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北京城,才是眼花繚亂。
盧象升的青布棉鞋踏上永定門水泥官道時,積雪正簌簌落入兩側陶制排水管。
他想起祖父昔年進京述職,回來后曾說起京城許多路“車陷三尺泥,馬溺糞成渠”。那時候,外城仍在修建,城墻城門尚且耗費頗多,哪有余錢把那正陽門至永定門這一段也鋪上石板路?
而今黑灰色路面竟平整如硯,積雪都很薄,看得出這整潔街道有人時常清掃。
這得需要多大的人力物力財力?
入城之后是一條長街,左手邊是山川壇,右手邊是天地壇。雖是祭祀要地,但它們夾著的這條長街兩畔,如今卻繁華得很——畢竟從永定門剛入京城的旅人們,頗多都需要歇宿、打聽情況。
于是牙行、旅舍、茶樓、車馬行密布。
盧象升自有去處,天色雖然已經漸漸要暗下來,但他也并不著急——早就知道了,如今北京城已經不宵禁了。
沒走多遠,就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左右兩邊,自然是通往山川壇和天地壇的主路。
這時他首先看到兩個官衙。一個是位于山川壇東北側的欽命總督北京都政務委院暨順天府執政府,還有位于這十字路口西南角的北京治安司京城署永定門所。
而后就見二十余個身穿帶著“警”字圓補的漢子正在列隊,他們面前有個頭戴皮帽的中年人頗有彪悍之氣。
“馬上就要過年了,別懶下來,該巡的街巷都要一直巡著!”
“得令!”
盧象升的家仆有些膽怯地往他挨了挨,小聲說道:“少爺,京城的公安,只怕是邊鎮老兵過來的吧?這殺氣比宜興那些衛所老油條重多了……”
盧象升微笑著說道:“天子腳下,自然不同。”
現在看來,京城之所以不宵禁,當然是由于這里內有治安院警力,外有京營和親衛軍諸營。
忽然銅鈴聲響起,馬蹄聲急促。
“勞駕讓讓!”
“是公衙廂車!”前方有人回頭看了看,趕緊讓在路旁。
盧象升也學著模樣讓到一旁,就見一個藍衣皂隸駕著雙輪廂車掠過,正把身側置于他駕座旁的一個銅鈴搖個不停。只見車廂側窗糊著桑皮紙,上印“戊字線永定門至安定門”。
“公衙廂車?”家仆一臉疑惑。
盧象升同樣一臉疑惑。
他是有惑就問的,北京城土著瞥了瞥他,雖然瞧見了是個讀書人,但仍然帶著些擺闊和自豪的語氣:“沒見過吧?這是只有京城里才有的公衙廂車驛路,專在中樞各衙之間運送公文。車子是御書房下通政使司的,駕車的是行人司改成的公車行,坐車的都是各衙官老爺!”
盧象升聽得呆了呆。
他瞧著那公衙廂車遠去,心想這倒是中樞里各衙之間的專門“驛路”了。是專門為了安置行人司,還是另有考慮?
有那個必要嗎?
又走了約有一刻鐘,就已經過了山川壇、天地壇北部的林子,前面廂坊密布,燈火漸多。
而后又聽到熟悉的鈴聲既從前面傳來,也從后面傳來。
“……怎的這公衙廂車這么多?”他忍不住又問了那個同行的京城土著一句。
“多著呢,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眼下已經有八條公衙廂車路線了,一刻鐘一趟。”
他們就瞧著前方來的那一輛折往西面。
“那是庚字公衙廂車,去西邊官產院的。”
“官產院在外城?”
“自然。琉璃廠、王恭廠……好多廠原先都在那邊。”
盧象升往西邊瞧了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還得進內城,看了看這些公衙廂車,他忽然覺得恐怕另有用意:中樞各衙之間似乎也沒有那么多公文需要如此頻繁的派人往來傳送吧?現在他走了這么遠的路,倒覺得如果能坐一坐,其實頗為方便。
這公車行將來倒是可以做這生意,多開些民間百姓也能坐的廂車路線,通往北京城內各廂坊嘛。
進了正陽門,眼前近在咫尺的就是大明門了。大明門進不得,進去之后就是通往承天門的中樞要地了。
而大明門兩側,原先五軍都督府及錦衣衛衙門所在變成了樞密院,原先除刑部以外的其余諸部衙所在變成了執政院。
靠北朝南,左文右武。
盧象升要往西走再往北走,去安富坊。
這安富坊就在如今已經更名為北京太學院的原太學本院西面,宮城城墻外。
他一路行到西長安街時,原先刑部一帶赫然成為了如今的鑒察院。
天色已黑,他雖然想要再繼續游覽一番,但需要先到常州府一些大族富商共同捐資興建的會館里住下再說了。
到了這里,市井氣息已經非常濃。
“這位相公,要煤票么?“一個裹著羊皮襖的老漢湊了過來,手中油紙包散著硫磺味,“憑票每二十餅減十文。“
盧象升接過巴掌大的硬紙片,見正面印著順天府執政府的大印,背面表格列著“拾斤裝蜂窩煤·乙等品”字樣。
“這煤票……”他有些愕然。
“保真啊!”那老漢拿過去湊到他眼前,“天恩浩蕩,瞧著今年天這么冷,這才允順天府印了這些煤票,每十日每戶只發一張!”
“……發給每戶的,你手中怎有多余的?”
“哎呦喂!又不是家家都有,總有人還不缺,自然能換出來。您要是不要?”
盧象升當然不要,他是外地人。
那浪費了片刻功夫的老漢立刻去尋其他主顧去了。
盧象升又見到了這蜂窩煤生意在城內的一些門道……
“新出的《鑒察院公報》!淮陽省清丈貪腐案大法院已判決,判詞全文刊載!“報童的吆喝穿透市聲。
這個盧象升準備買,于是家仆過去攔住那小童,花了五十文買了一份來——挺貴的,也不知市價如此,還是欺了他外地口音。
路上也不好細看,盧象升一路往北,到了這安富坊,讀書人越發多起來。
畢竟就在北京太學院西面。
盧象升要考的還是經史人文科,要不然,只怕要到安定門那邊崇教坊里尋個旅舍住著,畢竟那邊才是如今專攻格物自然科的明華大學院所在。
至于博研院……皇城之內,等閑人是不易進去的。
但北京太學院是能夠進去的。
“馮老,晚生聽說太學院每個月會有一次大講,不知臘月是不是辦過了?正月呢?”
在會館里安頓下來之后,他就先問起這件事。
“盧賢侄是關心那門票吧?”會館的主事笑了笑,“放心便是。臘月的大講雖然已在十五辦過了,正月里暫定是在二十班。門票嘛,會館之中趕考舉子自然人人都有。”
“多謝!”盧象升松了一口氣,揖拜謝過。
太學院里,如今每次大講都會有致仕的咨政學士出現,偶爾甚至會有陛下親講,實在是不可多得的機會。
盧象升也有點懊悔,要是之前路上走快點就好了。
不過已經到了京城安頓下來了,后面多的是機會請教京城長輩和大才們。
于是先是和會館之中同鄉舉子敘誼的敘誼、結交的結交。有些是同科、同學,已經認識。有的是往科舉子,聽過大名,未有交道。
盧象升的備考生活開始,京城已經開始準備過年。
紫禁城內自然是張燈結彩,朱常洛沒有在處理其他事情了,面前卻放著進賢院秘本呈來的會試考卷擬案。
被點去出考卷的人,這個年只能在設于十王府的進賢院里住著過了。
現在會試的考試內容與之前比已經大有不同。既有各科都需要考的內容,諸如公文寫作、律例內容、格物致知論內容、算學等基礎內容,又有分科會考的一些深入內容。
朱常洛已經苦心經營這么多年,自然需要新一代的讀書人里冒出更多人才出來。
考試選拔這個環節就很重要。
如今的會試基調,是在他親自出卷那一年開始定下的。
這種審查,如今基本也只是走個過場。在百家苑從太學分拆出來、進一步升格成為明華大學院之后,格物自然的內容已經與經史人文相差無幾。
希望大明有越來越多的自然科學人才出現吧。
看到一半,王微過來輕聲說道:“陛下,皇后娘娘遣人來問,太后娘娘那邊何時過去?”
“太后那邊啊……”朱常洛頭也沒抬,“小年夜吧。到時候讓皇后主持一下,與太后太妃們一同過個小年夜。”
“是。”
王微出去往坤寧宮的方向走,到了皇后面前說了朱常洛的意見。
郭蘭芝點了點頭說:“知道了。陛下還在理事?”
“是。”王微恭敬低頭回話。
郭蘭芝看著她姣好的面容,一時沒有作聲。
這個姑娘一直跟在皇帝身邊,如今出落得越發出色,才貌雙全。
皇帝雖然還沒碰她,宮里卻都想著是遲早的事。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郭蘭芝也已經年逾三十。
遣人去問問這件事,無非借口提醒一下皇帝:他有段時間沒來坤寧宮了。
“你在陛下身邊伺候著,定要提醒陛下切莫太過勞累,要以龍體為重。”
“奴婢謹遵懿旨。”
“……你回去吧。”
郭蘭芝神情復雜地看她離開,隨后問道:“東宮那邊,你過去再提醒一下管事的。太子身邊宮女,定要管好了,定不能讓太子出什么事!陛下極重節制,若是太子早早就……”
“奴婢明白了。”她身邊女官當然懂,轉身就先去辦事。
如今太子已經長大不少,或者會因色字出什么問題。
而皇帝年富力強,若太子年少時壞了身體,焉知誰的壽數更長?
郭蘭芝靜靜地坐在那里,忽然苦笑一下,隨后吩咐道:“傳膳吧。”
李太后一去,宮里如今只剩下一個先帝在位時的正宮皇后、如今的王太后。
她無憂無慮,身體挺好。她根本不管事只是頤養天年,郭蘭芝如今需要操心的事情則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了。
皇帝這幾個月又變得更加勤政,待郭蘭芝自然沒有前幾年那樣親近。
雖然她知道這是因為國事,心中也不免有些失落。再加上自感開始年老色衰,煩心事便漸漸多了起來。
明年皇帝要去承德,幾個藩妃這些時日倒是多承了些恩澤雨露。
這幾年,北疆、南洋、朝鮮……這些藩邦年年都會進獻一批宮女來。說是上報天恩,但所存心思,自然是想博皇帝歡心,在邊貿上多給些恩惠。
宮里花朵多多,皇帝雖然并不采擷,但見得多了,以往這些老人們自沒有她們瞧著新鮮。
她沒什么心情地吃著晚膳,心里也想著怎么就慢慢變成了這樣子。
一開始入宮時,是無欲無求、順其自然的。
正想著這些事,忽然聽到皇帝的聲音:“你怎么就這么開始吃了,也不等我。”
郭蘭芝一驚,放下筷子站了起來:“臣妾心想陛下還在忙于國事,只怕不會過來……”
“年前去太后那里問候坐一坐,早已有成例。你專門遣人問一趟,難道我不明白?”朱常洛笑著拉她坐下來,“是有些日子沒來你這里了,這不是在開大政會議嘛!”
“……臣妾……”
“好啦。”朱常洛撫了撫她的背,“老夫老妻了。”
郭蘭芝臉頰微熱,心里倒是暖了些。
這么多年,他倒是仍舊一直與自己你我相稱,這一點沒有變。但現在看著他含笑的眼神,心思被看穿了,也只能回以一個有些尷尬的笑。
“你也不能怨我,趁著現在還沒老,總得多干些事,不然由檢將來可不好干。”朱常洛繼續調侃,“是不是真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紀?”
“陛下!”郭蘭芝這下真的臉紅了,“怎么說得如此不堪!”
“個個都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紀啊!若不是我身體還好,哪里吃得消?”
聽他嘴上這么說,郭蘭芝雖然羞赧尷尬,但心里是越來越熱了,至少今天夜里確實會有……
她忽然想著,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他所說的如狼似虎的年紀……
以前年輕時候倒好像不會這樣。
朱常洛瞧著她露出的神色,心里默默嘆了口氣。
真的是這樣,泰昌元年入宮的那一批,如今都到了容貌焦慮與中年危機的階段,各個都翹首以盼。
有些是為了確認一下圣眷仍在,有的恐怕真的就是想了,以至于剛才審閱考卷,又有幾宮遣人或送小手工、或獻新年賀禮。
他也不可避免地要面對這些問題了:總會有人開始被冷落的。
年輕時當然是可以全都要,但中年之后總會開始覺得吃不消。
不管如何,如今雖然初有成效,他還想看著功業大成呢,哪能那么早就死在床上?