。”
莽古思悻悻閉嘴,他看了看林丹巴圖爾。
“偉大的長生天汗。”林丹巴圖爾行了一個禮,“白災越來越頻繁,強大的敵人又出現在不遠的地方,我們都需要您的庇護。”
朱常洛深深地看了看他。
隨后他就說道:“你知道大明也很難派出軍隊遠征,驅逐他們的騎兵部隊。漠北太遼闊,那個距離比出兵到呼倫貝爾還要遠兩三倍。路途之中,還有喀爾喀隔在中間,更有瓦剌人在西北面。”
“可是……”
“他們不是專為掠奪而來,而是一步一步地開拓疆土。”朱常洛打斷了他,“暫時他們還威脅不到你們。如今只是知道了他們出現的情報,這個消息不足以成為你們重歸一體的契機。”
林丹巴圖爾心里一震,莽古思和卜石兔都投去警惕的眼神。
朱常洛立刻緩和了語氣:“當然,你們既然共尊朕為長生天汗,沙俄的野心,朕當然也會阻止!只不過事情一件一件來,先讓喀爾喀去頭疼吧,應對好越來越頻繁的嚴冬,對你們各部來說更加重要。”
喀爾喀分內外,像之前炒花所率各部,就已經遷徙到了遼東,被稱為內喀爾喀。
而一直占據著陰山以北、呼倫貝爾和錫林郭勒這一片大草原西面的,則是外喀爾喀。
林丹巴圖爾的心思,至少是想先依靠著大明徹底收服外喀爾喀,打出自己抵御沙俄遠征到此的哥薩克騎兵的這個統戰價值。
順帶掌握更多受外喀爾喀控制的煤鐵。
甚至獲得火器——沙俄確實已經有火炮,也開始運送到這邊鞏固征服成果。不論是從他們手上繳獲,還是以此請求大明的火器支援,都可能是林丹巴圖爾的目的。
看著朱常洛,林丹巴圖爾低下頭說道:“長生天汗愿意將來出手,各部就安心多了。”
“這一點,你們盡管放心就是。”朱常洛看著他們,“七年了。這七年里,大明一直不曾斷絕與你們的貿易,想方設法消弭過去的仇怨。你們只是世居草原,但在朕心中,你們既然愿臣服于大明,那就都是朕的臣民。只是,如果始終存在恢復昔年大元榮光,那又是與朕背道而馳了。”
“……外臣豈敢?”林丹巴圖爾趕緊站起來,“去年白災,長生天汗不惜讓京城缺煤也要幫助我們,這兩天我們聊起這件事,無不感激長生天汗的仁慈!”
其他幾個人也連連表態,并且各自就去年的災情做了匯報,感激大明的“援助”。
“都坐下來吧,你們也是拿貨物換的。大明無非是沒有落井下石、另要高價罷了。”朱常洛抬手壓了壓,“只不過總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理藩院和官產院都奏來,各部的欠款是越來越高了。再這樣下去,大明也拿不出那么多銀兩先墊付給邊貿商行了。”
這邊沉默了下來。
大明允許他們打欠條,這個欠條打不打?一開始還挺謹慎,但后來看到是來真的,大明也不催促,于是當然可以打一點,多得到一些貨物。
不論是囤積起來,還是打一個時間差再轉賣到其余更靠北的部族,都是劃算的。
但去年冬天,入冬那么早,趁著雪還沒阻隔商路,當然是一次性多欠了些,趕緊囤積物資過冬。
借貸一時爽,如今皇帝親自來要還款計劃了。
“長生天汗在上,去年受災嚴重,恐怕……”
先說話的居然是莽古思,畢竟他欠得最多。
那是因為有底氣,就他們科爾沁北面毫無外敵,大興安嶺和小興安嶺的物產也十分豐富。
朱常洛當然不是來逼他們還錢的,聽他們都說了說之后就點頭道:“大明當然會體恤各部實情。天災無情,朕卻不能對你們無情。”
頓了頓之后,他就站了起來:“走,帳外草地上坐坐。”
于是就像昨天一樣,大樹底下鋪好了墊子,大家席地而坐。
只不過這次多了大明天子。
朱常洛撫上林丹巴圖爾的手背,捏了捏之后笑了笑,隨后則看著莽古思說道:“一千多年前,草原上也有許多部族到了中原。后來,征戰、講和,經過有唐一朝,其實都是一家了。朕不是說你們都要成為漢民,但只要得法,我們也能成為一家,彼此信賴。”
他表現得親近,這幾個部族大頭領只能心情忐忑地稱是。
“煤的事不擔心!很快,不僅能給你們更多煤,價格還會降低很多。”朱常洛說道,“過去是你們不懂得怎么用煤,煤爐的價格也還沒有下來,你們也沒法子讓每個帳篷里都有煤爐,所以煤是多的。從大明買回其他所需,又需要有貨物。依朕來看,要讓你們的部民冬天都有足夠燃料,你們又能填上采買其他貨物的缺口,還是要想法子。”
“長生天汗,您肯定想好了。”林丹巴圖爾語氣懇切,“請您明示吧。”
他真這么乖巧嗎?
只能說總想掙扎一下,卻又無能為力。
打又打不過,而部族的存亡又必須考慮。
和大明的貿易像是美味的毒藥,如今既不能與大明交惡,又實在缺不了從邊市買到的東西。
除非打定了主意開始過苦日子,咬牙硬扛嚴冬。
“在說這個之前,朕先給你們看一樣東西。”
朱常洛招了招手,劉若愚把從北京隨御駕一起帶過來的幾冊書拿了過來。
“這是朕命專人搜撿史冊記載之后的成果。”朱常洛指著放在墊子上的幾個冊子,“你們每人拿一套,族中在藩學院里學成之人自能研讀。總結起來就一句話:天時有一定規律,恐怕真要到那種比平常更冷的時候了。時間嘛,可能短則數十年,長則百余年。”
這可謂經史人文科的一次“科學研究”。
而從史實記載上,華夏大地確實已經出現過三次這樣的氣候異常、小冰河期。
第一次是商周交替之際。雖然史料不多,但至少有那時候中原地區生活著大象的記載。而后氣溫下降,中原地區轉冷、變干旱,農作物生長周期紊亂減產,最終大亂,朝代更替。同時,犬戎在北方生存艱難,于是有了南下攻破鎬京的事。
第二次就是漢末魏晉。史冊上記載了草原鼠南下肆虐中原,由此引發了大瘟疫。最終這個大亂世不知造成多少人口死亡,草原部族也紛紛南下。如今,只不過把那個時候關于氣候異常的證據羅列了出來。
第三次則是唐末。這個時期的史料就更多了,譬如元和八年冬,大寒,南海冰厚數寸;大中十二年冬,大雪,江、淮冰,錢塘江冰合;譬如杜甫的“南紀巫廬瘴不絕,太古以來無尺雪。蠻夷長老怨苦寒,昆侖天關凍應折。”
現在,大明同樣已經出現了氣候異常。去年的寒冬,連南都那邊都下了很大的雪。
而溫度計被創制出來之后,至少這幾年,大明已經有了豐富的氣溫數據。變化幅度雖小,但也有了隱隱的趨勢。
對朱常洛來說,這屬于先射了箭再畫靶子,但這個趨勢及事實必定存在。
“朕不愿見到天災頻頻之余,內外人禍連連。”朱常洛嘆了一口氣,“恐怕后面的嚴冬和大災還會更多,朕固然幾年前就開始讓大明官府提高救災賑災能力,你們各部呢?”
草原部族哪有這樣的組織能力和意識?就是拿命扛,現在倒是依托大明的邊貿多了些物資。
“兩個法子,你們都斟酌一下。”朱常洛開始說自己的想法,“一是讓大明帶著機器和工匠去你們已經發現的煤田采煤。這樣你們的煤不缺了,可以就近轉運,還有更多賣到大明。方式可以再商談。”
幾人不由得看了看林丹巴圖爾。
目前其實只有他那邊發現了一個很好開采的大煤田。
“第二就是派出勇士,隨大明先征戰東瀛!”朱常洛說出讓他們心里一震的主意,“大明有艦船,有精銳火器軍隊。你們隨大明作戰,一是以雇傭軍方式可折銀償還欠款,二則可到東瀛擄掠!最重要的是,有了這樣的經歷,等大明解決了東瀛問題,后面就有成例了!沙俄人,喀爾喀,西域,將來都可以這么做!”
要讓他們從如今仍舊事實獨立的狀態慢慢成為歸化部族,軍隊的問題始終都要解決。
并肩作戰總是一個法子。
朱常洛看著他們:“你們都說說,這兩個法子能不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