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遠處馬六甲城當中的鐘聲,碼頭上的陳阿財看著那搜檢官和另一個已經過來的更高級官員臉色一變。
在他們身邊不遠處,順昌行的船員們已經從那三艘福船上抬下了百多個箱子——這些都是本準備送給他們的禮物。
而陳阿財對這個鐘聲很熟悉,它來自城中的教堂。尋常時日,用來報時。但如今那急促的聲音,明顯是示警。教堂的鐘樓很高,所以……是伏波侯到了!
“動手!”
他厲聲說完,就先往后退。尖銳的哨音在他旁邊一個護衛的嘴邊響起,那兩個葡萄牙官員剛剛轉頭疑惑又警惕地看向他們,原本抬箱子的船員已經從其中一個已經打開的箱子里取出了兵刃獰笑著趕到了他們面前。
“快!”
倉促之間,這些波濤間舔血的拓海團練勇壯已經麻利地抹掉了這兩個小角色的脖子。
他們身后,是陳阿財等人趕往后面那九艘福船。
“先鬧出點動靜,讓侯爺的標兵們聽到!”為首的人大聲說著,“都退后,要守住一陣,等其他船都起錨揚帆!”
所謂動靜,竟然是那些禮品箱子。
遠處,碼頭上的日常巡查衛兵們已經開始呼喊。但他們一時之間只能呼喊,因為一隊兵只有數人,而這邊顯然是有備而來。
他們只見剛剛到港不久的這支船隊里,已經被卸下船只的貨箱堆得錯落有致。此刻從這里看過去,那些箱子竟在通往那些泊位的碼頭路上擺成了一個弧形的防線。
“侯爺既然到了,他們人不齊不敢過來。還有時間,這些真好瓷可不能浪費了。手腳麻利點,騰到兩三個箱子里抬到后面去,等會上船了再抬上去。”
他們居然還有心把每個箱子里擺在最上面的真貨挑揀整理出來。
與此同時,自然要先騰出幾個空箱子。
于是首先就是幾個人取出了其中裝著的手弩,另外又有足夠的彈夾。
為首地看了這些彈夾一眼,心里十分癢癢,但這些東西不給他們這些拓海團練勇壯用。
所謂動靜,就是有兩個漢子騰了一個箱子出來之后,取出了藏于最下層的兩個大彈丸。
“放遠一點,著了快點跑回來,別給你們炸到了!”
腿腳跑得快的敬畏地搬著那兩個大彈丸從箱堆中間的縫隙里跑了出去,這邊仍在繼續從箱子當中挑揀、拿東西、重新擺放得更合理。
這邊的兩個大彈丸還沒開炸,身后的九艘福船上先后響起了銅鐘、號角、銅鑼聲。
前面三艘福船上亦如是。
而后,在那兩個人拿著火折子都顧不上先收起來、飛奔著剛剛鉆回箱堆后面時,前方“砰”地兩聲先后炸響。
不是什么開花鐵彈,然而炸開之后,其中火油四濺,平地起了兩團火苗。
“扔過去,扔過去!先阻一陣是一陣!”
于是這邊瓶瓶罐罐往那邊猛扔,摔破在地上之后又淌出油來,形成一道隱隱的火墻。
“這就穩了!他們就算有銃,隔太遠也沒用!看侯爺標兵的了!”
這時候,前面三艘福船正在揚帆,船上緊張不已。炮口重新放下了繩索,已經在水里泡了一陣的南海艦隊精兵艱難地蹬著船臂先返回到船中。
“各就各位!活簡單,把猛火油都倒滿,雷火彈打完,瞄準位置撞過去就是。舢板備好!”
馬六甲城的守軍還在集結,這里是商港,但這里也有真正軍艦停泊的位置。港中此刻停泊著兩艘克拉克戰艦、四艘卡拉維爾戰艦和三艘加萊戰艦。另外,他們的遠航商船,同樣有艦炮能發揮作用。
一片混亂之中,已經有船只正在把船帆升起來。動作最快的,當然是早就有準備的順昌行船只,最外圍的甚至已經把錨都收起來了,正在緩緩離開泊位。
而這邊的三艘船之所以每艘要配二十艦隊精兵在這,是因為他們需要動作更快,需要盡可能遲緩港口內的船只甚至封鎖住這里。
戰艦泊位那邊,每艘葡萄牙戰艦上當然有值守的船員。
但要命的是,既然不是輪到他們負責到港口東南面巡守,指揮官和一些高級兵員都去馬六甲城中逍遙快活了。
此刻他們當然是在城中被人從不同的角落緊急找出來,要集結了之后才出城過來登艦。
戰艦就算火力再猛,如果不是在海面上航行起來,那也只是一個靶子。
這邊,雙方都在爭取著時間。
而在港口西南面十多里的地方,南洋艦隊殺氣騰騰地撲了過來。
船鼻艏在水底推開水流,望樓上傳來聲音:“東邊大約五海里,五條船正在過來,形制像葡萄牙戰艦,一大三中一小!”
沈有容點了點頭:“他們平常都只提防著東峽口里面,該是海防艦隊。主力還在港口內,五艘……傳我將令,讓通海艦率新港艦隊打垮他們,這是他們將來駐守南洋的第一戰!”
此時天光已經大亮,改用旗語了。
通過千里鏡,旗語一番交流之后,艦隊之中分出了一半。
通海號是體量僅次于鄭和號的主力戰艦,這一型戰艦都被樞密院確定為鎮洋級。而次于鎮洋級的威遠級炮艦,基本個個都是原先大明戰艦之中最大的體量。
鎮洋級主力戰艦如今都是用知名勇將的名字來命名。鄭和雖然是太監,但他確實曾率大軍七下西洋,因此南洋艦隊的提督旗艦以他之名命名。這通海號,卻是取名自明初率領巢湖水軍投奔太祖、在鄱陽湖水戰之中立下大功的俞通海。
樞密院這么做,大有鼓勵海軍和水軍將領的意思。如今,許多鎮洋級主力戰艦還沒有正式命名,那就是等待大明海軍涌現出更多的海戰名將。
譬如已經被命名為陳璘號的北洋艦隊旗艦。
有容號……自己將來百年后,大明當然定有一艦以此為名!
沈有容看著通海號率領其余九艦折向東面,心情激蕩。
打完這一仗,鼎定了南洋局勢,他就要乘坐以繼光為名的東洋艦隊旗艦,徹底拔掉東瀛這個禍患!
眼前一戰不算什么,他的功業頂峰,在東洋!
他覺得不算什么,但輪值巡防馬六甲海峽東口的葡萄牙艦隊可并不這么想。
數海里不算多遠,十艘敵艦氣勢洶洶地撲來,葡萄牙這支艦隊只有五艘。
二十艘敵艦!眼下整個馬六甲一共只有大小戰艦十四艘,火力猛的克拉克戰艦一共只有三艘,還有兩艘在港口中保養、輪休!
自從在北面的東京那邊損失了四艘船之后,如今馬六甲這邊有這樣的防御力量,還是從果阿調了五艘船過來的結果。
眼下以五敵十,那又能怎么辦?
“總要把炮彈打出去,要不然到了果阿也不好面對總督閣下!”
未戰先怯,組建馬六甲這邊其實早已人心渙散。
說一千道一萬,萬里航海還不是為了求財?
東方帝國的戰艦真的渡過遠洋攻來了,雖然路程有點遠,但相比葡萄牙,馬六甲這邊當然更像他們的家門口。
這支葡萄牙艦隊打著放幾炮就直奔印度果阿的主意,但南洋艦隊的官兵不這么想。
鎮守南洋,怎能沒有大戰果祭旗?
“紅毛賊想跑!”
瞥見葡萄牙艦隊既不改變陣型準備周旋海戰,也沒有減速,擬于將來鎮守新港宣尉司的這支分艦隊都指揮使一眼就瞧了出來。
“傳令哨艦和瓜哇、柔佛二艦,半速滯后,堵截欲逃敵艦,迫使他們改變航向!”
“毛將軍將令……”
“直沖沖過來,當我們怕撞?”這毛將軍獰聲道,“通海艦在前,艦艏鎮洋炮準備裝彈!傳令下去,各艦都先用鏈彈,照著他們的帆打!”
距離在接近,這毛將軍更加興奮起來。
相比于陸上拼殺,海戰另有它的刺激之處。風向、距離、策略……更像下棋,更像需要充分運用謀略、抓住接近的剎那時機傷敵。
別看他有高聳的面骨和黝黑的臉色,露出顯白的銀牙來尤其森然,但他喜歡下棋,還通文。
這毛將軍正是在赫圖阿拉一戰之中就于袁可立麾下立了功勞的毛文龍,而現在他居然跑到南洋艦隊來了,便是因為此后剿滅女真殘敵、入朝的陸上活計,都是劉綎和那鎮遠侯的。
而他有些耐不住寂寞,當時北洋艦隊又需要一些登陸作戰的助力,以在海上進一步鼎定朝鮮局勢。
因此他跟袁可立求情,到了北洋艦隊里。
后來他就越發清楚:后面功勞多多的,反而在海軍里。
恰好,毛文龍本身就有學問。他肯學,沈有容當然樂得教他、提攜他。
此刻他終于要獨自鎮守一方了。
相向而行,兩支艦隊很快就將接近。
毛文龍的心情反而沒有那么激動了:“咱沒有九雷銃,既然他們只想跑,必定只是慌亂放炮擾我們而已。論航速,他們比不過。傳我將令,鎮洋級艦艏炮轟完一輪,即刻折向往西,看他們跑不跑得了!并排后,半數鏈彈,半數雷火彈,先打帆!”
只有鎮洋級才有足夠的空間在艦艏麒麟像下還裝有一門鎮洋炮。
側舷炮擊之外,鎮洋級多一種進攻角度。
航向沒變,相隔只有不到兩里時,大明炮兵根據累積了多年的射表和炮擊經驗已經算好、調整了角度。
當然無法保證必中,畢竟船只在行進,在海浪上顛簸。
但是還沒有進入側面艦炮的射擊角度,對面兩艘最大的戰艦艦艏卻冒出了一陣硝煙,而后葡萄牙戰艦上的人才聽到前方傳來的兩聲悶響。
聲音傳過來了,他們估計著炮彈得多久到。
但不管如何,也必須立刻做必要的戰術機動。
然而,很快他們就聽到了呼嘯聲。東方的炮彈,射擊出來之后的速度似乎比他們的快了一些!
這呼嘯聲來自兩個在空中旋轉的鐵球。
“是鏈彈!”
葡萄牙這艘卡拉克戰艦的指揮官頓時緊張地抬頭,視線里剛好看見一枚鏈彈擦著主帆的邊緣飛了出去,而另一枚鏈彈立刻又到來。
海戰之中,鏈彈應用得很多。
他們沒有連續的好運氣,第二枚鏈彈雖然沒有命中主帆,但打在了后帆的半邊上。
沖擊力之下,頓時有幾面小帆被攪破。好在每一面帆都是由很多面小帆組成的,目前受到的影響不大。
但如果他們的炮擊都能這么準……
正在驚魂未定之際,只見那兩艘大明的主力艦一左一右離開了艦隊,開始機動轉彎。
幾乎就在他們的側舷面對到葡萄牙艦隊的瞬間,兩團硝煙陡然冒起。
葡萄牙船隊上的士兵和水手們下意識地彎了彎腰。
隨后,是密集的轟隆聲。
再之后,則是刺耳的密集呼嘯。
“全是鏈彈!舵手!舵手!”
雖然有些鏈彈在空中轉著轉著自己與另外一些鏈彈攪在了一起墜入海中,但只要它們旋轉了起來,撲了過來,就像一把把飛翔的鈍刀。
“啊!”
沉悶的一聲響起后,一個鏈彈擦著甲板上的船舷木沿砸到了甲板上。
隨后,兩個鐵球之間的鏈條恰好撞到了一個水手的脖子上。巨大的撕扯力量把他的頭顱殘忍地扯了下來飛落在后方,無頭的身體上血液瘋狂噴涌。
“嘔!”有兩個人目睹這種慘狀,頓時忍不住趴在甲板上吐了出來。
越是沒有接戰之心,越被動。他們只有側舷的火炮能遠程炮擊,現在敵艦先是徑直沖了過來,既沒想到他們的艦艏能放下來一個炮口,又沒有應對好他們開始機動轉彎時捕捉到的側舷炮擊窗口。
這一輪炮擊之后,雖然命中率仍然不算高,對方數十門炮射出的炮彈只有不到十枚命中了,但這仍舊是極為驚人的準確率,尤其是現在相隔還有……這么遠!
那邊的通海號上,毛文龍已經不需要通過望樓上的通報,隱約看到了一些戰果。
“好樣的!先算好再看那捶擺刻度發炮,果然有用!傳令各艦,依樣回旋。他們離得更近了,別打得比我們差!”
海戰炮擊命中率極低。但大明戰艦之中有經驗的海戰炮手都知道,現在能看著炮艙之中懸著重重鐵球的垂擺刻度打得準,固然是能從中看到船只左右傾斜角度盡量貼近射擊角度,真正起作用的卻是如今的炮彈式樣。
不是用火繩引燃了,每一枚炮彈的后面,都有個火雷汞底座,他們是用松開撞錘的方式瞬間擊發的。
要不然哪能等到炮中火藥爆開時,船只左右傾斜的角度剛剛好?
炮架旁邊用來不斷調節炮管仰角的轉輪以及炮架底座上用來稍微調整炮口左右朝向的卡齒圓盤同樣重要。
每個炮班有兩人,一人裝填擊發、一人根據炮兵指揮的口令緊張地調整角度。
饒是如此,也只有這樣一點命中率。
但幾乎一邊倒的海上追逐炮戰就此開始了。借鑒了九雷銃的經驗,從后方裝填定裝炮彈的大明海軍鎮洋炮,對葡萄牙海軍已經形成技術代差。
射速、頻率、有效距離,都高于葡萄牙海軍艦炮。
命中率仍然不算高,但在鏈彈、專門炸開猛火油的雷火彈、盡量殺傷敵艦甲板水手的開花霰彈這種混合彈種的攻擊下,葡萄牙戰艦依舊是不可避免地越來越慢——最先能被殺傷到的,其實都是決定船只航速的裝置和人員,帆和控制風帆的水手可沒法躲在船艙里。
他們是往西追逐互轟的,因此與從西而來的荷蘭艦隊漸漸接近。
數月后,荷蘭東印度公司麾下先遣艦隊金鹿號的船長在寫回荷蘭的信中這樣描述:
明人的戰船像抹了鯨油的利劍,葡人的克拉克艦圣羅勒號笨拙如懷孕的母牛。他們的旗艦能同時朝三個方向開火,那種開花的炮彈,就像撒旦的蘋果樹。圣羅勒號就像一個被不斷戲耍、剝掉衣衫、經受著血火炙烤的可憐少女,邁著越來越搖搖欲墜的步伐到了我們前面不遠處,最后絕望地沉入了海底,我似乎聽到了她慘厲的悲鳴。
原諒我立刻投降接受了大明艦隊的武裝押運。要知道,到達馬六甲港的時候,那里還有一支更大規模的明人艦隊,而大明損失的三艘船,也是出于戰術目的封鎖馬六甲港而自燃自爆的。葡萄牙在馬六甲的艦隊,三艘克拉克戰艦,卡拉維爾戰艦和加萊戰艦共十一艘,沉沒三艘,幾乎無法再維修四艘,剩下的都和馬六甲城里的一起投降了。
我親眼見到他們的統帥將軍和他的精銳士兵們使用一種一個呼吸就能射擊一次、可以這樣連續射擊九次的火槍,從幾乎兩倍于火繩槍的射程不斷點殺從城里試圖反攻港口碼頭的葡萄牙守軍。他們就像可憐的羔羊,手里的火槍只能發出無力的怒吼,在進入有效殺傷距離之前就和它的主人一起倒在血泊之中。
原諒我現在懷著恐懼的心情懇請您向七省聯合議會建議:我們只能祈求他們的艦隊不要到達歐洲,面對東方,請派遣最高規格的使團,帶著財富和禮物過來和他們的外交機構商談建交和貿易條款吧。
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戰略有必要調整為:給果阿的葡萄牙人最后一擊,占據與大明進行貿易的地利。
那里可能就是靠近東方的最后一站了!
馬六甲城里,陳阿財在碼頭邊祭拜痛哭。
潮水退向海峽時,漂浮的焦木間泛著油花。
四十年前他祖父被葡萄牙人燒死在馬六甲城,如今火油同樣燒死了不知多少葡萄牙水手和士兵。
焉知他們當中,沒有當初仇敵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